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下,还没到那一步。”
崔循颔首认同:“是。”
“没有上来就一杆子打死的道理,堵不如疏,宜分而化之。”萧窈稍一想,拿定主意,“我令秦彦明日上书,再议此事。”
她舒了口气,随口提醒崔循:“喝些茶水。”
崔循抬了抬眉。
萧窈抬手,在他下唇轻点了下:“有些干……”
她并没别的意思,但尚未收回的手被崔循攥住,对上他黯下的眼眸时,后知后觉出些许暧昧。
因她时常操劳,精力不济,崔循便不似刚成亲那会儿索求无度。学宫之事后又受了伤,多有不便,两人之间已经素了有段时日。
崔循倒没说什么。
只是薄唇微启,含着她的指尖,轻轻舔了下。
萧窈:“……”
指尖濡湿的触感引起一阵酥麻,随之蔓延全身。
她看着崔循那张清隽如玉的面容,既震惊于他怎么能这样,又不可抑制地心神为之动摇,只觉当真是好看极了。
“你,”萧窈定了定神,勉强
正经道,“……晚间再说。”
崔循低笑,明知故问道:“卿卿想说什么?”
萧窈瞪他一眼,不肯再多言,只从一旁的公文中又随手取了份,漫不经心翻看着。
这上边讲的是陈恩的出身经历。
他出生在章安一个再寻常不过的农户,遭逢灾年,被卖给当地富户为奴,后又逃离辗转各地。曾在一方士身边当过仆役,也曾偷鸡摸狗,混迹市井。
萧窈起初看得心不在焉,待到翻过一页,目光落在“陈恕”这个名字上时,不自觉坐直了些。
“陈恕……”萧窈偏过头,向崔循问道,“我记得昔年陈尸示众的几人,是陈恩及其亲信,仿佛并无此人。”
陈恩未曾娶妻生子,与他血脉相连的仅有这么一个侄子。
崔循听到“陈恕”二字时,立时便知是谁。
“当年,我与桓大将军兵分两处,陈恕及其所率信众由他围剿。”崔循微不可查地皱了皱眉,“大将军上书,逆贼悉数伏诛,陈恕溺于江中,尸骨无存。”
他措辞谨慎。
说的是“大将军上书”所言,而非自己确准。
萧窈听出其中微妙的分别,折起公文一角,轻声道:“时过经年,既音讯全无,便信大将军一回吧。”
第114章
数九过后, 天气日渐转暖。
两岸垂柳抽出嫩芽,河水不似冬日那般冰冷刺骨,妇人们浣衣之余, 也有闲心多聊上几句。
起初不过是些家长里短的闲话。
哪知正说着, 竟传来压抑着的悲泣声。
村子算不得大, 众人低头不见抬头见的,对彼此的境况再了解不过。循声看去, 认出抹眼泪那人是村东头的秋娘, 再一看她手中攥着的孩童衣物, 又岂有不明白的道理?
年前那场冬雨连绵许久, 饥寒交迫之下, 有些老人孩子没能撑过年节, 秋娘的幼子便是其中之一。
她为此悲痛不已, 哭得眼都快废了。
好不容易熬过来, 偏今日浣衣,见着幼子曾穿过的的衣物, 又被勾起悲意。
“妹子快别哭了。”有同她相熟的妇人叹了口气,语重心长道,“你家中有老有小的,若当真哭垮自己的身子,再后悔, 可来不及了。”
她们这样的人, 是没有请医用药这种说法的。便是家中还有三瓜俩枣,也不会舍得为此花费, 是死是活全凭命数。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地劝说, 总算哄得她止住眼泪。
只是各家皆有难处,面面相觑后, 或轻或重地叹着气,也没了先前闲聊的兴致。
“再怎么难,这冬天咱们也都熬过来了,开春后,总是一日好过一日的。”说话的妇人干净利落拧着衣物,打破了这格外压抑的气氛,偏过头笑道,“芸娘,你家成志往县里去,可有什么好消息?”
芸娘是老里长的女儿,上边有什么事,她家消息总是最为灵通。譬如年前县里放粮赈灾,便是她家夫婿成志最先知晓的。
众人不约而同看去,面上满是期待。
芸娘挽起衣袖,含笑道:“成志昨夜回来,说是程氏要将桑园佃给咱们养蚕,租子只抽三成……”
话音未落,周遭已响起一片抽气声。
“是程太守那个程家?”
“东边那一大片桑园?我听人说过,那边桑叶喂出来的蚕吐丝结茧极好,能卖出好价钱!”
“租子只要三成?”
诸多疑惑到最后,皆成了一句,“此话当真?”
“八|九不离十,应当就在这几日了。”芸娘轻声细语道,“不独咱们,听说年前受灾的各地,皆有救济。”
妇人们喜笑颜开。有人忙不迭地念着佛,又有人忍不住讶异道:“贵人们这是转了性?莫不是有什么算计……”
要知道从前受灾,兵祸连年时,也没见过所谓的救济。
寻常百姓日子过得苦不堪言,被逼得卖儿鬻女,荒年甚至有过易子而食的惨案。
年前那场雨雪寒灾来时,经历过旧时事的老人们心有余悸,不少人已经交代起后事。甚至有自觉时日无多,不吃不喝的,只为给子孙省一口粮食。
若非向来不管百姓死活的朝廷转了性,放粮施粥,只怕死在年前的人还要足足翻上几倍不止。
天上掉馅饼的好事有这么一桩,已经够叫人受宠若惊,谁承想还能再有一回?倒叫人欣喜之余,不免心生疑虑。
但转念一想,自己哪有什么值得筹谋算计的?
便又放心了。
妇人们迫不及待地想要将这好消息告知叫人,也顾不上再闲谈,匆匆洗完衣物便各自散去。
芸娘昨夜已经高兴过,并不着急。
抹着皂角,细细洗过自家夫君换下的衣裳,不慌不忙抱着木盆回去时,在家门口迎面遇着一人。
那人身量高大,身着粗布衣。他脸上有道旧疤,自脸颊到下颌,叫人难以想见究竟是怎样的伤才能留下这样的痕迹。
芸娘被他这凶神恶煞的模样吓得一惊,险些失手摔了木盆。
还是成志眼疾手快,接了一把,才没叫她方才那番辛苦白费。
“这是……我远房表兄,”成志咳了声,安抚道,“你自回房歇息就好,衣裳我来晾。”
芸娘白着张脸,勉强笑着问候过,便敛袖进了房中。
“你如今有儿有女,日子过得顺遂,便忘了从前在教主面前立的誓言。”刀疤脸斜睨他,冷笑道,“你可知背誓之人,是什么下场?”
成志脸色微变,但很快恢复如常,低声道:“你我皆知,教主死于崔循之手。当年城楼悬着的尸体我亲自看过,并非作假……”
“你敢妄言!教主只是历劫,蝉蜕仙去罢了!”因激愤的缘故,刀疤脸的面相愈发狰狞。待成志连声认错请罪后,这才缓声道,“更何况,教主虽仙去,少主仍在。”
这样一个魁梧的壮汉,提及这位“少主”时,话音里带着显而易见的恭敬:“只要少主站出来,自是一呼百应,你我又能过上当年那样痛快的日子,喝酒吃肉,要什么有什么。”
“便是那些不可一世的士族,在刀剑、火把面前,也得跪下来摇尾乞怜,求咱们饶命……”
他追忆起旧事,狰狞的脸上不自觉流露出向往,犹如沉浸地美梦之中,难以自拔。
成志的血因这的描述热了一瞬,但很快冷静下来。
他是在那场大战后,从尸山血海中爬出来的人,侥幸捡回一条命。机缘巧合救了进山摘野菜的芸娘,因一身力气与还算中正的样貌入赘田家。
有妻有子,虽不是什么大富大贵的人家,但至少衣食无忧。
并不想再去当从前那等亡命徒。
“教主昔年在时,纠结十余万信众,无往不利,可最后却还是遭崔循暗算,倒成就了他的名望。”成志叹了口气,提醒道,“纵得少主归来,只怕也难同他相争……”
成志自问这话说得算掏心掏肺,可刀疤脸并不领情,定在他身上的目光犹如利刃,还是淬了毒的那种。
他眼皮跳了下,随即打住,改口道:“三哥这般,想是心中已有把握?”
刀疤脸冷哼:“当年崔循巴结着桓大将军,两方联手,致使教主历劫。可今时不同往日,少主背后亦有盟友,可担保桓氏绝不插手此事,又有何惧?”
成志心中一动,想问明白这所谓的“盟友”是谁,可任是再怎么旁敲侧击,刀疤脸也不肯多言。
“我今日寻你,并非求你,只是看在昔日情分上提点,给你指条明路罢了。”刀疤脸深深看他一眼,阴恻恻笑道,“你若贪
图一时安逸,背弃誓言,必受反噬。”
说罢,转身离去。
成志拱手道了声谢,待他的身影远去,抬手重重地搓了搓脸,心事重重地往院中走。
芸娘抱着牙牙学语的孩子,在窗边看他。虽没开口问,但心中的忧虑已经写在脸上。
幼子则张开手,叫着“阿父”,要他驮自己“骑大马”。
成志神色和缓,哄道:“待阿父晾了衣裳,这就来。”
芸娘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待他近前接孩子时,轻声道:“听人说,东各村主持社祭的巫师被官府拘了,说是若有还有明知故犯者,从重处罚。知情举报者,有赏。”
“我知道,”成志抱孩子的手颤了下,沉默片刻后,低声道,“你放心。”
芸娘又问:“你要出远门吗?”
成志稍一用力,将孩子驮在肩上,郑重其事道:“我哪都不去,只守着你们。”
凭着老里长的交情,他应当能在桑园当个小管事。银钱不多,但也能给芸娘添置新衣,再给儿子买罐饴糖。
他不求什么大富大贵,只求安心。
更何况,那些所谓的雄途伟业哪有什么凭据?教主当年那样声势浩大都没做成的事,少主难道就能做成?
这样想的人不独成志,建邺许多士族,亦如此。
思及天师道,思及陈恩,他们心中自是深恶痛绝,但却并没几人肯露怯。真要说起来,也是面露鄙夷骂一句“贱民”、或是“妖人”。
若只是防备天师道死灰复燃,倒没什么意见,但要他们自家出人出力时,救济百姓时,就没几人心甘情愿了。
哪怕此事是太子亲自提起,经由崔循背书,也依旧不免有人质疑。
“敢大肆祭祀,推崇邪道的,抓起来杀了就是,何必要这样大费周章?陈恩死了这么些年,剩下的,又能翻出什么浪?”
“先前放粮施粥,如今又要为着那些庶民这般,岂非尊卑颠倒?”
“这于我们,有什么益处?”
话虽说得冠冕堂皇,辞藻颇为讲究,引经据典,但意思大抵是这么些意思。
萧窈早就知道他们的秉性,倒不至于为此动怒。
但眼看着质疑的奏疏日益增多,大有一日不收回成令就决不罢休的意思,却还是不免冷笑。
“没要他们的命,也没要他们毁家纾难,不过是让渡些利益,便这般急不可耐了。”萧窈磨了磨牙,向崔循道,“若都是些这样的人,倒也无怪,当年天师道能壮大到那般地步。”
如今是崔循的声望在这里压着,又有谢氏、程氏等人家附和,才不至于被他们所携裹着,改了决定。
崔循一哂:“利益本就是他们的命。”
士族所谓的清高大都流于表面。
虽说士庶之别如云泥,可刨根究底,都改不了人的根性,熙熙攘攘,争名逐利。
世人皆有贪欲,算不得多大的错,只是他们实在太蠢了些。
人不能既坏又蠢。
“江夏那里的形势不大好,异动繁多,”萧窈翻看着晏游那里递来的公文,虽也想如崔循那般八风不动,但兴许是养气的功夫不到家,不自觉皱起眉来,“粮草兵甲已经送去,晏游对上江夏王应当没什么……”
哪怕如今的形势看起来还算好,萧窈却还是隐隐焦虑。
说不清道不明的直觉令她始终难以放松,更没法如那些上书质疑的士族一般,高枕无忧。
而这忧虑,在不久后成了真。
浙东各地疫病四起,连带着传开的,还有“陈恕”这个尘封数年的名字。
奏疏递到建邺时,士族正纠集起新一轮的讨伐,试图迫使萧霁低头,收回先前的旨意。
他们提早商议过,连谁先挑头上奏,如何附和都已经定好。但准备的所有说辞在这一消息面前悉数卡住了,面面相觑。
因为但凡还没失忆的人,都还记得,当年天师道的兴起正是伴随着水灾之后的疫病。
信徒将陈恩奉若神明。
愿为他的一纸符箓舍生忘死。
而如今,陈恩那个本该溺亡的侄子“死而复生”,那些曾经四散的信徒会不会再度聚集?
惊疑的情绪堵住了他们的嗓子,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不约而同地看向崔循。
哪怕这几日,他们大都在心中骂过崔循这个士族的“叛徒”,但到如今这种境地,却还是下意识地指望他站出来,说些什么。
只要崔循说一句“无妨”,再将事情揽在自己身上,他们就能放下心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