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竹碎玉——深碧色【完结】
时间:2024-11-27 23:30:31

  高门显贵成了升斗小民的谈资,王家丢不起这个人,却又骑虎难下。
  “……王闵出事那日,琢玉曾从中带走自家一位途经酒肆的族妹,这原也没什么,”谢昭顿了顿,似是对此颇为无语,“可偏偏一直未曾查明凶手,便问到了琢玉那里。”
  萧窈眼皮一跳,低头喝茶,挡去了半张脸。
  班漪轻轻叩了叩石桌:“也是走投无路了。”
  谁也不会认为,崔氏女郎会与这桩命案有什么干系,王家此举,无非是想将崔循也拉进这桩事里罢了。
  “你先问及此事,怎么听人讲完,反倒不置一词了?”班漪若有所思地打量萧窈,总觉着她这安静有些反常。
  萧窈正想着崔循。
  不知王家人上门找他那位“族妹”时,崔循是怎么应付的?听谢昭的意思,他眼下在帮着查此事,也不知有没有后悔那日帮她?
  但这些想法毕竟不能宣之于口,她眨了眨眼,无辜道:“我只是好奇,谁敢对王家郎君下这样的毒手?不过还未查明凶手,个中原委,自然也就无从得知了。”
  这解释还算说得过去,班漪也没再问,转而又同谢昭谈起松月居士的身体近况。
  饶是萧窈这样不学无术的,也知晓这是举世闻名的大儒。
  据说这位松月居士精通儒释道三派,博闻广识,门生更是遍布南北。
  元平年间,适逢他来建邺,宣帝着人请他入宫相见,曾亲自于御阶下相迎,重视程度可见一斑。
  宣帝那时还曾想邀他入朝为官,只是被回绝了,说是不喜拘束。
  “如今重整学宫,还是得有鸿儒坐镇,我也只能厚颜去请师父……”谢昭玩笑道,“若是他老人家依旧不愿入建邺,讨个亲笔题的匾额也好。”
  谢昭与他这位师父的关系显然极好,言及时,既有作为学生的敬重,也透着几分亲厚。
  他容色本就生的好,这般眉眼含笑,倒真像是画中走出来的谪仙人。
  萧窈原是垂眸看着红泥小炉中烧尽的碳灰,听着听着,目光就落在了他那张脸上。
  心思歪了一瞬,想,时下将他与崔循并称“双璧”,恐怕除了家世,看得便是形容举止吧。
  两人皆是一等一的相貌,但给人的感觉却截然不同。
  谢昭像山林间的淙淙流淌的清溪,温和、宜人,耐心而细致,与他交谈时极易心生如沐春风之感。
  崔循则不然。
  他像是高不可攀、岿然不动的山,又或是冰冷、坚硬的金石,哪怕脸上也带着笑,却依旧令人觉着疏离、不可亲近。
  萧窈不
  熟悉松月居士,更不了解学宫,便想着这种无聊的事情打发时间。
  班漪见她长久地看向谢昭,还以为是少女“知好色,慕少艾”,可细看,却发现她的目光只是落在虚空之中,定定地出神。
  便为她添了盏茶,轻咳了声。
  萧窈回过神,与谢昭对视了眼,意识到自己此举不妥,低了头。
  班漪笑问:“我家的茶如何?”
  萧窈道:“很好。”
  班漪逗她:“好在何处呢?”
  班氏的茶极好,曾有人出千金想买方子,却被一口回绝。
  若是旁人有幸尝了她家的茶,总是会引经据典称赞一番,早年,还曾有人为此写过诗赋,将名声传得更远。
  “好在……”萧窈想了想,朴实无华道,“初尝像是微涩,回味却又甘甜。”
  班漪便掩唇笑了起来:“不错,实是如此。”
  萧窈却有些脸热,小声道:“其实是该说些风雅的,可我一时想不出来。”
  “雪水煮茶也好,家传手艺也罢,最后不过都落在这茶水上。”班漪的笑容中不掺任何轻蔑或是嘲弄,不疾不徐道,“你尝到什么,便是什么,在我看来并无高下之分。”
  说着,又看向谢昭:“潮生以为呢?”
  “女郎此语返璞归真。”谢昭微微一笑。
  虽不清楚这是不是哄人的场面话,但萧窈心中还是高兴,毕竟漂亮话谁都爱听。
  谢昭并未久坐,喝了盏茶的功夫,与班漪闲叙几句,便告辞离去了。
  他身形高挑而清瘦,月白的宽袍广袖随风而动,清逸而出尘。
  萧窈光明正大地多看了几眼。
  班漪笑而不语。
  她并非那等迂腐之辈,更不会时时冲着萧窈耳提面命,要她恪守规矩,多看一眼都是错。
  毕竟重光帝请她来教导公主,无非就是为了将来的亲事。
  若萧窈今日当真看中了谢昭,也没什么不好,说不准就愿意为此收敛锋芒了呢?
  萧窈喝了茶,又到班家蹭了顿饭,午后才要回宫的。
  如今各个士族,其实大都有自家养的厨子,也有不外传的食谱,许多菜色哪怕宫中的厨子也赶不上。
  她就很喜欢班家那道樱桃糕。
  班漪看出来了,便特地叫人装了一盒,给她带上。
  “等回到宫中,你与翠微分些尝尝。”萧窈倚着迎枕,同青禾琢磨道,“不知这樱桃酱是如何制成的,香甜可口,冬日难得能尝到这样的滋味……”
  话音未落,马车忽而停了下来。
  青禾问:“怎么了?”
  “公主,有人拦车……”
  隔着车厢,依旧能听出六安的声音透着些许慌乱,他在重光帝身边伺候这么久,寻常事本不该令他失态的。
  萧窈正要推开车窗查看,却只听六安仿佛松了口气:“是崔家的人。”
  有陌生的声音响起:“我家郎君,请女郎移步。”
  崔氏的郎君,萧窈拢共也就见过那么一位,无需多想,便知道这是崔循的手笔。
  萧窈眉尖微挑,倒没怕,只是觉着稀奇。
  且不提崔循为何会知道她出了宫,途经此处。
  像他这样恪守礼仪,绝不越雷池的人,按理说,是不该做出中途拦下公主这样的事。
  但他还是做了。
  这就说明,崔循眼下必然是有麻烦事,不得不如此。
  萧窈并没因这横生的麻烦不悦,吩咐六安,听他们的意思驾车去了幽篁居。
  幽篁居里的古琴动辄百金,寻常士族尚且难以负担,寻常百姓更是不会踏足,故而格外清幽僻静。
  登楼远眺,可纵览秦淮胜景。
  崔循偶尔会来此处,或是抚琴,又或者只是静静地坐在那里,看上半日。
  木制的楼梯上传来轻快的脚步声时,崔循覆上颤动不止的弦,琴声戛然而止。
  萧窈独自登楼,再次见到了崔循。
  竹制的隔扇长窗大敞着,一旁的小炉上煮着茶,崔循坐在琴后,素白的衣摆委地,铺散如昙花。
  萧窈从未来过此处,望见长窗外的风景时,竟不由得一愣。
  但她也知道这不是绕过崔循去看风景的时候,在崔循面前几步远处停住了脚步,直截了当道:“少卿找我来,是为王闵之事?”
  不问候,不寒暄,就这样直愣愣地开门见山。
  崔循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便也将“匆促行事,多有冒犯”这样的话舍去,颔首道:“是。”
  “可那日我所见所闻,不是已经尽数告知于你了吗?”萧窈说完,自己也反应过来,惊诧道,“你们有怀疑的人,却又拿不准,故而要我去辨认?”
  崔循又道:“是。”
  明明就在今日不久前,渺烟亭喝茶时,谢昭提到此事时说的还是并无进展,不曾想转头竟是如此。
  萧窈神色复杂地看着他,一时说不出话。
  “烦请公主将宫中带来的侍从留在此处,以掩人耳目,亲自随我走一遭。”崔循已经为她安排妥当,起身道,“有劳了。”
  他的话乍一听客客气气,实则并没给她留拒绝的余地。
  在萧窈依旧犹豫不决时,崔循已经将备好的幕篱给了她,神色冷淡。
  萧窈倒也能理解他的心情。
  毕竟这事原本跟崔循没多大干系,也犯不着陪着王家一道折腾,只是那日捞她时一句“族妹”的托辞,愣是被牵扯其中。
  思及此,萧窈接过幕篱,扣在了发上。
  轻纱垂下,长至膝处,遮去了她大半身形。
  萧窈亦步亦趋地跟在崔循身后,从幽篁居不起眼的侧门离开,上了等候在那里许久的马车。
  车中是有些闷的,加之崔循早就看过她的相貌,萧窈便没什么顾忌,撩起了轻纱。
  这是上回崔循捞她时的马车。
  其中的陈设并没多大变化,依旧是那张书案,也依旧对着不少书简,只是原本那套青瓷茶具不见踪影,换成了白玉的。
  萧窈跽坐着,试探着开口道:“据说此事前些时日毫无进展,这两日,凶手是如何查到的?”
  崔循并没那个闲工夫亲自过问此事,只是从廷尉那里,调了个极擅审讯的小吏过去,叫王家人听从他的意思,不必画蛇添足。
  这小吏复姓淳于,名涂。
  是不起眼的没落士族出身,家中穷困潦倒,几经辗转托了关系,求到了崔氏这里,想要谋个官职。
  这样的小事原不必崔循过问,只是那日凑巧听他与人争辩,反应敏捷思路明晰,便索性将他荐到了廷尉处。
  这两年,倒也破过些案子。
  淳于涂并没用刑,只是反复与那些人交谈。
  据他所言,这些人不大可能参与其中,若是有这样的谋划,又岂会在事发之后留在那里坐以待毙?
  但这么多双眼,总会看到些什么,只是他们并没意识到罢了。
  严刑拷打无用,只会令他们惊慌失措,情急之下杯弓蛇影,胡乱攀咬,只能细细问询,剥茧抽丝。
  若王家起初便未曾横插一手,移交给廷尉那边处置,兴许也不必拖上这么些时日。
  但这些事情,崔循并没提及,只言简意赅道:“但凡行事,总会留下蛛丝马迹。”
  萧窈不满于他这显而易见的敷衍,又问:“那此人是为何要杀王闵呢?”
  淳于涂得崔循提拔才有今日,自然悉数告知于他。
  崔循却没答,抬眼看向萧窈,一针见血道:“公主是不想指认那人?”
  他还清楚地记得,上回也是在这马车上,萧窈理所当然地认为此人杀王闵,是为寻仇,言辞间已有偏倚。
  萧窈猝不及防地被道破心思,红唇微动,却又无言以对。
  “公主还是不要想这些,”崔循语气平静,又透着些不近人情的冷淡,“您只需看一眼,是或不是。”
  马车走得是条僻静的路,四下无人声,只有车辙碾过青石的声响。
  萧窈沉默了好一会儿,倒是想起另一桩事,忽而道:“少卿未曾将扶风酒肆之事,告知我阿父。”
  若他如谢昭那般,是个极好说话的人,萧窈倒不会为此惊讶。
  可崔循显然不是。
  他今日越是冷淡疏离,越是凛然不可冒犯,萧窈就越是奇怪。
  崔循眼都没抬,算是默认了此事。
  萧窈凑近了些,指尖轻轻点了点书案,又道:“少卿为何要帮我隐瞒呢?”
  不该离得这样近的
  。
  车厢中是他惯用的冷香,如今仿佛混进丝丝缕缕的甜香,令他皱了皱眉,目光终于书案上的经书移到了萧窈脸上。
  她今日上了妆,雪肤红唇,漆黑的眼瞳一点不错地看着他。
  崔循缓缓道:“这不正是公主所求吗?”
  萧窈点了点头,耳饰微微颤动。
  她却仍未挪开,反而笑了起来:“我有所求,少卿便肯应吗?”
第009章
  崔循少有哑口无言的时候。
  但看着近在眼前的萧窈,一时间,竟没能答上来。
  为何不曾将公主出现在扶风酒肆之事告知重光帝?
  崔循那日自祈年殿离开时,也曾在心中问过自己。
  分明只要讲清原委就够了,重光帝究竟会如何处置此事,便是他们父女之间的事情。
  可鬼使神差地,他那时犹豫了,错过最该回话的时候便不好再提及。
  最后只能将其归为一时心软——
  那日清晨,萧窈在去祈年殿的路上撞上他时,看起来是有些狼狈可怜的;而后来殿外擦肩而过时,衣上带着药酒的味道,欲言又止的模样,心思也不难猜。
  这其实不算什么大事,只是不该发生在他身上。
  故而这两日,王氏为了王闵之死找到他这里,问及那位“族妹”时,崔循几乎没了耐性,只想尽快彻底了结这件事。
  在他看来,萧窈要做的是去看一眼,点个头,而后回宫规规矩矩当她的公主。
  而不是如现在这般。
  离得这样近,像是非要从他口中问出些什么才肯罢休。
  到最后,崔循也未曾回答,只淡淡地瞥了她一眼,目光中的不悦显而易见。
  萧窈这才终于坐直身子。
  但也不知是与崔循在一处的时间格外难熬,还是这条路当真有些长,她低头数完了裙摆上绣了多少瓣花,依旧没到该下车的时候。
  百无聊赖间,只能看向车中另一个会喘气的活人。
  但崔循显然是个喜静不喜动的,惜字如金,专心致志地看奏疏,仿佛她不存在似的。
  谢昭提过,崔循近来在为重建学宫之事费神。
  他看起来确实忙碌,书案上堆着的文书比上次又多了不少。若是萧窈来看,断断续续,怕是十天半月也未必能看完。
  萧窈打量得不加掩饰,崔循很快就留意到,抬眼问:“何事?”
  萧窈短暂沉默后,随口找了个理由:“渴了。”
  崔循的视线在她嫣红的唇上停留一瞬,随即又垂了眼,倒了盏茶给她。
  早前在班大家那里,萧窈已经喝了不少茶。
  她也不大喜欢崔循这里茶的滋味,总觉着似是有些苦,只沾了沾唇,漫不经心地看着手中的白玉盏。
  玉质极好,纯净莹润,一看便知价值不菲。
  她还记着,上回崔循用的是一套青瓷茶具,那瓷也烧得极好,祈年殿重光帝用的那套仿佛都比不上。
  结果才几日的功夫,说换就换了。
  如崔氏这样的世家大族,绵延几百年,底蕴深厚,衰颓的皇室自然难以相提并论。
  就在萧窈对着个杯子发愣时,马车终于停下。
  萧窈舒了口气,正欲起身,却被崔循给拦下。
  “幕篱。”
  萧窈也只惜字如金地“哦”了声,将先前翻上去的轻纱放下,遮去了大半身形。
  跟在崔循身侧,她还是有所收敛。
  思及如今顶的是崔氏女郎的名头,还是将脚步放缓了些,心中虽好奇,但也未曾多看。
  若非亲眼所见,谁能想到王家竟还建有这样的私牢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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