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辰不早,”崔循如往常一般道,“该归家了。”
萧窈揉了揉泛酸的脖颈,搭上崔循的手,借力起身。余光瞥见袖口的茶渍,想起早些时候的情形,松开手时不轻不重地挠了下。
“那样不好。”萧窈对上他询问的目光,无奈道,“都是过去的事情了,何必还要记在心上,耿耿于怀……”
她从没吃过谁的醋,对此其实不大能理解,正想好好同崔循理论一番,却被他一句话给噎住。
“你方才多看了谢潮生两眼。”崔循似笑非笑。
萧窈的声音戛然而止。
她下意识想要反驳,但看了眼崔循后,又忽而有些不确定起来。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她也不能免俗,平日见着容貌出众的人,的确会不自觉被吸引视线。
若不然,当初祈年殿外擦肩而过,恐怕也不会记得崔循。
崔循自己就是这么入得萧窈的眼,故而对此也要格外敏感些。
出了议事厅后,有内侍随行,许多话就不便再说。萧窈往日总会同他打赌,猜今日有什么饭食甜点,这回倒是难得沉默一路。
待到上了马车,还没来得及反驳,先被崔循揽了腰。
车厢中铺着软和的茵毯,萧窈大半个身子扑在崔循怀中,嗅着再熟悉不过的香气,反驳道:“你胡说……”
与此同时,崔循也开口道:“你当真多看他了?”
在议事厅时,萧窈侧身同谢昭说话,从他的角度实则是看不大真切的,只是不满于她的注意力过多停留在谢昭身上而已。
萧窈也是半路才想明白这点。
看着近在咫尺的崔循,抬手在他肩上戳了下,由衷感慨道:“怎么就没有约束男子的戒律。”
女子七出之条,便有一句“妒去”。若易地而处,如崔循这般醋得毫不讲理的,早就该被休弃了。
萧窈初见他时,心中还曾有过不切实际的漫想,琢磨将来自己若如姑母那般,后院中应当养一位如他这般的乐师才行。如今再想,若他在,旁人哪还有什么活路?
崔循禁锢着她的手卸去力道,却并没挪开,依旧在纤细的腰肢上游移留恋,漆黑的眼眸清晰地映着她的面容。
萧窈抬手圈着他的脖颈,仰头对视片刻后,疑惑道:“你不放心我吗?”
她与谢昭之间全无可能。
别说多看两眼,便是对坐看上半日,也不会有任何不同。
崔循对此应该心知肚明才对。
但他还是患得患失,仿佛只要松懈些,她就悄无声息红杏出墙了似的。
崔循矢口否认:“我并无此意。”
萧窈将信将疑,只是一时间并没想明白崔循究竟在想什么,便在他唇角亲了下,算是揭过此事。
转而聊起“陈恕”。
“听谢昭的意思,他应是相信桓维,认为桓大将军不曾在此事上弄虚作假。”萧窈含了粒蜜饯,声音有些含糊,“若这么说,此人不过是个幌子,是江夏王用来收拢人心的工具。”
崔循道:“桓大将军兴许不曾作假,却并不等同陈恕已死。”
萧窈微怔,随后领会:“你是说,陈恕当年设计偷天换日,瞒过桓大将军,令他误以为自己溺亡?”
“并非没有这种可能。”
甜意在唇齿间蔓延开,萧窈垂眼琢磨片刻,好奇道:“陈恕究竟是个怎样的人?你仿佛很认可他的本事。”
她翻阅过当年的公文卷宗,其中大都是陈恩和他那几个心腹的事迹,知晓其中有好大喜功的,也有勇猛无双的……
相较而言,这个侄子并没那么起眼。
“此人行事谨慎,工于心计,”崔循并未赘述,言简意赅道,“若当年陈恩未曾与他兵分两路,不会溃败得那般容易,战事兴许还会拖上数月。”
萧窈心中一凛。
她比任何人都要清楚崔循这话的分量,笑意稍敛,轻声自语:“……是得让湘州多加小心。”
若只是行军打仗,以晏游的本事,自然不在话下。但平心而论,他并没有那么擅长心计诡术。
无论谁为江夏王出谋献策,能想出这样毒计的人,都不可小觑。
第119章
富丽堂皇的江夏王府一片缟素, 往日不绝于耳的笙歌取乐被哀声所取代,在这大好的春光中显出几分萧瑟。
江夏王萧诲子嗣众多,于他而言, 萧巍这个儿子并不是举足轻重的存在。
但终归是世子。
死得这般窝囊, 也伤了他的颜面。
下手之人显然是早有预谋, 将事情做
得干净利落,除却萧巍, 就连随行的一众亲卫都无一活命。
以致连个回来报信的没有。
萧巍从前出门“狩猎”, 兴致上来, 几日不回是常有之事, 妻妾仆役也并没觉出什么不对。
还是山中猎户见着大片血迹, 与交战时留下的印迹, 及时报给里长, 才算挑破此事。
里长带人进山查看, 发现许多尸体时,已经够心惊肉跳的了。待到细看, 发觉那些侍卫的衣着打扮绝非寻常人等,便知此事不是自己能料理的,连忙遣人上报。
但饶是如此,初时谁也没想到,这群尸体中会有萧世子。
认出萧巍那位县丞姓白, 早几年曾随着上峰带着几千两白银去给江夏王祝寿, 曾有幸见过这位世子一回。
那时的萧世子意气风发,前呼后拥, 白县丞这样的官阶甚至不配在他面前问安, 只在路旁避让行礼。
而如今,世子的锦衣华服□□涸发臭的污血与泥泞浸得不忍直视。
白县丞忍着不适看了许久, 才敢确准。
此后将消息重重禀到江夏王那里的人,各个面色灰败,提心吊胆,唯恐牵连自家。
他们的担忧没错,江夏王行事从来不讲任何道理,得知萧巍的死讯后雷霆震怒,当即令人严加审问。
就连萧巍身边伺候的姬妾、门客,也都遭了殃。
江舟是唯一幸免于难的人。
因为他安排了“天师道复起”这出戏,萧巍是个不管事的甩手掌柜,实际调拨人手、与信众头领联络这些事,皆是由他经手。
他又有旧疾,身体向来不好,只怕在地牢中熬不过两日。
江夏王大发雷霆那日,众人避之不及,便是有什么事也要拖几日再回,唯有江舟跪求见了王爷一面。
众人不知江舟说了些什么,只知王爷平静不少,调查世子之死的差事也交到他手中。
明眼人便都知道,他虽死了旧主,但怠慢不得。
就连江夏王身边伺候多年的仆役,见着他,也都会称一声“先生”。
“先生请。”仆役躬身,客客气气道。
江舟颔首,缓缓踏上台阶,进了书房。
江夏王昔年虽与重光帝同为王爷,但他是个穷奢极欲之人,明面上的俸禄未必撑得起他一日花销,便变着法地从治下各处盘剥。又靠着劫掠南下流民富户,攒了不少家底。
王府建得极为气派,眼前这间敞阔的书房,装潢摆设更是不菲。
江舟恭敬行礼,垂首低眉,目光始终克制地落在身前,回禀道:“出逃的门客已经抓回,严加审问后,招出那日曾将汉川韩氏阖家搬迁的消息告知世子,撺掇世子前去劫掠。”
“与姬妾所听到的只字片语对上,并非作伪。”
江夏王正擦拭着书案上的长剑,眉尖挑起:“汉川韩氏?”
江夏王平日往来的大都是桓氏这样煊赫的世家大族。江舟心下了然,解释道:“这家原是湘州韩氏的旁支。”
他刻意咬重了“湘州”二字,萧诲随即道:“你想说什么?”
“韩氏富庶,搬迁之际,自会重金雇佣镖师护送。但若只是寻常镖师护卫,绝无可能将事情做得这般利落,更没有胆量与王爷过不去。”江舟笃定道,“此事与晏游脱不了干系。他与世子原就有旧怨,想是与韩氏勾连,有意放出消息……”
江夏王心中原就有此揣测,并不惊讶,冷冷打断了他的讲述:“我不关心晏游如何作成此事。你只需告诉我,如何叫晏游血债血偿。”
萧巍已死。
江夏王为这个儿子短暂伤心过,但冷静下来,更为在乎的还是如何找回颜面,如何破局。
他弹过剑身,铮然作响:“令天师道信众集结湘州。我倒要看看,晏游能有多大本事,又能招架多久。”
江夏王不是个沉得住气的人,到如今,为数不多的耐性已经消耗得不剩多少。
若要强行劝说,只会招致责罚。
江舟来时已有预想,垂首道:“小人有一计,可为王爷除去心头大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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湘州是疫病频发的重灾区。
晏游虽对军中事务驾轻就熟,但这种格外麻烦的庶务,于他而言还是棘手。若非有管越溪等人协助,只怕早就焦头烂额。
管越溪自从来了湘州,就没休沐过。
好不容易理清章程,想着冬去春来,湘州百姓的日子都能好过些。结果又赶上疫病蔓延,天师道死灰复燃,乱象四起。
更恨不得将自己掰成两半,日夜不歇才好。
建邺的书信传来时,晏游才亲自带人清扫过一众叛贼,风尘仆仆连夜归来,身上犹带挥之不去的血腥气。
管越溪正灌着浓茶提神,将信予他,议了大半日事务的嗓子有些哑:“公主所言有理。我这几日原也在思忖,此事像是冲着湘州而来,须得更加小心才是……”
晏游抹了把脸,并未出声,只安静看信。
管越溪觑着他的反应,话音一顿,转而问道:“此番出去,可是有何不顺之事?”
晏游摇头。
信众或可仗着人多势众劫掠一处,但远远没法同陈恩在时的阵势相提并论,真撞上披坚执锐的将士,大都没什么反抗的余地。
更别提还是他亲自领兵。
管越溪明了,深深叹了口气:“将军是心有不忍。”
因为那些信众,大都算不得穷凶极恶之辈,也不似军中这般大都是青壮年,其中不乏老弱妇孺。
若是生逢盛世,谁也不会走上这样的路。
于他们而言,天师道是唯一能攥住的慰藉,便难免走火入魔。
别说晏游,就连管越溪这个坐于官廨,无需直面鲜血的人,每每看到军情公文也觉心有不忍。
若是正儿八经的战场上,两军对垒,各为其主也就罢了,可那些原本都是寻常百姓。
年前为着寒灾事宜,他与晏游曾到治下各处查验。
明明饥寒交迫,却还有百姓诚惶诚恐谢恩,说是能得这碗赈灾的稀粥,便能多活几日。
熬出冬日便好了。
时至今日,管越溪仍清楚记得那瘦骨嶙峋的老人说这话时的模样,令他片刻不敢松懈。
管越溪沉默良久,劝道:“将军修整几日,若有什么事,令石生他们去也好。”
晏游折起那封萧窈亲笔所写的书信,缓缓吐了口郁气,又打起精神:“池岭那边,我须得亲自带人过去一趟。今夜回来时得了消息,魏三在花溪现身,他本就是当年陈恩的心腹,兴许有所图谋……”
管越溪一看他这模样,便知是已经拿定主意,只得让步道:“待到从池岭回来,总该歇上两日。”
晏游颔首道:“好。”
池岭距此不算太远,快马加鞭,半日即至。
此处冬日受灾格外严重些,管越溪曾陪同晏游去过两回,那位令他记忆犹新的李叟便是此处的里长。
刚开春那会儿,老里长的孙子带村中采摘的药材、山菇进城来卖,还特地送了些到府衙门房。
是些明事理的人。
管越溪心中先入为主,对于晏游此行并没过多担忧,以致得知他重伤的消息时,直愣愣摔了手中的茶碗。
茶水四溅,书案上一片狼藉,才写好的书信墨迹晕染开来。
石生忙上前帮着收拾,低声道:“将军昏迷前有吩咐,请您周全此事。”
管越溪回过神,垂首收拾过书案,也终于定下心神:“我明白。”
晏游重伤的消息必得压下,一旦传出,必会使得人心浮动,境况保不准会一发不可收拾。
却也不能不知会建邺。
毕竟若有万一,总不能毫无准备。
他重新铺纸,心中斟酌着措辞,向石生道:“池岭究竟是何境况?晏将军为何会受伤?”
“此事实在怨不得将军。”石生下意识辩解了句,愤愤不平道,“将军去时,料到池岭附近会有埋伏,也备了应对之策,战后擒获魏三……”
只是谁也没料到,捅晏游一刀的,不是魏三这个贼首,甚至不是哪个身强体壮的叛贼。
而是依旧瘦骨嶙峋,曾经情真意切向晏游再三道谢的老里长。
揣着刀的人姿势是会有不同,但那时天色已晚,老人身形佝偻,深一脚浅一脚地上前送新烙出来的饼。
晏游有片刻放松,迟钝了些。
便这么着了道。
管越溪攥着拳,指甲几乎已经要嵌入肉中,开口时声音微微发颤:“他为何要……”
“他那孙儿染了疫病。”石生咬牙道,“得魏三允诺,若办成此事,给他一纸符箓。”
李叟得手后,看着温热的鲜血涌出,并没任何得意之色,也没想逃,直愣愣地跪倒在地。
如梦初醒般哭嚎起来。
边哭边说自己对不住小晏将军,只是儿子早死,家中只这么一点血脉,总不能看着孙儿去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