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经意间, 指尖触及肌肤, 只觉滑腻如凝脂。
萧窈猝不及防, 咬着唇才没惊叫出声。跌坐在地,却只见崔循似是被火灼了似的, 避之不及地松开手。
也不知心中是有多嫌弃。
萧窈慢条斯理地打理衣襟,讥笑道:“少卿这般作态,倒好似被我轻薄了。”
“你……”崔循顾不得什么敬称,却又不知该说什么好,最后也只是冷声道, “不知所谓。”
萧窈抚平衣袖上的褶皱, 依旧呛声:“少卿既如此懂礼数,就不该悄无声息出现在人身后, 出声惊吓。”
崔循已经起身打理了衣裳, 拂过脖颈,不着痕迹地拭去那抹唇脂。
他原不知萧窈今日来此, 是到楼下听了仆役的转述,方才知晓长公主在与母亲叙旧。
不欲打扰,故而来此取琴。
结果一进门,就见着熟悉的身影险伶伶地踩在木梯上,身旁连个扶梯的侍从都没有。
本意是想提醒,萧窈听到他声音却受了惊,回身时绊着自己的衣摆,就这么摔了下来。
崔循并没多想,下意识接了一把,而后有了方才种种。
当真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他垂眼看着依旧席地而坐的萧窈,逐渐恢复平静:“能从公主口中听到‘礼数’二字,着实让人稀奇。”
萧窈仰头瞪了他一眼,眼瞳黑白分明。
崔循问:“公主还要坐到什么时候?”
因此处放着许多琴,不宜燃炭火,故而较之阁楼要冰冷许多,地板更是触之生寒。
萧窈稍稍挪动,倒吸了口凉气。
她方才已经隐约觉出不适,只是没顾得上查看,如今稍一动弹,便意识到脚踝怕是肿了。
崔循将她的反应尽收眼底,皱眉道:“受伤了?”
萧窈不情不愿点了点头,只觉自己简直倒霉透顶。
崔循这个垫在底下的人什么事都没有,偏偏她这么寸,扭伤脚踝。
“劳烦少卿扶我一把,”萧窈将手伸到了他眼下,见崔循并未动弹,改口道,“帮忙唤我的侍女上来也成。”
时下男女大防并没那么严苛,顺手而为的事,原也不算什么。
只是崔循实在不明白,她为何能在方才那样的事后,并无半分羞涩,依旧这般坦然、理直气壮。
正僵持着,南雁端着备好的茶水点心上楼。
一进门先看到了跌坐在地的公主,艳丽的石榴裙铺散开来,犹如盛放的红梅;而负手站在一侧的是自家长公子,冷着脸,犹如覆了层冰雪。
南雁跟在崔夫人身侧伺候,常见崔循。
在她的印象之中,这位长公子从来都是温和从容,未曾有过失态,更不会如现在这般才对。
崔循见她愣在原地,冷声道:“扶公主起身。”
南雁回过神,惊疑不定地放了茶点,上前扶萧窈。
“再知会松风,令他请家中医师来……”
“不必这么麻烦,”萧窈打断崔循的吩咐,在南雁的搀扶下起身,向她道,“扶我下楼,随行的内侍中有懂医术的。”
南雁正要依言照办,却又听长公子道:“伤势未知,不宜贸然挪动,传那内侍来查看。”
萧窈反驳:“我自己的伤,自己心中有数。算不得什么大毛病,用跌打损伤的药酒推开即可……”
南雁站在两人中间,左右为难,最后还是看向崔循。
“公主若真心中有数,眼下便不至于此了。”崔循瞥了眼南雁,“出门去问随长公主来的人,谁是懂医术的。”
南雁诺诺,扶着萧窈在屏风隔出的内室坐了,忙不迭地下了楼。
萧窈稍稍挪动,崔循的视线便扫了过来,倒像是她又要做什么危险的事情一样。
萧窈勾了勾唇:“少卿这般,倒像是对我在意极了。”
崔循这回却并没被她作弄到,冷漠道:“距元日祭礼不足五日,公主可曾想过,若这伤养不好,届时如何站上半日?”
萧窈便不说话了。
屈黎匆匆赶来时,房中一片死寂,两人之间的气氛比这时节还要冷上几分。
他在萧窈身侧单膝跪了,欲查看伤处。
略一犹豫,还是先向崔循躬身道:“还请少卿暂且回避。”
这样的事情原本不必提醒,崔循自己就该意识到的。只是他分了心神,经内侍提醒后才反应过来,随即离开。
隔着扇屏风,自是什么都看不到。
崔循也没想过要看,在窗边站了,垂眸望向庭院中的翠竹,耳边却还是能清晰地听到萧窈的声音。
她似是吸了口气,小声道:“疼……”
“还好,未曾伤及筋骨。用药酒推开瘀处,静养三五日,便无碍。”内侍蔼声道,“公主还是当仔细些,若不然长公主见了,岂不心疼?”
这厢正说着,萧斐已得了消息下楼,就连崔夫人也一并前来。
“长公主,”崔循颔首问候,向自家病弱的母亲迎了两步,“母亲慢些。”
崔夫人扶着他的小臂,问南雁:“好好的,公主怎么就伤着了?”
出事时南雁压根不在场,自然答不上来,面露难色。
崔循正要解释,萧窈已经抢先答了:“是我自己不小心,与旁人不相干的……”
她已穿好鞋袜,放了裙摆,由内侍搀扶着一瘸一拐地出来:“是我贪看高处那张琴,又不够仔细,才会如此,叫夫人见笑了。”
萧斐抬手在她额上点了下,半是纵容半是无奈:“年纪也不小了,怎么还同少时那般毛手毛脚,叫人忧心。”
“是我不好,”萧窈攥着她的衣袖,撒娇道,“姑母不要同我生气。”
崔循冷眼旁观,发现她在长公主面前认错认得十分顺遂,软着声音讨饶时,更是乖巧懂事。
全然看不出方才一句又一句顶回来,同他针锋相对的架势。
“公主说的想是绿绮琴。”崔夫人面露犹豫之色,看向身侧的崔循,“若未曾记岔,这琴是你昔年所得……”
崔循看出母亲的用意,低声道:“公主既喜欢,送予她也无妨。”
萧窈连忙摇头:“我只是随意看看,实在无需如此。何况,我如今能弹的只那么几支曲子,这样的好琴落在我手里也是蒙尘,还是不夺长公子所爱。”
崔夫人微怔,见她这般急切不似推辞作伪,想了想,当下便没勉强。
“时辰不早,已打扰夫人这么久,还是不再叨扰。”萧斐笑道,“等年后夫人生辰,再登门拜会。”
崔夫人含笑应了。
她缠绵病榻数年,精力本就不济,正因此,这些年世家间的往来宴饮甚少出席。
如今见萧斐,心中虽高兴,身体却已渐渐疲累。
便向崔循道:“代我送送长公主。
”
崔循颔首:“是。”
萧窈腿脚不便,原该健妇或是内侍抱她下楼,崔循正要吩咐,却只见她已经扶着扶栏,一级一级单脚跳了下去。
身姿轻盈,裙袂飞扬。
萧斐扶了扶额,到底还是没忍住笑道:“窈窈就这么个性子,虽出格了些,但如你阿母所言,确也率真可爱。”
这话崔循不便接。
无论说是,又或不是,都不那么妥当,便只道:“长公主请。”
萧斐先行,不疾不徐道:“方才与夫人闲聊,听她提及长公子的亲事,请我代为参谋……不知长公子可有属意哪家闺秀?”
操心崔循婚事的人不少,沾亲带故的长辈见了,总难免要问上两句。萧斐似是如她们一般,不经意间随口问上一句,却又似是意有所指。
崔循垂眼,掩去眸中的情绪,缓缓道:“此事自该由家中长辈决断。”
萧斐轻笑了声,向出门的萧窈道:“窈窈慢些。”
而后才回头看崔循:“就到此吧,长公子不必再送。”
崔循依旧还是送出门外,直到回宫的马车驶离幽篁居,这才又上楼去见崔夫人。
崔夫人已叫人另换了他平素喝的茶,小炉上煮着的水渐渐沸腾,热汽氤氲。
崔循道:“母亲若是疲惫,不若回去歇息。”
崔夫人倚着凭几,怀中放着手炉,温声道:“久不出门,今日出来看看风景,见见人,倒觉耳目一新。”
“母亲喜欢就好。”
崔夫人饮了口药茶,徐徐道:“那张绿绮琴,叫人收起来,等何时公主生辰,给她送去吧。”
萧窈虽为公主,但无权无势,士族实在无需讨好她。
加之崔夫人素来爱琴,并不轻易赠予旁人。
崔循心中有些许惊讶,面上不显,只问:“母亲此举,是看在长公主的面子上?”
“是,但也不尽然。”崔夫人对他的态度亦有些诧异,侧身打量,“怎么,你不舍得那张琴?”
崔循道:“自然不会。”
“难怪你阿翁会说,琢玉对公主有成见。”崔夫人莞尔,“若是早些年,我兴许也不会喜欢这样跳脱的女郎,只是病了这些年,倒渐渐觉着如她这般也很好。”
“鲜活、灵动,看得人心情都会好些。”
崔循道:“母亲既喜欢,我便叫人记下,他日当做您给公主的生辰礼送去就是。”
“你阿翁叫人传话时,还提了你与五郎的亲事。”崔夫人叹了口气,“只是我常年卧病,久不见客,与各家的女眷难免生疏,那些女郎们品性如何也实在谈不上了解……”
“思来想去,还是应当先问你的意思。”
崔循避而不谈,只道:“五郎的亲事,应当无需母亲费心,祖父有意为他聘公主。”
崔夫人对此了然,却摇头:“我知五郎的心思,也知你祖父有意如此为之,只是归根结底,还是要看公主情愿与否。”
“我方才观长公主之意,怕是未必能成。”
崔循微怔,抬眼看向母亲:“公主已有属意之人?”
“此等私密之事,长公主又岂会直言?”崔夫人话说到一半,意识到自己险些被绕进去,无奈道,“将五郎与公主放一放,先议你的亲事。”
崔循对着母亲,终于还是没能像在崔翁面前那般沉默到底,想了想,如实道:“我未曾思量清楚。”
自年纪渐长,他性格成型,几乎从不会说这样的话。
崔氏门庭压在他肩上,由他决定该往何处,所有的反复、犹疑都会招致旁人的质疑,难以服众。
因而崔循从不露怯,也不会含糊不清,所有决断该如何便如何。
哪怕是在自家母亲面前,亦是如此。
崔夫人不由得诧异:“家世、相貌、才学、品性……议亲无非是看这些,士族各家那么些女郎,出类拔萃、各项兼有的也不是寻不到。何事令你如此为难?”
崔循的亲事本不该如此为难的,只需在门当户对的人家,选一位才貌双全,又能掌家管事的女郎下聘即可。
当年崔老夫人在时,有意与桓氏结亲,便是为此。
崔循那时没应,众人只当他与桓氏女郎不合眼缘,倒也没勉强,换一姓人家即可。
可这几年下来依旧如此。
崔夫人便是再怎么不管事,而今也看出来,其中另有缘由了。
她忧心忡忡,问道:“是有什么话,在我面前也无法提及吗?”
崔循垂在膝上的手微微收紧,又转瞬松开,缓缓抚平衣褶,连带着将心绪起的那点涟漪一并按下。
崔、陆两族的期待寄于他一人身上,由不得胡来,亲事已然拖了这么久,若是在迟迟不定,只怕会令人横生揣测。
既已注定的事,拖延下去又有何意义?
“此事归根结底,与其说是我娶妻,不如说是为崔氏挑选一位主母。”
“那些女郎,于我而言并没什么分别。”
“不若挑个合母亲眼缘的,能在后宅与您作伴解闷,也好。”
这样冷情的话,他却能说得坦然,不像娶妻,像是给后宅添个摆件。
崔夫人不甚认同,却也知道确实如此,犹豫不决:“琢玉当真没有心仪的女郎?”
崔循淡淡道:“当真。”
他陪着崔夫人喝了盏茶,没再久留,起身离开。
剩下半日见了崔氏旁支的一位长辈与与他家的儿郎,允诺会为其安排差事;又见了嫁入王氏那位姑母,听她含泪斥责一番王郎如何荒唐,耐着性子安抚,答应会适当敲打;最后则是看了桓大将军送来的礼单,令人筹备回礼。
等到一切忙完,用过饭,夜色已浓。
“咱们府中还是缺位主母,若不然,多少能为公子分担些,不至于这般劳累。”松风换了卧房的香,未听柏月答话,上前拍了拍他的肩,“收拾个衣裳,愣什么呢?”
柏月一脸微妙,扯着崔循沐浴前换下的衣裳一角给他看。
素白的衣袖内侧,有一抹红。
松风讶然:“公子受伤了?”
“笨!”柏月压低声音,小心翼翼道,“这是女郎们用的胭脂。”
松风更为诧异了。
他在崔循身边服侍这么些年,自然知道,公子从来不近女色。更别说,这胭脂还是留在如此私密的地方。
柏月问:“你今日一直跟在公子身边,可见着什么?”
“自然没有……”
松风下意识否认,凝神想了想,正欲开口,却只见自家公子已经回来,连忙紧紧地闭了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