萧窈撇了撇唇,在食盒中挑了两块还算顺眼的糕点,起身往书房去。
天色晦暗,仍有零星的雪粒飘飘洒洒。
地上积着薄薄一层,窗外她昨夜捏的那只胖乎乎的团雀仍在,并未融化。
书房的炭炉中已经烧了炭火,带着松木的清香,与热汽氤氲满室。
身着绯红官服的崔循正在等候。
他并未落座,也未曾四下打量书房的陈设,只安安静静地站在原处,低眉敛目。
时值隆冬,衣物厚重,常人看起来总难免臃肿。
可他却不然。
身形颀长,肩宽腰窄,就这么站着时,无端令人想起挺拔的翠竹。
见到她来时,略略倾身颔首:“臣崔循,见过公主。”
他将分寸拿捏得恰到好处,既不轻慢,又不会显得有任何谄媚讨好之意。
萧窈的目光落在他的脸上。
依旧是那副八风不动的神情,像极了那日在谢家梅林,告诉她自己“事务繁忙”时的样子。
“少卿不必多礼,”萧窈抬了抬手,有意无意道,“你肯拨冗前来,是我该谢你才是。”
说完,并未给崔循回答的机会,行经他身侧,笑道:“少卿请吧。”
崔循低垂着的手虚攥了下,又松开。
朝晖殿的书房是后来又专程布置过,供班漪为她授课的。两张书案相距不远,一抬眼,彼此便能看得清清楚楚。
这是班漪的意思。
以便能在她不由自主走神时,及时提醒。
但在崔循看来,这样的距离有些太近了。
近到他清楚地察觉到萧窈身上今日格外浓重的熏香,以及丝丝缕缕几乎微不可查的酒气。
崔循终于抬眼看向萧窈。
精致的妆容也没能遮住眉眼间的倦意,是没睡足的模样,加之那若有似无的酒气,应当是宿醉才醒。
崔循不自觉地皱了皱眉。
她一手托腮,柔软衣料微微滑落,露出一截白皙如凝脂的小臂。手腕内侧,有一点淡淡的小痣……
是极亲近的人,才能察觉的。
崔循移开了视线,摊开竹简,其上是些于他而言早就烂熟于心的东西。
在来之前,他已经想过。
这些章程就算掰开揉碎了讲,最多也不过大半日,如果萧窈肯认真听,兴许半日就能讲完。
费不了多大功夫,亲自来这一趟也无妨。
侍女恭恭敬敬地为他奉了茶,端到萧窈面前的,则是碗乳白的酥酪。
“前两日叫人出宫采买的杏干、梅干呢?”萧窈偏过头,向翠微笑道,“还有桃酥,一并送些过来。”
钟媪在时,是不准她在书房吃这些的,还为此长篇大论过,说是口腹之欲不该太重。
后来换了班漪,并不介意这种细枝末节。
知她喜欢
,每旬休假回来,都会专程为她带樱桃糕。
如今换了崔循……
翠微揣度着,这位崔少卿应当是如钟媪那般,极重规矩之人,便不免有些犹豫。
萧窈知她在想什么,看向崔循:“为着少卿来,我今日连朝食都未曾用,如今只是想吃些小食,少卿应当不会介怀吧?”
她声音绵软,带着些晨起的慵懒,不针锋相对、张牙舞爪时,是有些像撒娇的。
崔循听得皱眉,垂着眼,只道:“公主自便。”
等到一切都如萧窈的意,铺纸研墨,终于能开始讲授时,距崔循的预想已经过了不少时间。
崔循抚过竹简,终于得以开口。
“元日祭礼,意在祈天、祭祖,为求新岁国祚昌平,百姓和乐……”
他声音是悦耳动听的,清清冷冷,如冰河初融。
但语调是波澜不惊的。
四平八稳,无论讲到什么,仿佛都不会有任何起伏。
若是班漪来讲,就算是这样枯燥无趣的事情,依旧能讲出花来。她会在其中夹杂一些陈年旧事,讲得更细一些,更有耐性一些。
崔循则不然。说是讲祭礼章程,就真只讲这些,一字不多,像是将竹简上的内容给她念了一遍。
崔少卿兴许博学广识,但在萧窈看来,他实在是个无趣的人。
不适合教书,更适合去庙里念经。
萧窈百无聊赖地听着,起初还能打起精神,记上几笔,到后来已经逐渐麻木。
本就浓重的困意卷土重来,加之书房中炭火烧得很旺,很暖和,很……宜睡觉。
萧窈依旧托着腮,眼皮却已经阖上了。
鬓边的碎发勾在脸侧,浓密的眼睫如敛起的蝶翼,红唇微抿,呼吸绵长。
几乎是在她睡去的下一刻,崔循就已经留意到,停住了。
按在竹简一角的手微微收紧。
他算不得十分有耐性的人,家中弟妹偶尔有事讨教,能得三言两语,都会认认真真谨记于心。
从没哪个人敢在他面前,如萧窈这般顽劣、懒散。
有那么一瞬,崔循竟觉着左丞那令谢昭来讲的提议颇有道理。恐怕也只有谢潮生那样的好性子,才能对此情形淡然处之。
在这微妙的寂静之中,萧窈身后服侍的翠微意识到不对,倾身探看,脸色一僵。
“公主,”翠微扯了扯她的衣袖,轻声道,“可是身体不适?”
萧窈倏地惊醒,只觉心悸。
按着心口缓了缓,对上崔循冷淡的目光,神思回拢,才意识到当下是何处境。
翠微还在试图为她找补:“公主昨夜未曾歇好,今晨便有不适,只是得知少卿前来,唯恐怠慢,这才勉强前来……”
“为何不适?”崔循卷起竹简,缓缓问,“是因饮酒宿醉?”
翠微哑然,手足无措。
崔循也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
他本不必抢白这一句,就算看出来,只当做不知情才好,戳穿此事毫无意义,反倒多费口舌。
他将呼吸放缓了些,低声道:“公主既然身体不适,便罢了,改日令旁人来讲。”
言毕,便要起身离开。
萧窈下意识追上去,攥了一角绯红衣袖。
崔循吃惊,连带着语气也重了些:“公主这是何意?”
萧窈知晓此举不妥,松开手,轻声道:“我又不知今日是你要来……先前问时,你说事务繁忙,脱不开身的。”
“纵是旁人,难道就能这般怠慢?”崔循原本已走到门口,只得停住脚步,同她分辩,“元日祭礼何其重要,公主应当心知肚明才对。若行差踏错,既枉费圣上一片苦心,于你自身亦是折损。”
“王家之事,公主已尝到苦果,为何还不肯引以为戒。”
他不提还好,一提,萧窈的神色也冷了下来。
崔循将萧窈的转变看在眼里,想起她前些时日病的那一场,原本的不悦又消散许多,将手中的书简留下:“公主今日歇息,抽空一看即可,明日太常寺自会再遣仪官来讲授。”
言下之意,也就是说他不愿再管此事。
萧窈双手捧着那卷重重的竹简,抬眼看他:“我今日看过,若有不明白的地方,明日问你,不成吗?”
她仰着头,杏眼澄澈,崔循几乎能从中看清自己的身影,不由得后退半步,倚了门扉。
舌尖抵着齿列,喉头微动。
崔循缓缓道:“能为公主解惑者,不独臣一人。”
“那我若依旧要问你,少卿会厌烦吗?”萧窈眨了眨眼,“若是太过叨扰,我就另寻旁人。”
叨扰,自然是有的。
他还有许多事情要过问,今日来此已经破例,不宜再被牵动心神。
可若是将此事交由旁人来管……
崔循细想,并不十分放心。
旁的仪官顾忌身份,极有可能约束不了萧窈,就如班漪那般,纵容着,最后纵容出事端。
若祭礼再出什么岔子,不独皇室颜面受损,太常寺上下这么久的忙碌也会泡汤。
他这样想着,终于还是应道:“不会。”
第021章
崔氏这样的世家大族,每逢年节,总是分外繁忙。
各家各族送的年礼、前来拜会的人,还有要赴的筵席,往来交际,数不胜数。
早几年开始,崔翁不厌其烦,便将这些悉数扔给崔循应付,自己只赴几位老友的邀约。
饮茶清谈,对弈钓鱼,乐得清闲自在。
崔循则任劳任怨地接过所有,忙得不可开交。
这日午后,崔循原是要往官署去,崔翁身边的仆役却来传了话,说是老爷子请他过去喝茶。
崔循官服都没换,径直去了别院。
日光和煦,崔翁披着件鹤氅,在湖边的躺椅上闲坐晒太阳。
面前架着根钓竿,身旁则是煮茶的风炉。
崔循瞥了眼竹编鱼篓,果不其然,其中空空如也。
他这位祖父极爱垂钓,但真到下了钩,又不肯认真,颇有种“愿者上钩”的架势。
崔循少时陪他老人家垂钓,往往自己钓了半篓,他那里只零星一两条小鱼,最后还都放了回去,实在不知有何乐趣可言。
崔循径直问:“祖父唤我来,是为何事?”
“不急,先坐。”崔翁手持芭蕉小扇,扇了扇那行将熄灭的炭火,慢悠悠道,“尝尝你桓伯父令人千里迢迢送来的茶。”
风炉另一侧也是架躺椅,崔循却只规规矩矩坐了。
崔翁对长孙一板一眼的样子见怪不怪,瞥见他身上的朱衣,疑惑道:“我怎么记着,今日该你休沐?”
崔循颔首:“是。但还有尚未料理的公务,不欲积压,便想去一趟。”
“难为你了。”崔翁话虽这么说,却并没半点要替长孙分担的意思,只开门见山道,“此番寻你来,是为五郎的亲事。”
崔循指腹抚过杯沿,沉吟道:“您先前提过,我这些时日也思量过,公主与五郎算不得良配,还是另寻世家女为妥。”
崔翁问:“为何?”
“前些时日王氏寿宴,您虽未亲至,但也应当有所耳闻才是。”
崔循点到为止,并未详提。
崔翁却笑了起来:“女郎间的玩闹罢了。王家那个四娘子倒是世家女,她行事如何?又何曾好到哪里?”
话说到这份上,崔循岂有听不出来的道理,眉头微微皱起:“祖父为何突然属意公主?”
“我倒想问,你对公主的成见从何而来?”崔翁打量着他,“你自小就从不与女郎们计较什么的。”
崔循垂眼,沉默不语。
崔翁饮了口茶,这才不疾不徐道:“昨日五郎得了册孤本,来我这里时,特意提了王家寿宴那日的事。言辞凿凿,说公主必定是受了莫大的委屈,才会那般失态。”
崔韶年纪轻,藏不住事。
他初见萧窈那日,崔循只看了一眼,就看出他那毫不遮掩的心动。
如今他巴巴地找来孤本,又专程提及这些,崔翁又怎会不明白?
“我虽未见过这位公主,但能叫五郎这般喜欢,总不坏。何不成全了他?”崔翁笑道,“若要他放着喜欢的,另娶旁的女郎,岂非也耽搁了人家?”
崔循道:“您若亲自见过,便知她性情顽劣,并非贤淑之辈。”
“那又有什么妨碍?她嫁的
是五郎,将来不会是掌崔氏一族庶务的当家主母,也无需她撑门庭颜面。”崔翁愈发觉着惊奇,“琢玉,你对公主是否太过挑剔?”
崔循微怔,想要说些什么,最后只是抿了抿唇。
崔翁这话并没说错。
崔韶本就是家中并不如何受重视的子弟,谁都没指望他作出什么功绩,便是吟风弄月、吃喝玩乐,也没什么妨碍。
他要娶谁,又何须那么多计较?
将来需要掌管一族庶务,撑起颜面的,是他崔循的夫人。
“五郎的亲事暂且不论,等过些时日,我亲自见过公主再议。”
“倒是琢玉,你祖母在世时属意桓家五娘,你未曾应。后来服丧守孝,蹉跎至今……”崔翁叩了叩小几,“如今孝期已过,断然没有再耽搁下去的道理,你待如何?”
自打寄予厚望的长子剃了头发,与个不知何处来的僧人云游四海,崔翁一度伤透了心,于子孙之事上倒看得淡了许多,并不强求。
只是前几日,老友喜得一对双生的小孙子、孙女,邀他去喝酒。看着别家子孙绕膝,一时又有些唏嘘。
故而今日特地将崔循找来,想着一并催一催。
但崔循的态度实在令他无奈,提及崔韶的亲事时,推三阻四,提及他自己的亲事时,缄默不语。
崔翁只得自顾自道:“过了年节,便是你阿母的寿辰,届时多邀些宾客,叫她留心相看。”
崔循神色淡淡的:“是。”
崔翁又道:“给公主递封请帖。”
崔循饮茶的动作一顿,而后意识到,祖父是想看看萧窈如何。若是看得过眼,兴许便要聘给崔韶。
这样也没什么不好。
能说的都说了,崔韶本就不是他一母同胞的亲弟弟,祖父要亲自过问这件事,便用不着他费神。
崔循放了茶盏:“祖父若是无旁的吩咐,我便往官署去了。”
崔翁原还有些闲话,见此,只得颔首:“你自忙去吧。只是勿要操劳太过,留意身体。”
“是。”崔循应了声,缓步离去。
马车载着他,驶离别院,前往望仙门。
当值的左丞原本与好友相约酒肆一聚,结果出门迎面撞上崔循,大惊失色。
“少卿今日前来,可是有什么要紧之事?”
左丞知道崔循今日休沐,也知道昨日离开前,他已经将公务悉数料理妥当,还当是出了什么大事,值得特地入宫。
“无碍,你自便就是。”
崔循并未解释,也不知该如何解释,他今日来官署,不过是因为昨日萧窈偏要缠着问了那一句。
他答应了,便只能前来等候。
崔循揣度着萧窈懒散的性子,知她八成不会一早来太常寺,问过当值的内侍,果不其然。
官署无事,他难得这般清闲。
在书案前坐了片刻,想起昨日在朝晖殿书房,无意瞥见萧窈那手字,索性铺纸研墨,默了张帖。
崔循那位而今杳无音讯的父亲在许多事情上皆不着调,但却实在写得一手好字,随手写的一页纸,流出去都能卖上百金。
崔循自能提笔,习的便是他亲手所书的字帖。
后来有心更改,耗了几年,才逐渐成了如今的字迹。
萧窈姗姗来迟,赶到太常寺时,已近黄昏。
此处比上回来时,似乎冷清了些。门外候着的内侍也换了人,见着她后并未多言,只恭恭敬敬地在前引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