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似是想要起身离开,可手掌按上两人之间那张小几,又像是被抽去气力,坐回原处。
身形坐姿如常,可却莫名叫人觉出些许落寞。
许是这些时日费神太过的缘故,崔循虽从未提过,甚至不曾显露出半分疲倦,但人却实实在在清减了些。
两人朝夕相处,萧窈自然更知他为灾情费了多少心力,而今看着他棱角分明的侧颜,心头泛起些难言的滋味来。
垂眼抿了口茶水:“你知道什么?”
“知你这样的良善之人,容不下我这等乱臣贼子。”
萧窈从未将崔循与这四字联系在一处,而今听他这样贬低自己,不由得皱紧眉头:“你不是这样的人。”
“你又怎知不是?”崔循坦然道,“如今你我能平和共处,不过是因着我亦不喜江夏王,请圣上过继四公子立为储君,借力打力,才是最好的选择。”
“若将来四公子羽翼渐丰,欲对崔氏动手,我必不会听之任之。”
“你应知我,并不吝惜狠辣手段,便是如法炮制昔年闵帝之事,也未可知……”
这位闵帝,便是重光帝前头那位未及弱冠便“坠马而亡”的小皇帝。明眼人都知道他死得蹊跷,崔循更了解王氏当初如何设计,轻而易举要了他的性命。
他不再避讳在萧窈面前提及,明知她会厌恶,却又难以克制,不知在期待些什么。
天青色的衣角一闪而过,崔循顿了顿,以为是她拂袖离去,下一刻却只觉唇上一热。
萧窈俯身在他唇上亲了下,见崔循如同被扼住咽喉一般,哑口无声时,便知道自己猜对了。
“好,我知道了。”她跽坐于崔循身前,覆上他依旧泛着凉意的手,“不必张牙舞爪给我看,我知你并不纯良,也不光风霁月……”
“有些事,我须得再想想,”温热而柔软的唇贴着他,喃喃低语,“只是崔循,你也多信我几分吧。”
第098章
萧窈在玄同堂耗了不少光景, 到琅开堂时,此处的考教已有结果。
内侍怀抱书卷,带着些讨好之意向她道喜:“今载夺魁者, 是崔氏那位五郎。”
崔韶生在崔氏, 自少时就有家中延请的先生开蒙教学, 便是有什么不解之处,也有崔循这样的兄长可以请教。
他并非那等金玉其外, 只知寻欢作乐的纨绔, 这大半年来又有意回避, 几乎是扎根学宫。
勤勤恳恳, 一心向学。
能够从中脱颖而出也不算什么稀罕事。
萧窈微笑颔首, 又问:“另两个呢?”
内侍稍一想, 随后道:“是卢氏的七郎, 还有寒门出身的杨郎。”
萧窈清楚记得学宫所有寒门子弟的名姓, 逢年过节,总会叫人送些贴补给他们。而今一听这姓氏, 便知是常去向尧祭酒请教问题的那个,叫做杨鸿光。
她道了声“好”,感到欣慰的同时,不可避免地想起了管越溪。
当初虽未曾与崔循达成共识,但她并没耽搁, 一纸书信将人荐到了晏游那里, 不令他再在学宫蹉跎岁月。
崔循心知肚明,一力压下陆氏的质疑, 由着他去了。
前些时日, 湘州递上来那封井井有条陈明灾情的公文,便是出自管越溪之手。
在一并送来的书信中, 晏游徐徐讲了近况,又谢她遣来管越溪,令自己得以缓了口气,不必再为湘州纷繁芜杂的庶务发愁,能专心整治军中事务;而管越溪并没写太多,半页纸,向她道谢问安。
至于这场费尽心思琢磨出来的考教,昔日虽不曾如愿,而今沿用下来,能惠及旁的寒门子弟,倒也不算白费。
琅开堂中,如谢昭、桓维这样的人年轻人已先一步散去。唯余崔翁在内的几位老爷子,与尧祭酒煮茶论道,谈着些玄而又玄的话题。
萧霁则端坐一旁,垂眼倾听,承受这几位时不时的打量与问询。
他原以为自己在来之前已经做足了准备,先前应付萧巍,也并不费什么功夫。
而今才发现并非如此。
哪怕眼前这几位不曾恶语相向,甚至称得上和颜悦色,可那仿佛因上了年纪而逐渐浑浊的眼看过来时,却令他生出一种无所遁形的感觉。
萧窈的到来再次将他解救出来。
“父皇虽在病中,尚未痊愈,却始终记挂着学宫事宜。只是怕我笨嘴拙舌,特地遣了阿霁过来,晚些时候回宫说与他听。”萧窈盈盈笑道,“又说先前阴雨连绵许久,如今天寒湿冷,也请诸位家君保重身体。”
众人心照不宣,纷纷道:“劳圣上记挂。”
“天色渐晚,”崔翁拢着鹤氅起身,向尧祭酒笑道,“我等便不多叨扰,他日再叙。”
尧祭酒亦起身相送。
萧霁亦步亦趋跟在她身后,待到离了众人,轻唤了声“阿姐”。
萧窈回头打量,见他脸色稍显苍白,问道:“是累着了?还是有何不适之处?”
萧霁摇头:“方才有些话似是答得不妥。”
他一直有着超乎年纪的沉稳,并不露怯,以致常常会令人忘记这只是个未曾历过多少事的少年。
“无妨。”
“我是知道那群老狐狸的。面上看起来与世无争,仙风道骨,实则心眼多得很,并不怎么好相处。”萧窈笑道,“若只是几句话不妥,可比我当年初来建邺时好了不知多少倍,实在无需放在心上。”
萧霁听到“老狐狸”这贴切的形容时,怔了怔,待到听完她这番笑语,先前微皱的眉眼已舒展开来。
抬手蹭了下鼻尖,欲言又止。
萧窈疑惑:“有何不能说的?”
萧霁如实道:“只是在想,谁若说阿姐笨嘴拙舌,我是不能认的。”
萧窈抿唇笑了起来,瞥见远处相侯的马车,温声道:“回宫吧。”
自那场连绵近月余的冬雨开始,因诸多事务堆积如山,萧窈偶尔会留宿宫中,但崔循总是与她同进同出。
如今夜这般分隔还是头一回。
但兴许是午后那个如羽毛般轻飘飘的亲吻起了效用,缓解了日益严重的患得患失,崔循并未有何异议。
只是议过事,于学宫外见着自家祖父的马车时,心绪稍有起伏。
崔翁推开半扇车窗,见他身后除了随侍的仆役,再没旁人,不由得皱起眉头。
崔循解释道:“圣上如今身体不佳,她放心不下,也是情理之中。”
“你就偏袒她吧。”崔翁瞥他一眼,“哪有成亲之后,不好好在家中相夫教子,倒为着些有的没的大费周折的道理?”
崔循并不争辩,只由他老人家训斥。
但崔翁早没了当年为了亲事跟他大费口舌的心力,念叨过,也就算了。待崔循上车后,才又道:“今日在琅开堂,见着了圣上属意的郎君。”
马车碾过学宫门前的青石路,杯中茶水泛起涟漪。
崔循道:“祖父以为如何?”
“比江夏王强些。”崔翁深深看他一眼,“你教了他这些时日,想必看得清清楚楚,又何须问我?”
“萧霁年纪轻,少历练,寡决断,却并不是那等随波逐流的蠢人,他日不能等闲视之。”崔循顿了顿,话锋一转,“但如您所言,总比江夏王继任更为妥当。”
“他日若有万一,我亦能应付。”
“你心中有数便好。莫要鬼迷心窍,迁就偏袒着,将自己给折进去。”崔翁一针见血提醒,“若有朝一日崔氏败落,届时我或已不在,可琢玉,你决计无法独善其身。”
崔循并未反驳,只应道:“是。”
崔翁长舒了口气,看着面前的长孙,倒是想起早些时候惦念之事,板起脸道:“顾时元今日又在念叨他那重孙。”
这话转变得太过突然,以致连崔循都愣了愣,这才反应过来自家祖父的用意,半是失语半是无奈地“哦”了声。
不大想接这话。
“你便准备这般敷衍?”崔翁不轻不重地放了茶盏,“若她身体有恙,便应纳妾室……”
作势威胁的话尚未说完,崔循已抬眼看来,目光实在算不得恭敬。
崔翁不由得拍了下书案。
崔循复又垂了眼,淡淡道:“是我身体有恙。”
崔翁:“……”
崔翁被噎得脸都快青了。
他老人家一把年纪还能身体康健,靠的便是修身养性,不似桓翁那般嗜酒好饮,也不会轻易动怒大悲大喜。
但每每在萧窈相关的事情上,都能被气得快要吹胡子瞪眼。
“许是机缘未到。有些事情本就难以强求。”
崔循为他添了茶水,就此揭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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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年节渐近,各处张灯结彩,触目所及皆是喜庆之色。
重光帝的身体稍有起色,陆续叫人传了些托病在家,寻常见不到一面的老臣入宫,说是叙旧,但个中意味并不难猜。
萧窈若在时,会在里间旁听这群滑不溜手的老狐狸打太极,哪怕对他们一贯的德行早有了解,偶尔还是忍不住翻白眼。
唯有崔翁的态度令她有些意外。
并未装傻推诿,反倒是重光帝说什么便应什么,更无异议,像极了忠心耿耿的纯臣。
萧窈琢磨了会儿,猜到八成是崔循那里已经知会过。
崔翁情知此事已经撇不开干系,断然没有首鼠两端,他日转投江夏王那里的余地,便索性来做这个拥护储君的人。
最后那日来的是桓维。
桓翁虽去,但桓维尚有几位叔父在,本不该轮到他,但在萧窈的建议之下,重光帝还是召了他来祈年殿。
一来是因桓大将军的书信必然经他之手,没必要舍近求远。二来,桓维的性情既不似他祖父那般心胸豁达看得开,也不如他父亲那般手腕强横,内里实则是个优柔寡断的人。
萧窈漫不经心听完,待他告退后,合了礼单往外间去。
“桓氏犹在观望。大将军虽有意扶持江夏王,可桓氏身处建邺的族人多有顾忌,不敢贸然行事,”萧窈道,“元日祭宗庙,父皇便可昭告天下,过继阿霁,立为储君。”
重光帝原就有此意,颔首应下。
萧窈又道:“桓氏那里也应令人看好。桓翁已过身,万勿令桓维及其儿女离建邺,回荆州,否则桓大将军怕是无所顾忌。”
重光帝思忖片刻:“此事只怕难办。”
纵然加强城门布防看守,又或令人在外盯梢,可偌大一个桓家,算上仆役足有上千人,又如何周全得过来?
“阿父以为,桓家其他几房能安心由他们离开吗?届时若桓大将军真有异动,他们这些在建邺的人,性命便悬在刀尖之上。”萧窈摩挲着手中的礼单,轻笑道,“我来办就是。”
这些时日下来,重光帝已经渐渐习惯将事情交给她,下意识点了头。可瞥见她似是又清减些的脸颊,叹道:“你这般辛劳……”
“无妨。”萧窈眉眼一弯,“只是还有一事,想求父皇应允。”
重光帝失笑道:“你只管说就是。我岂有不应之理?”
萧窈端坐着,清冽的声音响起,缓慢却又坚定。
“将宿卫军的虎符,交由我来掌管吧。”
第099章
因临近年关, 除却宫中诸多事宜,萧窈还得顾及崔氏与各家往来交际这样的庶务。
两处皆不是省油的灯,便免不了多耗精力。
她自己起初并未察觉有何不妥, 崔循着意吩咐, 令府中厨子平日多做些补血益气的饭食时, 还一度觉着小题大做。
后来换上去岁裁制的冬衣,见腰间富余, 这才意识到自己当真在不知不觉中清瘦不少。
阳羡长公主抵建邺这日, 落了场薄雪。
萧窈原本正在暖阁听崔循与人议事, 得了消息后, 悄无声息从后门离开, 往栖霞殿去。
还是婢女抱着狐裘追上来, 才想起自己没来得及添衣。
她披着柔软暖和的白狐裘, 蓬松的风帽几乎遮去半张脸, 更看不清身形。
可才打了个照面,阳羡长公主眼中的笑意尚未褪去, 眉头却已经先皱了起来。拢着她纤细的手,语重心长道:“是崔循待你不好?”
萧窈愣了愣,哭笑不得地摇头。
这事真怪不着崔循。
毕竟他每日要忙的事情只多不少,甚至还要抽空看着她好好吃饭。
她从前就不是个每日按时按点用饭的人。而今忙起来,或是没胃口, 或是困得只想回卧房睡觉, 随意吃两口点心便要撂开。
在宫中时,伺候的婢女们倒是不敢劝太多, 但晚间回了家中, 崔循却并不纵着她如此。
哪怕她软着声音撒娇抱怨,说自己“困得厉害”, 崔循却依旧不为所动地同她讲道理,“你每日劳心劳力,若是再不好好用饭,用不了多久身体便要垮了。届时再想做什么,只怕有心无力,难以为继。”
这话有点夸大其词的意思,但又的确是这个道理,萧窈难得没争辩得过崔循,只好每日乖乖同他一处用饭。
流水似的补品多少有些效用。
这些时
日累是在所难免的,但精神尚好。
“只是近来格外忙些,年节过后,想来便会清闲许多。”萧窈回握自家姑母的手,含笑问候,“我原还想着,您兴许明日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