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窈曾因病在此修养过几日,后来此处便留下来,供她偶尔在学宫歇息。
自松月居士将议事堂搬到属官们聚集的官廨,此处便没什么人过来,格外清幽僻静。
萧窈给了片金叶子,令仆役一并同猎物送去厨下。自己在蔷薇花架下闲坐,吃着山间摘来的野果,有一搭没一搭地同晏游闲聊,听他讲些军中事务。
军中并没多少有趣的事情,有些还是不宜讲给女郎的。晏游搜肠刮肚,才勉强寻出些能当做谈资的,说与她听。
萧窈折了朵蔷薇,话锋一转道:“你应当已经听闻桓氏回京之事。”
晏游微怔,随后点了点头:“为何想起问这个?”
“我接了桓氏的赏花请帖,过两日要去他家做客。”萧窈若无其事道,“此次做东的应是自荆州而来的那几位,故而想问问你,可有什么须得格外留意的?”
萧窈收到请帖时并不意外。
她对这些士族的作风已十分了解,那日在城外见着桓氏家眷入京都,便知道安置妥当后必然会有这么一场宴饮。
只是先前有秦淮宴,才拖到如今罢了。
“此番带着家眷来京都的,是桓大将军嫡长子,桓维。他颇受大将军倚重,早年娶了王大娘子,后有了一对双生子。”
晏游在大将军帐下当差数年,也曾与这位桓长公子有过往来,故而了如指掌,同她讲道,“桓翁早就惦记重孙,只是早前小公子年岁轻,怕舟车劳顿会有意外,故而待到年岁渐长才带回来给他老人家看看。”
萧窈道:“既如此,他们夫妻之间想必十分恩爱了。”
晏游有些迟疑:“长公子后宅之事,我知之甚少。只是偶尔听旁人议论过两句,怕是未必。”
萧窈点点头,又问:“此次一同回来的仿佛还有桓二娘子,但那日秦淮宴上,我却并不曾见到她。”
晏游思忖道:“应是她那位夫婿丧期未满。”
桓大将军素来宠爱这个女儿,为她择荆州士族中极为出色的袁氏儿郎为夫婿,奈何那位郎君却是个短命的,成亲未满一年便没了。
若依着旧例,二娘子应当在夫家守孝,但大将军不忍女儿受苦,依旧接回自家好生养着,如今更是直接将人送回建邺。
袁氏心中是否不满另说,但至少在明面上,半个不字都不敢多言。
“我倒忘了此事。”萧窈听他讲完,虽曾与二娘子有过过节,却还是平心而论,“人死不能复生,总没有叫人守着牌位过一辈子的道理,如此倒也挺好。”
晏游感慨:“倒是头回见你对这些事情上心。”
“若是寻常宴席,我兴许也就是去走个过场,可这回……”萧窈顿了顿,语焉不详笑道,“有些旁的打算。”
“可用我帮忙?”晏游问。
萧窈摇头:“有些账,还是该我自己来算。”
此厢犹自闲聊,仆役已经将料理好的餐食送来。
鹿肉、鱼肉炙得恰到好处,火候极佳,嫩而不柴;菜蔬以独门特制的醯酱调制,清爽可口;至于那锅最后送来的山菌鸡汤,更是才一掀了盖子,香气便霎时溢出。
而随着仆役一并来的,还有数日未见的谢昭。
他难得规规整整穿着官服,看起来清减了些,笑起来却依旧如春风拂面,不疾不徐解释:“因忙于庶务,今日还未曾好好用过饭食。原打算吩咐仆役置办,恰得知公主猎得许多野味,故而厚颜跟来,还望见谅。”
萧窈没少蹭谢氏家厨的饭,而今这顿,也是指明了要他来做的,自然没有回绝的道理。
何况那么些猎物,她与晏游原也吃不完。
“司业不必见外。”她起身让了让,觑着谢昭素来清俊秀美面容仿佛都憔悴了些,不由得疑惑,“近来是有什么事?怎会令你这般劳累。”
谢昭无声叹了口气,似是一言难尽,最后只道:“琢玉因嫌学宫风气散漫,添了许多考评事项。”
尧庄虽为学宫祭酒,但这种繁琐的庶务,自然不该劳动他老人家。故而便顺理成章地落在谢昭肩上。
他与属官们轮番商议,拟了章程,却被崔循轻描淡写一句打回来,须得重新修改。
为此,谢昭怀疑过崔循这是挟私怨报复,转念又觉着不至于此。因崔循从来不做这样的事,加之他所指出的缺漏的确有其道理,便只得推翻重来。
若非萧窈来学宫,兴许依旧寻不到合适的机会见她。
萧窈并未觉察出他千回百转的心思,只是思及近日见崔循的情形,“啧”了声,“他将事情都交予你们来做,难怪自己清闲。”
“公主这些时日见过琢玉?”谢昭神色如常,仿佛随口问及。
萧窈夹菜的手微微停顿,“今早来栖霞山时,偶遇一面。”
谢昭便不再追问,转而笑道:“今日公主芳辰,应取酒来才是。”
萧窈乍一听有些雀跃,及至
想到抄的那两卷南华经,又歇了心思,开口拦下谢昭:“算了。思过堂石碑上还刻着呢,学宫不应饮酒。”
谢昭微怔,随后不动声色道:“是我失于考量。”
晏游盛了碗山菌鸡汤,放至她手边,打断两人逐渐微妙的对话:“尝尝你自己射的猎物。”
萧窈应下,才拿起汤匙,却只听不知何处传来琴声。
她学琴已有半载,先后经班漪、尧庄、谢昭指点,早已不复初时的稚嫩,亦能分出高下之别。
凝神听了片刻,便知此人琴艺绝佳。
细论起来,不在班漪之下,甚至能与谢昭相提并论。
萧窈诧异:“心来的学子之中,有如此擅琴之人?”
她大为好奇,甚至想循声过去看看,究竟是谁在抚琴。
“并非新来的学子,”谢昭看向澄心堂的方位,又看了眼萧窈,似笑非笑道,“是琢玉。”
萧窈重新坐下,垂眼对着面前那碗鸡汤,慢慢搅弄。
她未曾正经听过崔循抚琴。虽常听人赞许他六艺皆通,但一直以为是稀松平常的客套话,毕竟他的身份摆在那里,自然少不了溢美之词。
而今听此琴音,才知道不负盛名。
崔循确实是一个无论何事都做得极好的人。
待到一餐用完,谢昭说是近来得见《秋风曲》曲谱,邀她同去。萧窈看向晏游,正犹豫着,却见极眼熟的仆役过来。
松风行过礼,恭敬道:“我家长公子请公主一叙。”
第049章
澄心堂中窗明几净, 白瓷净瓶中供着几枝兰花,暗香浮动。
崔循坐于窗侧,白衣胜雪。
日光洒下, 恍若浮光跃金, 勾勒出精致的侧颜。他的眉眼随母亲, 细看颇为秀气,眼睫浓密纤长, 漫不经心垂下时却又透着几分冷淡。
鼻梁高挺, 薄唇, 是民间老人们说的“薄情相”。
萧窈揣着一肚子疑惑来, 原本有些许急躁, 踏过门槛见着这副景象不由一愣, 悄无声息看了会儿。
她的确喜欢崔循的相貌。
从前同他说的那番话并非虚言。早在祈年殿外冬雪中初遇, 不知他姓甚名谁时, 就曾有意无意多看好几眼。
其实细论起来,他与谢昭的样貌难分高下, 可身体本能的反应总是更为诚实。萧窈不得不承认,两人之间单论外形,她确实更喜欢崔循。
她倚门而立,待崔循觉察到她的存在,抬眼望来, 才后知后觉地回过神, 咳了声:“你找我来什么事?”
崔循微抬下巴,示意她落座。
萧窈已经推了谢昭的邀约, 也叫晏游先回军营, 不必特地等候自己。眼下并没什么要紧事,稍一犹豫, 还是在书案另一侧坐了。
“今晨你曾问过的后山封路之事,我令人查过,是谢七郎他们的手笔。”崔循为她斟了盏茶,“他们前些时日在山间观景取乐,为猎户惊扰,便叫人知会城尉,添了这道禁令。”
他语气平静,仿佛是在说一桩稀松平常的事情。
萧窈皱了皱眉,心中难以认同,但也知道这在士族子弟为所欲为的特权、罄竹难书的恶行之中,确实不算什么。
他们甚至还走了城尉那里的章程,而非动用自家私兵,随意圈地。
当底线足够低时,这倒真算不得什么。
“可晏游同我说,周遭百姓中,不乏靠山吃饭过活的,如此一来岂非断了他们的生计?”萧窈饮了口茶水,微凉、甘爽,恰到好处地解了方才炙肉的些许油腻。
她便又喝了半盏,时不时看向崔循。
“确有不妥。”崔循略略颔首,却又不肯再说旁的。
最后还是萧窈按捺不住,直言:“既然不妥,就不能撤了这条禁令吗?”
她潜意识中总觉着崔循应当无所不能,再棘手的事情,于他而言都不过是几句话的事情。
“能,但麻烦。”崔循答。
像是回绝,却又未曾彻底把话说死,仍留了一线希望。
萧窈下意识追问:“为何?”
“学宫本就规矩森严,约束繁多,他们自小骄奢淫逸惯了,若是再处处弹压,难免适得其反。”崔循道,“何况此举并非谢晖一人促成,牵涉其中者多不胜数……”
他条分缕析着,说得头头是道,萧窈被他绕进去,几乎就要信服了。
转念想了想崔循从前的行事,倏然清醒过来,咬了咬唇,迟疑道:“你说的这些,分明都是托词。”
崔循并未反驳,只平静看她。
萧窈愈发坚定自己的想法:“你只是不想做而已。”
崔循颔首:“公主既这般了解,想必也明了其中缘由。”
“你,”萧窈一时有些气结,转瞬又萎靡,声音也不由自主轻了许多,“因为此事对你并无好处……”
崔循若是当真想做,自然能成。学宫那些不成器的儿郎纵有怨言,也不过背后非议几句,又能奈他何?
可他为何要做?
此事与他原没什么干系,如从前许多年一样袖手旁观,才是合情合理。
萧窈咬了咬唇:“那我待回宫后,告知父皇,请他下令解决此事。”
言罢,正欲起身,却被崔循抬手压了衣袖。
“圣上若下令,城尉自然不敢违逆,会撤去拒马、卫兵,可谢晖他们仍会有旁的法子达成目的,令周遭百姓不敢进山。”崔循见她杏眼微瞪,无声叹了口气,“萧窈,你明知我想听什么。”
他不再装模作样称呼什么“公主”。
但很少会有人这样连名带姓叫她。萧窈不大习惯,只觉微妙,沉默片刻后“哦”了声:“……你想听我求你。”
“不是‘求’。”崔循抠着字眼,只否认,却又不说应是什么。
萧窈看着他那张清逸出尘的脸,想明白后,一时有些失语,过了好一会儿轻笑道:“你从前总爱答不理,还几次三番训斥,我还当你只嫌我轻浮……”
“崔循,”萧窈似笑非笑,“从前我同你撒娇时,你心中实则是喜欢的吧?”
崔循不语,鸦羽般的眼睫垂下。
萧窈趴在手臂上,抬眼看他,杏眼圆圆的,眼眸澄澈,带着几分显而易见的笑意。
落在崔循眼中,只觉像一只狡黠的小狐狸,叫人想抬手摸摸她的鬓发。但他并没动弹,只静静看着她。
“你可真是假正经。”萧窈感慨了句,反手牵了他的衣袖,轻轻晃了晃,“你应知晓今日是我生辰,便帮我圆了这桩心愿,权当是生辰礼可好?”
想了想,又补充道:“待何时你生辰,我定还你一份礼。”
她为他找了个很好的理由。崔循喉结微动,缓缓道:“好。”
他答应得实在太过顺遂,萧窈不由一愣,随后由衷感慨:“好在你家世显赫,无需做生意谋生,否则定是要赔本的。”
哪有说什么便应什么的?总该讨价还价一番才是。
崔循微微一笑,并未解释,漫不经心地抬手抚过古琴。琴弦颤动,音质悦耳,懂行之人一听便知是此琴极佳。
萧窈早前就留意到此琴,只是一直没来得及细看,而今离得这样近,得以看得真切。
“这是你的琴。”萧窈指尖小心翼翼抚过琴身,感其底蕴深厚,好奇道,“它叫什么?”
崔循道:“无名。”
萧窈面露惊讶。
当世名琴,譬如谢昭那张“观山海”,名声遍及江左;先帝赐下那张“知秋意”,亦是有名有姓的前朝遗物。
她原以为崔循所用的琴,也会是那等报出名号,能引得四座皆惊之物。
崔循看出她的疑惑:“此琴是我少时偶然所得,并无琴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