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天还未亮,隔窗望去仍是漆黑一片,萧窈就已经被唤醒,梳洗更衣。
她很少这时辰睡醒,眼都不大睁得开,无精打采的。
直至温热的帕巾覆在脸上,才稍稍缓解,困意去了几分。
及至穿上一层又一层繁复而厚重的礼服,再戴上发冠时,终于彻底清醒。
借烛火看清铜镜中的形容,几乎有些不大能认得出来自己。
这件玄色的礼服是为祭祀所准备,其上以金线绣有日月、山川纹样;发冠上有金饰、珍珠、宝石等物,精致华美至极。
萧窈怔了片刻,扶着翠微的手起身:“这时辰,王公卿校应当已经在端门外等候了,大乐署的乐工们当在祈年殿外。”
她并非疑问,翠微只道:“公主也应当过去了。”
祈年殿位于皇城最中央,其左为宗庙,其右为社稷。而今三殿火烛齐燃,灯火通明,恍若白日。
群臣自中华门依此入宫,于宗庙外等候,列于萧氏宗亲之后。
鼓乐渐起,着衮服、戴十二琉冠冕的重光帝自祈年殿出,宗亲、百官伏拜。
先祭宗庙,再祭社稷。
萧窈这些时日已经将所有章程记得烂熟于心,行礼、敬香、奉酒,一步不错。
与阳羡长公主不同的是,重光帝因无嗣子,也未曾从旁支过继,奉酒一项便暂且落在了萧窈身上。
她缓步上前,将手中的椒柏酒呈与重光帝,不疾不徐道:“初岁元祚,吉日惟良。愿保兹善,千载为常。”
万籁俱静,女郎清脆而悦耳的声音传入在场每个人耳中。
崔循亦听得清清楚楚。
太常寺曾为谁来奉酒起过争执,不少人皆不认可公主来行此事。
一来顾忌她到底不是男子,再者,也恐这样年轻的小娘子担不起此等局面。
万一生了惧意,磕绊下,岂非坏了祭礼?
崔循心中那时便不以为然,在他看来,萧窈这样胆大包天的女郎怕是压根不知何为“胆怯”。
最后还是问到重光帝那里,他拍板决定,由萧窈来奉这杯酒。
而今她确实做得很好。
祭祀过后,入朝会正殿。
内侍宣召,群臣按品级高低依次贺拜,食禄千石的公卿们则需敬献岁酒,祝“圣上千万岁寿”。
及至所有礼仪行罢,赐宴酒时,已近晌午。
女眷不必列席,萧窈终于得以松了口气。
她不知那些个头发花白、一看就上了年纪的老头子们受不受得住,但自己已经快被厚重的礼服与发冠压得喘不过气,着意克制,才没显露在脸上。
重光帝入内更衣,宫人们往来摆宴,紧绷许久的朝臣得了喘息的机会。
萧窈如蒙大赦,已迫不及待想要离去,可她与阳羡长公主同行,一路走过不少人同萧斐问候。
她便只好慢慢等候。
萧斐显然是与谢氏更为亲厚,见着谢翁,着意问候了他身体近况,说的话也更多些。
萧窈百无聊赖,余光瞥见不远处的崔循,怔了下。
这会儿功夫是特地空出来,给群臣修整的,相熟之人大都三五成群闲谈,便衬得独自一人的崔循格外显眼。
他神色如常,安安静静站在那里,若空谷幽兰。
似是觉察到她的目光,崔循抬眼看过来。也不知为何,神色微变,随即又错开视线。
萧窈琢磨着,他兴许是记起上回琴楼之事,耿耿于怀。
见姑母尚未有离开之意,她略一犹豫,往崔循处挪了两步:“承蒙少卿指点,我今日如何?可还入得了眼?”
自萧窈入建邺,两人之间的往来实不算少,但大都是私下。
而今在大殿中,在场之人不计其数,崔循规行矩步,从不会在这种场合出半分差错。
可他却极度不合时宜地,想起那场荒唐的梦。
此时再要避开未免过于刻意,他只得垂了眼,尽可能平静道:“臣并未教授多少,公主应当问长公主才是。”
“姑母方才说,我很好。”萧窈又走近一步,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笑问,“少卿怎么这般吝啬,夸我两句都不肯?”
崔循喉头微动,舌尖抵着齿列,却一句话都说不出口。
僵持之际,身后传来谢昭的声音:“见过公主。”
以谢昭协律郎的官职,按例说,是不该出现在此处的。可谢昭出身谢氏,又因一手琴闻名江左,这样紧要的场合,总少不了他。
萧窈的视线越过他,落在谢昭怀中那张琴上,眼前一亮,快步上前。
她下意识地抬手想要触碰,反应过来后,又连忙小心翼翼地收回手:“这就是‘观山海’
吗?”
谢昭颔首:“正是。”
萧窈被这张琴钓足了胃口,而今一见,也顾不得揶揄崔循,目不转睛地打量着。
谢昭道:“今日宴罢,公主可来乐署细观此琴。”
萧窈有些惊讶,对上谢昭温温柔柔的目光,鬼使神差地问了句:“协律郎以为,我今日如何?”
谢昭一笑:“仪态万方,天家气象。”
第025章
谢昭就是这样一个人。
温文尔雅, 能言善道,与他相处过的人就没有说他不是的,也很讨女郎们喜欢。
崔循清楚这一点, 但从没放在心上过。
毕竟谢昭与谁往来, 又同哪个女郎交好, 于他并没任何干系。
可眼下,见萧窈因他这短短一句话喜笑颜开, 却泛起些难以言喻的心情。
崔循能确准, 无论谁来问这一句, 谢昭都会是同样的反应, 偏萧窈好似浑然不知……
萧窈并非不知。
只是于她而言, 谢昭这句称赞究竟是否发自真心, 并没那么重要。论迹不论心, 他夸了, 她开开心心受了就足够了。
“多谢协律郎,”萧窈的目光依旧落在他怀中那张琴上, 惋惜道,“我昨日已经与从妹约好,今日怕是不得空。”
谢昭神色未改,依旧笑道:“既如此便罢了,来日方长。”
萧窈点点头, 见阳羡长公主已经与谢翁说完话, 也没再多耽搁,同谢昭道别后便离去了。
待她远去, 谢昭这才看向崔循, 稍显疑惑:“琢玉为何看起来似是心情不佳?”
崔循不动声色地看了回去:“是吗?我竟不知。”
“那想是我误会了。”谢昭指尖抚过琴弦,徐徐道, “时辰不早,也该落座了。”
元日赐宴自然丰盛,只是寒冬腊月,膳房备好饭菜送来,热菜也只剩些许余温,入口不佳。
加之为防失仪,大都是略动几筷。
酒量好的多喝几盏热酒罢了。
约定俗成,一向如此,重光帝也没为难他们,走完过场便叫人散去了。
大半日下来,如崔循这般身强体健的年轻人倒是没多大妨碍。但对于各家十天半月不去官署一回,上了年纪的老爷子而言,无异于酷刑。
崔翁在这其中算是身体尚可的,而今下御阶时,虽不至颤颤巍巍,但也步履蹒跚。
崔循在侧欲搀扶,被他拂开。
“不至于此。”崔翁缓缓下了御阶,回头看了眼高处的宫殿,悠悠道,“也算又过了一年。”
及至看向长孙,满腔感慨又化作无奈:“你的亲事今年必得定下。”
昨夜除夕家宴,在外的子孙悉数回了建邺,二郎还带着新添的一双儿女。崔翁见了自是欢喜,再看崔循,终于还是坐不住了。
崔循也没料到自家祖父才感慨完,话锋一转,就能又提起此事,亦有些无奈。
沉默片刻,只得道:“听凭祖父安排。”
“今日见公主,并非传闻所言不知礼数。我看着倒是进退得宜,很不错,能聘与五郎自然是好。”崔翁想了想,又问,“只不过,公主似是与谢潮生相熟?”
崔循道:“我不知。”
崔韶虽是自家儿郎,但崔翁并不至盲目偏袒,衡量一番也不得不承认:“若谢潮生亦有此意,只怕五郎也只能落空。”
崔谢两家世代交好,崔翁很欣赏谢昭。
复又感慨道:“如今崔氏上下,拿出来与谢潮生相较,能不落下风的,也只你一人了。”
崔循抬眼看向自家祖父。
但崔翁感慨完,也就罢了,并未就此再多说什么。
崔翁压根未曾考虑过,自家长孙与公主之间有任何可能。
若重光帝有意,他可以为五郎聘公主,但崔循要娶的人,应当是名门士族出身的闺秀,这其中天差地别。
崔循向来少言语,故而虽一路无话,崔翁并未觉出有什么不对。只是将上车时瞥见他的神色,疑惑道:“你今日心情不佳?”
这已经是同日里,第二回被这样问了,崔循眼皮一跳。
他自然不可能如打发谢昭那般敷衍祖父,想了想,只得道:“许是昨夜未曾歇好。”
崔翁道:“既如此,回去叫医师看看。”
崔循只得应下。
他不愿承认,却也不得不承认,而今种种皆是因萧窈而起——
见她时,心绪坏了些;听祖父不断提及她的亲事时,再坏了些。
崔循心知肚明,自己不需叫医师,倒不如回去抄几篇经书。
只要与萧窈彻底隔绝开,眼不见为净,也不听她的任何消息,便不会坏了心绪。
但此事注定不能成。
忙忙碌碌,转眼便是正月初七,崔夫人的生辰。
萧窈这些时日玩得倒是痛快。她与萧棠投缘,从宫内玩到宫外,专程带人去看了平湖的梅花、栖霞山的景致,不亦乐乎。
初七这日,与她随着阳羡长公主一道,来崔家赴宴。
建邺人人皆知崔夫人身体不好,这些年就没断过药,纵是偶尔出席宴饮,也总是留不了多长时间便得告辞。
此番这般大张旗鼓地办寿辰,广发请帖,明眼人都能看出其中用意。
萧斐并不避讳,同她二人笑道:“崔翁这是终于坐不住,要为长公子定亲了。”
萧棠年纪小些,闻言只笑,并没接这话。
萧窈趴在车窗边,看前边一众车马,慢悠悠道:“他年纪是不小了。”
她最初背的便是崔氏家谱,若未曾记错,崔循年纪已近二十三。
二房、三房比他小些的弟弟都已成亲,有的甚至孩子都不止一个了。而今崔老夫人的孝期已过,崔氏实在没有再令长公子蹉跎下去的道理。
“老夫人在世时,曾有意令长公子与桓氏结亲。他昔年还曾去过荆州,却不知为何没能成。”萧斐搭在膝上的指尖微微敲动,“窈窈以为,长公子如何?”
“古板、严苛,”萧窈的目光被前边那匹通体漆黑、四足雪白的骏马吸引,并没多想,脱口而出,“大多时候都很无趣。”
萧斐眉尖微挑,端详着萧窈的反应,笑问:“那什么时候有趣?”
被她戏弄得面露愠色,却话都说不出口的时候。
萧窈不喜崔循,却还要几次三番作弄,便是想看他失态。
但这点小心思是没法宣之于口的,萧窈再怎么心不在焉,也终于反应过来,对上姑母意味深长的目光,讪讪笑着。
好在前头拥堵的车马终于挪开,转眼到了崔家门前。
萧窈如蒙大赦,连忙抓了萧棠的手:“走,咱们去看看崔氏的园子。”
崔家的园子古朴雅致,虽比不得王氏的“金阙”那般大手笔,但一景一物亦十分用心,别有一番格调。
及至到了崔夫人院中,已是宾客满堂。
女郎们的装扮犹如争奇斗艳的春花,每根头发丝都透着精致,蜀锦绚烂如云霞,钗环珠翠琳琅满目。
便是再厉害的画师,恐怕也难以描绘。
这其中大半皆是萧窈在王家见过的,只是那时众人不约而同冷落着她,未曾通名姓,而今看去只觉大半面目模糊,似曾相识。
至于自她一进门,就恨恨看过来的王滢,倒是真切无比。
崔夫人今日换了颜色鲜亮的衣裳,略施脂粉遮了病容,看起来温婉而大方。
得了通传,知晓阳羡长公主到时,已扶着侍女起身。
萧斐上前拢了她的手,笑道:“夫人不必如此,快坐下歇着才好。”
崔夫人含笑应了,又叫人取了早就备好的见面礼,亲手送予萧窈、萧棠,温声道:“公主与县主能纡尊前来,是我的荣幸。”
主人家态度如何,一言一行间足以窥见。
诸位女郎中,不少人因此神情微妙起来,还有不动声色打量王滢反应的。
王滢是骄横,但还没蠢到在崔夫人面前挑事的地步,冷笑着看了回去。
萧斐将这些个年轻女郎们的反应看在眼里,只觉好笑。
再看自家侄女,却见她
心思压根不在此,谢过崔夫人后,便依旧与萧棠一处说话。
“我身体不济,不能久陪宾客,难免怠慢失礼。便叫人想了个有趣的游戏,供诸位取乐。”
崔夫人抬手示意,叫侍女呈上一幅画作,徐徐解释。
“我曾得一套昆山玉髓雕刻而成的生肖,今晨叫人藏了几只于园中。至于藏玉之处,从画中可窥一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