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建邺城中,与崔循年龄相仿的世家子弟或多或少都被自家长辈念叨过,顾阶自然也没有幸免。
他与崔循谈不上有何私交,但这些年是一路看过来的。看着这位从时人交口称赞的少年,逐渐成为说一不二的权臣,再非同龄人所能及。
顾阶沉默片刻,缓缓道:“须知此一时彼一时。”
昔年崔循与桓大将军联手大败叛贼,自战乱中脱颖而出,诚然是因他有能耐,却也有运势站在他那边的缘故。
现下少了桓氏这个助力,又会如何?
说到底,如今士族中崔氏独大,又与皇室绑得这样紧密,已经到了各家忌惮的地步。
便有人盘算着,若江夏王能拿下湘州奠定胜势,待到兵临建邺之际,里应外合,未必不能除去崔循。
根深蒂固的王氏尚不能长盛不衰,崔氏如何不能被取而代之?
直至朝会开始,萧霁露面,各怀心思的朝臣们才陆续收回思绪,观望太子要如何处置这棘手的麻烦,又要遣谁去接受湘州这个烂摊子。
只是谁也没能料到,萧霁压根不曾询问朝臣意见,甚至不曾犹豫,直截了当宣布崔循领兵赶赴湘州。
众皆哗然。
震惊之余面面相觑。
直至崔循平静上前接旨,有人这才回过神,自己方才竟没有听错。
崔氏这位金尊玉贵的长公子竟要离开建邺,去往湘州!
顾阶来时还想过,今日说不准能见着崔循犹豫为难的模样,猝不及防等来这么个消息,心绪波澜起伏。
待到朝会散去,迫不及待又寻了谢昭。
直截了当问道:“你早知崔琢玉要领兵出征?”
“我不知。”谢昭抚过衣袖,极轻地笑了声,“不过揣测罢了。”
顾阶仍对此感到难以置信:“你为何认为,他会冒这样大的风险?”
“崔琢玉若是瞻前顾后,犹疑怯懦之人,当年不可能力挽狂澜,也难走到今日。”
他这样的人,绝不会坐以待毙。
顾阶欲言又止。
谢昭叹了口气,劝道:“收了那些不宜有的心思吧。”
纵此一时彼一时,可崔循依旧是崔循。
非凡庸之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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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惊诧之余,也难免好奇,崔翁如何会允准自家这根
顶梁柱接下此事?
就连萧窈也认为说服这位没那么容易,崔循往别院见崔翁时,她还曾谨慎问过,要不要传医师一同过去,候在院外。
若老爷子真气出个好歹,也好及时看诊。
崔循被她这奇想噎住,抽了抽唇角,像是想回绝,但最后还是应了下来。
好在并没派上用场。
萧窈不知崔循是如何劝说的,但估摸着他在别院停留的时辰,应是没费太多口舌。
山房这边不似往日那般安静,仆役们进进出出,忙着收拾行李。
有柏月这些伺候多年的仆役在,能将行李准备得井井有条,原本用不着萧窈亲自动手。但她看了片刻,只觉心中莫名有些空,便也想要做些什么。
崔循归来时,她正在窗边的榻上整理衣物。
萧窈自己的衣裳首饰都是翠微收拾的,她没做过这样的事,举手投足间透着生疏。
玉簪绾起的发髻松了些,有发丝散下,慵懒而随意。
只是崔循还没来得及多看两眼,萧窈听出他的脚步声,头也不回地支使道:“快来帮我。”
“翠微她们收拾我的衣裳时,总能叠的平整妥帖,”萧窈轻轻抚平衣褶,毫不讲理地抱怨,“必是你的衣物有问题,才害得我折腾这么久,也没叠好几件。”
崔循笑道:“是。”
说着攥了她的手,拉入怀中:“卿卿这样劳累,还是稍作歇息,交给柏月他们来做。”
萧窈将下巴抵在他肩上,东拉西扯说着些闲话,最终还是叹了口气。
“你要离开了。”
两人自成亲后,好过恼过,但从未有过这样遥远而漫长的分别。
崔循承诺:“我会尽快回来的。”
萧窈摇头,正经道:“该如何便如何,不必急切。我也会谨慎处事,料理好建邺这边的事务,你无需担忧。”
两人就此聊起正事,直到夜色渐浓,才终于止住。
床帐放下,将微弱的烛光隔绝在外。
萧窈贴近些,在他唇角亲了下:“早些睡……”
话音未落,便被扣着腰肢压在身下。
萧窈仰头看着再熟悉不过的轮廓,小声提醒:“你明日一早就要启程。”
崔循“嗯”了声。
嘴上虽是这么说着,但手已经挑开衣摆,毫无阻隔地落在她腰上,不疾不徐摩挲。
带着薄茧的指尖擦过细嫩的肌肤,酥麻随之蔓延开来。
萧窈咬了咬唇,本就不大坚定的意志愈发动摇,犹豫片刻后,抬手攀上宽阔的肩。
她心中存了许多话不知该如何说起,翻来覆去,最后还是决定付诸行动。
柔软的寝衣褪去后,肌肤相亲,才得以满足,又下意识想要更多。便用轻柔得几乎能攥出水的嗓音,在轻喘的间隙,翻来覆去地唤崔循的名字。
到最后声音都有些哑了,困得眼皮打颤,却还不曾推开。
肆意放纵的结果便是,第二日崔循起身时,她迷迷糊糊察觉,还未坐起身就一头栽回了柔软的锦被中。
酸胀,疲惫,连带着昨夜的记忆一起涌现。
饶是萧窈脸皮不算太薄,也还是僵了下,几乎想将自己整个人埋进被子里。
崔循低低笑了声,替她将锦被盖好,轻声道:“不必起身相送,安心等我回来。”
萧窈目不转睛,点点头:“好。”
她被暄软的锦被包裹着,雪肤乌发,眼眸映着他的身影,看起来乖巧可爱。
崔循摸了摸她的鬓发,这才起身。
白日渐长,天也亮得愈早,晨光透过窗棂,勾勒出清俊的身形。
萧窈心中一动:“崔循!”
崔循立时停住脚步,回头看她。
“我心中有句话,猜你应当想听。”萧窈迎着他探究的目光,眉眼一弯,狡黠道,“只是我眼下还不大想说。”
崔循微怔,含笑的眼眸稍显无奈。
萧窈又道:“待你回建邺那日,说与你听。”
崔循将她这话在心中过了一回,颔首笑道:“那便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第122章
一场春雨过后, 草木葱茏,碧色如洗。
庭院中几树桃花开得正好,有一枝横斜窗牖外, 只消抬眼便能见着繁花带雨, 格外雅致。
栖霞学宫的藏书楼外也有这么一树桃花, 管越溪对此记忆尤深。后来到了湘州,见着窗外的桃树, 还曾同晏游提起过此事。
只是如今, 管越溪再没心思欣赏这灼灼桃花。
自晏游在池岭出事后, 他几乎就没歇过。
有太多事情须得过问安排, 忙得焦头烂额, 既没半点空闲, 也难安心阖眼。
读书人总是会多留心自己的形容, 管越溪贫寒时, 都会将自己收拾得干干净净,眼下却颇有些“不修边幅”的模样。
且不说因劳累而疲惫不堪的面容, 就连新长出的胡茬都没来得及修整。
仆役福泉依言沏了浓茶,觑着他这般模样,没忍住道:“大人还是歇歇吧。这样熬下去,若您也撑不住病倒,那可如何是好?”
从前虽也事务繁忙, 但他与晏游各司其职, 并不至于这般煎熬。
可如今晏游还躺着昏迷不醒。
天师道用心歹毒,交到李叟手中的那把匕首涂了毒药, 已将事情做绝。
但纵是陈恕也不会料到, 李叟为了救自己的孙儿对晏游下手,却又在动手前, 抹去了刃上的毒。
兴许是不忍,又兴许是愧疚使然。
说到底,他原本就不是什么心狠手辣的贼匪,而是个为子孙牵肠挂肚的可怜人。
坦荡了大半辈子,没能从一而终,却也没坏得罪无可恕。
也正因此,晏游捡回来一条命。据医师所言,待到体内那点残存的毒解了,人便能醒过来。
管越溪得知其中隐情,心中百感交集,但也算稍稍松口气。
军中副将们与他揣着一样的心思,想着只要撑过这段时日,待到晏游醒来接手军务,总会好过些。
只是这几日没那么好熬。
江夏那边的动作极快,萧诲所率领的大军来势汹汹,而天师道也传出少主陈恕在湘州现身的消息,各处信众便如雨后春笋一般冒尖。
说是内忧外患也不为过。
管越溪一气灌下大半杯茶水,回绝了仆役的提议,摇头道:“我须得等前线战报。”
石生率兵迎战江夏兵马。
管越溪心中有数,并没指望他能够大败萧诲,一开始定下的计划便是要他据城严守,尽可能多拦几日。
纵然晏游未醒,公主得了消息,也绝不会坐视不理。
但这道理江夏王又岂会不明白?
他手下养的那么些门客不是吃干饭的,何况还有陈恕在,自是铆足了劲全力攻城。
昨夜石生令人传来消息,说是晏游重病的流言难以禁绝,加之江夏兵马太过凶猛,军中人心浮动,这样下去只怕撑不了多久。
石生并非怯懦之辈,会这样说,便是前线境况极不乐观。
管越溪看着案上的军情奏报,掐了掐眉心,吩咐道:“去将军那边看看,他……”
话说到一半,又苦笑道:“罢了。”
若晏游已经苏醒,压根无需遣人去问,早就有消息传到他这里来了。
“小人还是去问问,兴许就有好消息。”福泉宽慰他,也似干巴巴地安慰自己,“将军吉人天相,必能转危为安。”
福泉年纪虽小,但只消看这几日官廨往来之人的神情,便知情况不妙。
什么都做不了的时候,便只能求老天保佑了。
福泉得了允准,才出门,迎面撞上前来通传的卫兵,踉跄两步方才站稳。
卫兵却压根看都没看他一眼,大步迈过门槛,回禀道:“京都快马加鞭传来消息,崔少师奉命前来湘州,援军明日将至。”
福泉揉着钝痛的肩,惊讶发现,自家大人顷刻间来了精神。
虽说面色依旧苍白虚浮,但眼却亮了些,仿佛这句话比灌上一整壶浓茶都要提神。
“立即将此消息传去前线,告知石生坚守城池,寸步不得退。”管越溪飞快吩咐道。
卫兵领命而去。
管越溪没再刻意挺直身形,抬起眼,目光落在窗外那枝桃花上,终于得了松了口气。
福泉好奇极了,因知自家公子宽厚,便大着胆子问:“那位‘崔少师’,是极厉害的人物吗?”
管越溪沉默片刻,中肯地点了点头。
管越溪对崔氏这位长公子并无好感,但并不会为此否认崔循的本事,对于他来接手湘州这件事亦乐见其成。
只是难免惊讶。
对垒的双方谁也没料到崔循会亲至湘州。
陈恕观望湘州将士守城气势,见与先前不同,便知应是有什么振奋人心的消息。
他原想着兴许是晏游没死,侥幸捡回一条命,待到从江夏王处知晓内情后,眼皮不由一跳。
江夏王将此看在眼中,不由奇道:“你畏惧崔循?”
他这些时日常召见“江舟”问询,此人大多数时候都是一副谦卑恭谨的模样,但对答如流,从未慌乱。却不想竟会因一句话变了脸色。
陈恕垂首,掩去眸中复杂的情绪:“到底是崔氏长公子。何况他手中握有京口军,非湘州兵马能及。”
“崔循这般不识时务,铁了心要为萧霁卖命,那便迟早要碰一碰。”江夏王磨牙道,“若能在此处了结他,那便一劳永逸,再无后顾之忧。”
萧诲话中透着跃跃欲试的意味。
陈恕知他得了桓大将军的允诺,自视极高,心中虽不以为然,但也没蠢到在他兴头上泼冷水,只谨慎道:“若京口军来援前,未能攻下此城,便须得从长计议了……”
“本王自然明白。”江夏王缓缓转着拇指上的犀角扳指,剑眉挑起,吩咐道,“召集各地信徒来湘州,我要用他们来试试崔循的深浅。”
于江夏王而言,天师道信众皆是蠢笨不堪的愚民,用来投石问路再合适不过。便如路旁杂草,死多少都不会心疼。
他自己的人则要高贵些。
毕竟这些年养这些兵马耗了许多银钱,谨慎些也好。
陈恕盯着帐中铺就的名贵茵毯,缓缓道:“只怕未必能如王爷所愿。”
他神色未动,依旧是往日那副低眉顺眼的模样,只是说出的话带着微不可查的讥讽:“您自然知晓,昔年陈恩死于谁手,江左集结十余万信众又是为何而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