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案上堆放几卷书简,一张琴,而崔循就端坐在那里,静静地看着她。
他今日并未穿那身分外惹眼的绯色官服,着白衣,宽袍广袖,铺散的衣摆犹如素白的莲花。
那日天色昏暗,其实看不大真切。
直至如今,萧窈这样近的面对崔循,才不得不承认,世人将他与谢昭并称“双璧”,有其道理。
面如冠玉,眸似点漆。
太过精致的相貌难免会显得女气,但他通身淡漠的气质,又恰到好处地中和了这一点,因而并不阴柔。
倒叫人觉着疏离,不好接近。
萧窈原本要问的话都到了嘴边,与他打了个照面后,竟晃了晃神。
“公主受惊了。”崔循似是知她想问什么,不疾不徐道,“方才偶遇宫中内侍,他言及您受困于此,恐事态严重,故托了臣来解围。”
“事急从权,冒昧之处还望公主见谅。”
萧窈垂了眼睫,看着不成样子的衣摆,叹了口气:“哪里,是我该谢你才对。”
今日这烂摊子,算是被崔循给接下了。
至少没有发生公主私自出宫,还被当做嫌犯扣压审问的事情。
萧窈自己不介意,但她那位老父亲若是得知,只怕会气得头疼,少不得也要罚她抄几卷经书,说不准还要扣了进出宫禁的令牌。
如今崔循以“族妹”的名头将她捞了出来,纵使是有人提起,也是崔氏的事了。
崔循另取杯盏,倒了杯茶水,放至书案一角予她。
“劳烦公主将今日见闻告知于我,若他日王家来问,方有说辞。”
“我不知酒肆之中是何情境,只是从街巷路过时,恰逢王家郎君自楼上跌落……”
萧窈话说到一半,捧起瓷盏,喝了口茶。
隔着轻纱看不清形容,崔循以为她是回忆起那时的情形,心生畏惧——
毕竟那样血淋淋的场面,常人见了都会惊骇不已,何况养尊处优的公主。
然而在看见萧窈摩挲着青瓷上的冰纹时,崔循忽而意识到,自己想岔了。
她并非恐惧,而是在犹豫。
她看到了什么,却拿不定主意,是否要告诉他。
横死街头的是王家六郎,王闵。
此人庸碌无能,行事又格外荒诞,整日只知饮酒寻欢。
崔王两家虽为世交,也有姻亲关系在,但崔循与他少有往来,不过点头之交。在得知他的死讯时,谈不上伤感,只是惊诧。
毕竟□□再如何混账,到底是王家六郎,出门向来呼奴携婢,谁能杀他?又有谁敢杀他?
而这背后,是否有人指使?
这都是不得不需要考量的事情。
崔循先前并没想过能从萧窈这里问到什么,而如今,终于开始认真审视着这个身影纤弱的女郎。
萧窈到建邺后还未曾公开露面,但就如重光帝会早早地给她士族家谱、画像,世家这边,也都或多或少地谈及过这位公主。
就连崔循那位久不问庶务的阿翁,也曾同他提过几句。
说是圣上若有同崔氏结亲的意思,家中五郎与公主年纪相仿,本就到了该议亲的时候,倒也无不可。
又说听闻那位公主相貌虽好,行事却似是有些骄横,五郎性情柔和,也不知是否相宜,还是得再留心看看才好。
于是这事便算是交在了崔循手上,由他这个当兄长的决断。
年节将至,祭祖祁岁章程繁多,是太常寺最为忙碌之时。
崔循没分心力在此事上,想的是等重光帝何时将人教好,出席世家宴饮,届时再做考虑,却不料竟在此处见着萧窈。
本该在宫中随着傅母们学诗书礼仪的公主,去了酒肆;遇上命案,非但没有吓得惊慌失措,反倒在犹豫要不要隐瞒……
桩桩件件,与温婉贤淑的大家闺秀半点不沾边。
“我……”萧窈也意识到自己沉默太久,又低头喝了口茶,缓缓道,“若是想问凶手,我帮不上什么忙……只是事发之时,我曾瞥见窗后有个高瘦的黑衣身影,一眨眼的功夫就不见了,故而并没看得十分真切。”
崔循微怔,看向萧窈的目光多了些许疑惑:“公主不怕吗?”
“那人是为了向王郎君寻仇,得手之后,必定不敢多耽搁,又岂会将逃命的功夫浪费在我身上?”萧窈理所当然道。
“公主怎知,他是为了寻仇?”
“若非寻仇,为何要杀他?”萧窈满是疑惑地看了回去,索性将路上偶遇王氏车马的事一并讲了,“他在众目睽睽之下尚且如此跋扈,私下如何可以想见,八成得罪了不少人……”
这下换作崔循沉默。
他自然比萧窈更清楚王闵的行事,也知晓她说得没错,
只是……不该如此口无遮拦。
但“族妹”只是托词。萧窈并非出身崔氏,他也并非她的师长,便没指摘什么,只微微颔首:“多谢公主告知此事。”
“臣已知会六安,使他驾车去幽篁居等候,约莫一炷香后,公主便可换车回宫。”
崔循将事情交代妥当,便垂了眼,打算继续方才未曾看完的节礼章程。
萧窈却又打断了他:“你认得六安?”
“六安是葛常侍的徒弟,从前常在御前侍奉,臣自然识得。”
“这样……”
萧窈点点头,纤细的手指轻点着瓷盏,欲言又止。
崔循耐着性子问:“公主还有什么吩咐?”
“你,你能不能不要同我阿父提及今日之事?”萧窈心中明白这个要求有些过分,声音便不自觉地越来越轻,“我并没要你欺瞒君上的意思,只是若他未曾主动问及……”
见他皱眉,目光中似是流露出不认同的意思,萧窈终于还是说不下去,咬了咬唇。
崔循相貌生得极好,年纪也算不上多大,可这样皱眉的时候,却像是某些德高望重、古板而严厉的夫子。
讲学时手边还要放着戒尺那种。
再跳脱的人,在他面前都会收敛几分。
崔循脸上那点情绪转瞬即逝,眉目舒展,平心静气道:“公主应当明白,君子不立危墙之下的道理。”
至于究竟会不会到她阿父面前告状,没答应,也没回绝。
萧窈“哦”了声。
她并不傻,到如今也明白眼前这位虽看起来彬彬有礼,实则算不上是个好说话的人,便没再多费口舌。
车厢之中彻底安静下来。
崔循看他的公文,萧窈则捧着瓷盏,慢慢喝茶打发时间。
说是一炷香的时间就到幽篁居,实则却格外缓慢,颇有种度日如年的滋味。
马车终于停下时,萧窈几乎是迫不及待地放了茶盏,又极轻地道了声谢,便起身离开。
甚至没等青禾搀扶,扶着车壁,步履轻盈地跳了下去。
她走得也快,衣上的系带在风中摇曳,转眼就换了回宫的马车。
崔循收回目光,又瞥见书案一角的青瓷盏边沿,依稀留下抹燕支。
是轻淡的红,却格外惹眼。
第005章
冬日的天总是暗得格外早些,回到宫中时,四下已经亮起烛火。
翠微提着盏宫灯,在朝晖殿外等候。
“怎么在这里等?不冷吗?”萧窈快步上前,覆上她提灯的手,话音带了些撒娇的意味,“给你带了梅干。那家干果铺子说是在建邺开了百余年呢,虽不知真假,但味道尝起来仿佛是比宫里的要好些。”
翠微向来最吃她这一套,便是有责备的话,此刻也说不出了,只含笑点了点头:“公主若是喜欢,改日再让人去采买。”
萧窈想要如从前那般,挽着她走,却被翠微轻轻拂开了。
“奴婢不冷,”翠微提着灯在前引路,提醒道,“公主仔细石阶。”
萧窈手中一空,虚虚地攥了下。
她知道,这其实是因为“于礼不合”,若是被钟媪见着,必是要被多数落几句的。
萧窈离宫时,已经做好回来挨申饬的准备,这一路上也反复提醒自己多些耐性,只挨骂、不顶嘴。
但朝晖殿中的情形与设想的不同。
钟媪并没严阵以待,只等她回来就发作,四下看了一圈甚至连人影都没见着。
萧窈惊讶:“钟媪没发觉我不在吗?”
“怎会?”翠微无奈地摇了摇头,吩咐了侍从张罗晡食,这才讲起今日事。
女史发觉她不在宫中,遍寻不着后,立刻知会了钟媪。而钟媪转头就去了祈年殿面圣。
萧窈在暖炉旁坐了,随手掰着颗毛栗子,倒是没怕:“阿父召我来时,应当已经想到,我不会一直老老实实待在宫中的。”
她在武陵时,就是个坐不住的性子。时常出门闲逛跑马,若遇着晏游他们休沐,还会一道进山去打些野味。
又岂是一朝一夕能改的?
重光帝若是铁了心要将她关在宫中,便不会允准朝晖殿留进出宫禁的令牌,今日得了消息,也会立时遣人将她给寻回来。
他什么都没做,便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别闹出事就行……
萧窈倒抽了口凉气。
“这是怎么了?”翠微连忙问。
萧窈捂了捂脸颊,含糊不清道:“咬着舌头了。”
一想到崔循指不定过两日就把扶风酒肆之事捅给阿父,届时令牌保不住,想再出宫怕是没辙……
她就更疼了。
记挂着此事,萧窈连晡食都没能好好吃,饭后支开翠微,悄悄将六安叫来。
“小六,你怎么想到请崔循帮忙的?”萧窈带着些许期待问,“是因他口风严吗?”
“那时事态紧急,原想着回宫搬救兵,恰巧遇上崔少卿,便央求了他帮忙。”六安如实道,“若是旁人,也未必能从王氏手中要人。”
“再者崔少卿办事向来周全,此事由他拦下,必然比落在王家好。”
道理确实是这么个道理。
萧窈翻了页崔氏的族谱,竟发觉了处先前未曾留意的古怪,好奇道:“崔循担着少卿一职,其父竟不在朝中任职吗?”
当下只要出身高门,哪怕再怎么无能,想谋个一官半职都不是难事。
毕竟担着要职,十天半月都不到官署露面的也不是没有。
“这……”六安压低声音,咳了声。
萧窈一见这架势,就知道他要说些“有趣”的事情了,顿时来了兴致。
“早在元平年间,崔公是在朝中领了闲职的。据传他文才绝世,出口成章,词赋信手拈来,能引得一时纸贵。又交游广泛,甚至同那些寒门庶人往来,行事放浪不羁。”
萧窈喝着温热的酪浆,点评道:“这倒也没什么。”
时下士庶犹如云泥,隔着天堑,她倒不觉着如何,又没干什么伤天害理的事。
“问题就出在这交游广泛上。”六安许是从前说书听多了,卖了个关子,这才低声道,“后来不知怎的,他竟剃了发,随个不知来历的和尚云游四海去了。”
萧窈侧过脸,呛得咳嗽起来。
回想崔循那方直庄正的模样,她很难想象,他竟会有这样一个父亲。
六安看出她的疑惑,适时解释:“崔少卿是族中长公子,自小被崔翁带在身边教导,无论性情还是行事,都与其父大不相同。”
“崔翁身体不大好,族中无堪重用之人,一度萧落过,全靠着从前的底蕴撑着。及至长公子年纪渐长,才渐渐好起来。到如今,崔氏一族的事务都是他来决断的。”
女史们也曾为萧窈讲过崔氏,只不过其中不会有这样不大拿的上台面的陈年旧事,但萧窈还记得,她们提及崔循时隐隐的敬重。
女史说,这是崔氏一族寄予厚望的明珠。
到如今,萧窈才算明白了这句话。
只是这些与她也没多大干系,她要考虑的,只有这位“明珠”会不会到阿父面前告她一状。
因惦记着这件事,萧窈都没能睡好。
子夜时分,窗外响起淅淅沥沥的落雨声,辗转反侧许久,才不知何时睡了过去。
第二日被惊醒时,只觉脑子隐隐作痛。
庭院中隐约有不寻常的声响传来,萧窈困意未去,眼皮半耷拉着,声音低哑:“何事?”
翠微攥了她的手,低声道:“钟媪要罚青禾。”
萧窈霎时清醒过来。
她掀了锦被就要出去,还是被翠微眼疾手快按下,穿了衣裳,边系衣带边出了寝殿。
冬雨洗过庭院,地上盈着些许积水,细如牛毛的雨丝也还在飘着,一片雾气蒙蒙。
朝晖殿的宫女、内侍们整整齐齐地站在那里观刑。
青禾一双手被紧紧地缚在身后,跪在庭中,兴许是挣扎过的缘故,衣襟有些凌乱,鬓发被细雨打湿糊在脸侧。
她素日爱美,会打扮得漂漂亮亮。
如今被这样羞辱,涨红了脸,恨不得埋在地上不叫任何人瞧见。
她死死地咬着下唇,一言不发,在见着萧窈从殿中奔出来时,眼中盈了许久的泪珠霎时滚了下来。
“公主,”站在檐下的钟媪抬手将她拦下,严厉的目光从头看到脚,缓缓道,“您这副模样,成何体统?”
萧窈其实想过钟媪的反应,也想过,责骂也好、多些功课也罢,她都认了。
但压根没想过,钟媪竟敢绕过她对青禾用刑。
“放了青禾,”萧窈没留情面,摔开钟媪的手,“谁准你们这样对她的!”
“公主违背宫规,青禾非但没有及时劝阻,反而随着一起胡闹,自然脱不了罪责。”钟媪死死地看着她,“公主千金贵体,不能折损,可这婢子若是不罚,今后宫中可还有规矩?”
瞥了眼阶下的女史,吩咐道:“罚她受二十下荆条。”
这几位女史皆是得钟媪看重,提拔到这个位置的,对她也唯命是从。
唤作阿竺的女史执了荆条上前,毕恭毕敬地向萧窈行了一礼:“宫规律令在上,奴婢不得不动刑,还望公主见谅。”
言毕,手中的荆条已经抽向青禾。
钟媪此番是铁了心要借着责打青禾给萧窈立规矩,只是谁都没想到,萧窈竟快步上前,将那荆条给挡了下来。
阿竺下手时并没留情,也来不及收手。
荆条重重地抽在了小臂上,哪怕隔着层冬衣,也依旧疼得萧窈倒抽了口凉气,眼泪险些都出来了。
“公主!”翠微惊叫了声,连忙上前查看,“是不是伤着了?”
卷起衣袖,纤细的小臂肌肤如雪,也衬得那道红痕愈发触目惊心。
若是下手再重些,只怕皮肉都要绽开。
翠微素来待谁都是一团和气,说话好声好气的,如今也恼了:“若是公主真有个好歹,你待如何!”
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后,阿竺的手都在颤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