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34章
萧窈这两日是有些微不适。
这时节乍暖还寒, 山间的气候还要更冷些,尤其晨昏两时。
她每日在行宫与学宫间往来,这几日有时在藏书楼留得久了些, 晚间回到行宫时手脚冰凉。
翠微昨夜拢着她的手念叨, “更深露重, 应当多添些衣物才是。”
但她没当回事,因嫌味道不好, 熬的姜汤也没喝。
萧窈以为自己身强体健, 毕竟从前几年都不见得风寒一回, 哪里会因为这点小事病倒?
而如今昏昏沉沉, 看眼前的崔循仿佛都有重影时, 终于真切地意识到, 屈黎当初所言没错。
伽蓝殿那夜后大病一场, 她的身体确实不如从前了。
加之近来为学琴、整理书稿而忙碌, 不再出门玩,更没人陪她到山林中射猎, 兴许
力气都弱了些……
若不然,怎么会连杯茶水都端不起来?
“你病了。”崔循接过险些从她手中跌落的茶盏,放至一旁,“稍待片刻,我已令人传医师与你的侍女过来。”
他端详着萧窈的面容。
疑心方才见面时她就已有不适, 只是那时他并没多看, 以至于令她穿着这样单薄的衣物在半敞着门窗的偏厅又等了许久。
萧窈脸颊红霞愈浓,勉强睁开的杏眼水汽弥漫。她的呼吸比平日要重些, 细眉皱了起来, 小声抱怨道:“渴……”
尧庄不喜仆役伺候,澄心堂这边人手本就不多, 侍奉茶水的书童方才悉数被崔循遣去传话,眼下无人可用。
萧窈嗓子发痒,舔了舔干巴巴的下唇,指使崔循:“我要喝水。”
她身上难受,连带着心情不佳。
已然想好若崔循这时候还要装模作样,扯什么规矩、礼节之类的废话,就把这半杯茶水推他衣上。
好在崔循并没有。
他静默片刻,稳稳地端起茶盏,送到她唇边。
然崔长公子一看就是不会伺候人的,也不会扶她,只像根木头一样。
萧窈呛了口茶水,咳嗽起来。
崔循的手虚拢在她身后,迟疑片刻才落在实处,抚着背替她顺气。
这样相贴的时候,他才发觉萧窈穿得单薄,蝴蝶骨随着蜷缩的姿态而凸显,显得格外脆弱。
崔循原是打定主意,再不过问萧窈之事。
她喜欢收谁的花,将来又要嫁谁,都与他没有任何干系。
可看着她这样可怜的模样,还是冷声道:“你的侍女每日都在做什么?连你的衣物都不上心。”
萧窈不喜欢他这样说话的语气,下意识辩解:“不怪她们。”
崔循扶着她的肩背重新喂水,缓缓道:“那应当怪谁?”
萧窈仰头看他:“怪你。”
崔循疑惑。
“我不喜厚重冬衣,往年这时节也是这样穿的,从不会生病。”萧窈就着他的手喝了口水,脸颊微微鼓起。
崔循怔了怔。
萧窈艰难咽下,干痒的嗓子有所缓解,这才又道:“年前生的那场病,姑母身边的医师说,恐怕损了底子,须得悉心养个……三五年才行。”
屈黎原话说的是“一年半载”,她篡改原话,连带着磕绊了下。
以崔循的心思应当能听出来不对,也不该轻易信以为真,可他并没质疑。沉默片刻后,极轻地问了句废话:“伽蓝殿很冷吗?”
“冷啊。”萧窈有气无力,几乎已经是倚在他肩上,随口道,“荒草丛生,梁上结着蛛网,四面漏风,仿佛还有鬼哭狼嚎……”
“我胆子又小,吓得哭了半夜,回去便病倒了。”
她眼都没眨,半真半假地胡诌。
崔循覆在她肩上的手不自觉收紧了些,想说些什么,最后却还是缓缓松开。
“其实我渐渐想明白,父皇罚我,归根结底是为了给王家一个交代罢了。自我泼了王滢那盏酒开始,无论谁站在你那个位置上,都说不出半句好话……”
萧窈其实没想过同他说这些,一开口,却絮絮叨叨好几句。
她试图理智些、大气些,可说着说着依旧无法彻底释怀,慢吞吞道:“归根结底,你们才是一边的,不偏袒我也是情理之中。”
她没了他当靠枕,伏在书案上,病恹恹地等医师。
崔循想了想专程把自己叫过去问话的祖父,又想了想这些时日旁敲侧击的各家士族,无奈苦笑:“你想要我如何偏袒?”
萧窈并没听见这句,垂了眼睫,已经又睡过去。
崔循定定看她良久,及至廊下传来脚步声,这才叹了口气,拉开两人之间的距离。
翠微将带来的大氅为萧窈披上,忧心忡忡地看着医师诊脉。
医师徐徐道:“公主这是连日疲累,风寒入体的缘故,服几贴药,安心静养几日便会好转。”
崔循道:“尽快开方子,令人快马加鞭抓药回来。”
医师连忙应下,依言照办。
翠微揽着昏睡中的萧窈,正犹豫着,崔循已吩咐道:“风雨未歇,公主这般亦不便挪动,不如暂住澄心堂后的屋舍。令人将起居用具送来,小心伺候,不可怠慢。”
翠微也忙应下,恳切道:“今日之事,多谢少卿差人知会。”
崔循淡淡瞥了她一眼:“你们伺候公主,合该多上心些。”
语气轻描淡写,却带着些不怒自威的气势,翠微下意识应了声“是”,而后才觉出些许不对。
因这申饬若由重光帝来说,自是应当应分;退一步,若是阳羡长公主在此,为萧窈染病斥责几句也合情合理。
可崔循不一样。
他于萧窈而言,全然是“外人”,并没什么合适的立场来说这句话。
便难免显得名不正言不顺。
他这样一个知礼数、守礼节的人,不该这般轻率开口。
回过神时,崔少卿已然离开。翠微只得暂且放下心中这点讶异,吩咐青禾她们回行宫取卧具、收拾澄心堂后空置的屋舍。
服药后,高热有所褪去,萧窈醒来时已是傍晚。
雨滴被风携卷着敲打着窗棂,天色昏黄,她看着全然陌生的屋舍愣了会儿,才算想起昏睡前种种。
“公主醒了。”翠微话音里透着惊喜,神色却愧疚,“我这些时日只忙着督促他们打理行宫,疏忽至此,实是不该。”
青禾怀中抱着一堆东西,进门恰听着这句,连忙道:“是我的错。昨日该劝着公主,将那碗姜汤喝了的……”
萧窈还未完全清醒,也依旧提不起力气,但见她二人如此,没忍住笑道:“又不是什么大病,你们一个两个的,犯不着如此。”
为免她二人继续反思,忙岔开话题,问青禾:“你怀中抱着些什么?”
“是崔少卿身边人送来的,说是些补品。”青禾将怀中堆叠的锦盒放在案上,随手打开一盒,看清后呆愣在原处,一时竟没能说得上话。
翠微疑惑:“怎么了?”
青禾将锦盒捧到她面前,语气震惊:“这样成色的老参,须得多少银钱才能买到?”
翠微看后,也愣住了。
青禾又打开剩下的锦盒,只见雪莲、虫草、鹿茸……皆是些极为名贵的补品。其中有些一看就是极为珍贵,有价无市。
萧窈怀中抱着锦被,由衷道:“我只是风寒,不是什么重病绝症吧?”
翠微哭笑不得,原本的震惊倒是有所缓解,令青禾将这些补品妥当收起来,复又替萧窈将锦被掖好。
“早就听小六提过,崔氏底蕴深厚,陆氏则是江南首屈一指的富贵人家,果然如此。”青禾不由得感慨,“这么些名贵的药材,说送就送。”
翠微摇头:“纵是泼天富贵,也没有这样送的道理。”
她想起早些时候捕捉到的异样,沉吟片刻,柔声问萧窈:“公主可知晓其中缘由?”
萧窈卧在绵软的锦被中,遮了半张脸,只一双黑白分明的杏眼露在外头,无辜地眨了眨。
有些事情,她虽敢做,但不大好令翠微知晓。
譬如她和崔循之间的胡闹。若是叫长公主知晓,左不过笑她几句,可若翠微得知,怕是会惴惴不安。
再者,萧窈自己也没想到。
明明先前崔循还是一副冷淡得要命,仿佛不认识她的模样,她自己也没想再刻意做什么,只是神志不清抱怨几句……
他就送这么些药材过来。
见翠微还欲再问,萧窈将锦被扯得更高了些,软声道:“我困了。”
翠微无奈一笑,哄她:“已叫人熬了粥备着,还有公主一向喜欢的糕点、小菜。用过饭,再服一帖药,才好睡觉。”
萧窈这才松了口气,欣然应下。
这场春雨断断续续下了两日,萧窈忍着苦接连喝了几顿药,病情才算有所起色。不再发热,说话时的声音虽还未恢复如常,
但没什么大碍。
学宫这边住着到底不如行宫方便。
翠微见天气放晴,便打算令人收拾物什,搬回去住。
可萧窈没答应。
她披着大氅在廊下闲坐,看着随水流下的梨花,自言自语道:“过两日便是上巳,学宫会有雅集,不止各家子弟会来,女郎们亦有聚会。”
翠微不解:“从行宫到这边,费不了多大功夫。”
“不一样。”萧窈话锋一转,笑道,“说起来,我也有段时日未曾见过王四娘子了吧。”
第035章
上巳日天朗气清, 风和日丽。
蒲柳翠绿如洗,桃杏花团锦簇,蜂蝶环绕。
萧窈晨起忍着苦意喝了最后一帖药, 含着颗蜜饯对镜坐了, 由着翠微帮她梳妆。
身上穿的是颜色极为鲜嫩的锦绣粉裙, 罩着层薄如蝉翼的轻纱,观之如桃花, 又恍若云霞。
她相貌本就生得精致。
平素犯懒时不耐烦用脂粉, 依旧清丽动人;而今经过翠微巧手修饰, 描眉画眼, 抿了唇脂, 便显得十分妍丽。
翠微又将燕支调开, 取了支羊毫细笔, 轻轻地在她眉心描了花钿。
青禾捧场:“公主这般装扮, 看起来比窗外的花都要娇艳,纵是建邺城中的女郎都来了, 也没人比得过。”
翠微颔首认同,收起胭脂等物后,又笑道:“我原以为,公主不喜这样的场合,怕是未必情愿出席。”
萧窈咬了口蜜饯, 促狭道:“想到兴许有人会因此不大高兴, 我便高兴了。”
先前在王氏金阙,她曾见诸多女郎们众星捧月似的簇拥着王滢, 后来种种, 也足够摸清此人的脾性好恶。
上巳雅集这样一年一度的重要场合,王滢不会缺席。
青禾扶她起身, 细致地打理了衣摆。
萧窈难得在腰间佩了禁步,环佩压着柔顺的衣摆,连带着走路的步子都收敛些,施施然,透着几分娴静。
她抱着书稿往学宫官廨去时,时辰尚早,但陆陆续续已有人至此。
冷冷清清的学宫难得有这样热闹的时候。
四下皆有仆役相侯,为前来赴雅集的宾客们引路,错落的花枝间,时有笑语声传来。
或是称赞风景清幽雅致,或是品评各处匾额题字。
萧窈对学宫各处的路径已极为熟悉,挑了条僻静的小路,绕来知春堂。
学宫上下的官吏们虽已陆续定下,但还有许多事宜未定,学宫尚未正式开启,他们也大都还未搬来。
倒是谢昭时常在此。
他处理公务的屋舍外刻着“知春”二字,另一侧则是崔循的屋舍,刻着“玄同”。
崔循自然不在。知春堂门窗敞着,有琴声传出。
萧窈在院中听了会儿,待到曲终,这才进门:“我猜你应当在此,果然没错。”
谢昭待人处事堪称八面玲珑,谁也不得罪。
但相处得时日久了,萧窈渐渐看出来,他实则并没多喜欢那些宴饮,尤其是需要带着琴去,以表重视的场合。
譬如今日。
以他如今的声名,哪怕信手一曲,依旧能赢得交口称赞。可众人与其说是听琴,不如说是为着噱头,听个热闹罢了。
沽名钓誉者兴许能乐在其中,但对于真正擅琴的人而言,实在算不上什么好的体验。
可谢昭脸上看不到半分烦闷,修长的手覆在琴上,笑问:“怎的这时过来?”
“整理书稿时有不解之处,师父近日愈发繁忙,便叫我来问你。”萧窈反倒有些不自在,欲盖弥彰地咳了声。
此举多少奇怪了些。
毕竟前两日谢昭还曾去探病,她那时没想起来提此事,偏偏选在今日。
好在谢昭并未多问,若有所思看了她一眼,旋即道:“何处不解?”
萧窈拿的是尧庄游历广陵时记下的文稿。
她未曾去过广陵,对其中记叙多有不解之处,但谢昭却是生于斯、长于斯,直至后来遇到尧庄,才被他带离此处。
故而对于文稿中记载种种,自然更为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