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知道他究竟如何做到,但她清楚,这样的大事只要有一处没有考虑到,都不可能进行得这般顺利。
如此看来,宋听檐这般掌控全局的魄力和能力显然与命簿那老者不相上下,那老者可是官拜宰相之才,便是皇帝也颇为敬重,这么的人可是能在国家倾覆之时,力挽狂澜的,若为臣子是国家之幸……
可若是储君相争……那便是战争的开始……
夭枝心中颇为不安,因为老者迟迟没有出现,她有些担心后面的事不会按照命簿发展。
夭枝陷入沉思,见船往远处去,起身看向前面方向,“我们如今去何处?”
常坻闻言回道,“水灾泛滥,白家老太爷在别处有户庄院,那处水灾不及,可暂时落脚。”
夭枝闻言自然没有异议,宋听檐在越安全的地方越好,她甚至巴不得他可以安分待在屋里。
不过如今他病了,也确实只能如此,正合她意。
夭枝低头看向闭目养神的宋听檐,颇有几分满意。
常坻见她盯着自家殿下一眼不错,想到其前科累累,一时颇有些防备,悄悄上前些挡住她的视线。
夭枝见常坻这般有些疑惑,不过见宋听檐被挡住,也就不看了。
常坻见她果然收回虎视眈眈的视线,一时更加心惊,此人竟现在还贼心不死地觊觎自家殿下。
好是执着可怕!
他转头看了一眼,躺下闭目养神的殿下虽衣领微敞,但殿下自来不喜人近身,必然是没叫此女子得逞一二。
船行过水路,便到了别院,白老太爷的几个儿子早已在院门外等着,见宋听檐安然无事,纷纷迎上来,“殿下大安,我等所盼!”
白老爷快步上前,“好在是找到了殿下,否则我们可都不知道该如何是好,若是殿下出事,我等难辞其咎!
家父因为此事担心了一整宿,先才听到好消息才放心下来,本想起来迎接,奈何这般奔波,他老人家身子骨熬不住,竟是支撑不起来,他特特让我向殿下告罪,待他身子好些便来向殿下请罪。”
宋听檐提起几分精神,开口虽虚弱但温和,“老先生何罪之有,我如今借住乃是叨扰,老先生太过客气,如何还能让老先生来看我,待我好些便去拜望老先生。”
白老爷连连摆手,“不不不,怎会叨扰,殿下能来此,实令我等寒舍蓬荜生辉,更何况若不是为我们禹州百姓,殿下也不至于陷入这般危险境地,殿下快快里面请,厢房早已着人备下了。”
宋听檐被几人簇拥着请进去,白家到底是禹州大族,处事极为周到,不仅早已备好吃食衣物,连大夫都备着。
夭枝瞬间放下心,坐在院子里赏景,闲来无事吃起了糕点。
白老爷等大夫看完之后,跟着大夫一道出来,细细了解便吩咐人去抓药,一时间到处忙活。
白老爷看向常坻,“这里多时不住,到处都还是乱的,有招待不周之处还请殿下见谅,过会子我便派几个下人过来,照看殿下。”
常坻摆手,“白老爷不必客气,我家殿下说了,府中人多,人手必不够用,你们且顾自己便好,不必劳神这处,我们自己有人。”
“多谢殿下体恤。”白老爷连忙道谢,正要开口说什么,便有小厮过来唤,说是西苑的房屋年久失修,不得住人,不知道如何安排,已有人争吵起来。
常坻见状开口道,“白老爷自行去忙罢,殿下这处不必担心,自有我们看着。”
“好好好,那我便先去了,大人留步。”白老爷只得抱歉点头,匆匆离去,他也确实忙得焦头烂额,就这么一会儿功夫,便是琐事连连。
常坻看着白老爷离去,见夭枝还在,特地开口告知,“夭姑娘,殿下无事,只是太累才病倒了。”
常坻说着这话时,看着她颇有几分幽怨,好似在说,原先殿下都还好好的,只让她照看了一天一夜就变成这样,着实是吃了苦头。
夭枝难免有些愧疚,虽说她的初衷是好的,但到底是她拉着宋听檐下了水。
如今自然是要将功补过。
她起身,“此事确实因我而起,接下来就由我来好好照顾你们殿下,我必定衣不解带好好守着。”
常坻闻言连连摇头,“殿下吩咐了,说是夭姑娘不许踏进他房门。”
夭枝:“……”
夭枝面无表情,“为何?”
常坻轻咳了一下,一脸你自己知道的表情,“就是殿下吩咐,没有为何。”
夭枝伤透了心,“为何如此防备?我们相识已久,怎还防贼似的,难道还信不过我的为人?”
常坻:“……”
能否不要这般言辞凿凿问这样的问题?
他着实回答不出来。
常坻一介武夫,是个不会委婉的,他就这样看着她,默然无声,显然是颇为认同她的为人。
夭枝有些恼了,但也不得不佩服宋听檐,病得都意识不清,还能强撑着交代这事,当真对她很是看重。
当然这话对她必然是没有用的,她这个人恰恰是有些反骨的,不让她做的,她偏要做。
更何况凡人如此脆弱,若不多看着点,万一不小心断气了怎么办?
她不放心的。
夭枝想做便做,特地等到天黑,便顺着院墙翻进来。
白家果然是禹州大户人家,这乡下别院弄得格外雅致,景色宜人,假山流水绕园而建,精致古朴,野草花肆意生长,平添雅趣。
夭枝不用灯笼,轻而易举就摸到窗旁,屋里头很安静,也没有点灯,应当是睡着了。
她轻轻打开窗户,轻手轻脚跨过窗沿,半个身子才探进来就对上了宋听檐的视线。
他穿着白色里衣,站在桌旁,显然是夜里渴了起身喝水,却亲眼看见某人从窗外爬进来。
夭枝有些尴尬,与他对视片刻,便也理所应当跨进来。
她上前拿起桌上的茶壶,用手一探还是温热的,显然是盯着时辰换的,白家果然伺候周到,比她周到多了。
夭枝拿起茶盏,替他倒了水,十分温柔体贴,“这事怎么能让你自己做,唤旁人来不就好了,你应该好好躺着养病。”
宋听檐虽有些虚弱,但还是有力气反驳几句的,“不唤人半夜也会有人来的。”他说着看过来,视线落在她面上。
很明显,说的便是她。
夭枝难得有些不好意思,她本是打算悄无声息来探探他的鼻息,若无事,她再悄无声息离开,神不知鬼不觉,如今倒被抓了个正着。
“你还病着,这黑灯瞎火,不声不响的,旁边也没个人,常坻总归不如女子心细,我着实不放心。”她将茶盏放到他面前,坦白将自己的担忧说出,“我如今在这看着,才能放心。”
宋听檐端起茶盏轻抿一口,轻轻慢慢回道,“你在,我不放心。”
夭枝话赶话生生卡住,静默无声看了看他,月白里衣着身越显清隽惑人,即便坐着也气度不凡,薄唇因为喝水沾染水泽,乌发垂于身后,倒显出几分虚弱破碎之意,“是我做的不对,是我对不住你,我应当有些界限感,但我也不是故意的,我只是一时没控制住,谁叫你嘴巴竟这么柔软,这也不能怪我,这是我的天性,天性如何控制?”
宋听檐手中的茶盏生生顿在半空,显然是平生头一次见到这般坦然言说天性的女辈流氓。
夭枝见他不说话,也有些为难,知道自己在他这里前科累累,恐怕怎么解释恐怕都是无用。
可她这话说的并没有错,精怪之后亲亲贴贴也很寻常,她已然是保守的精怪了,那些小猫小犬精怪更越界,它们那些毛茸茸的可喜欢舔来舔去,还拿身板蹭来蹭去,比她可出格不少。
宋听檐将手中茶盏放下,话间揶揄,“如此,倒是我的错了?”
夭枝自然没那个意思,她认真替自己辩白,“怎么会,这也不是你能决定的。是我的错,我应当有些分寸,怎么说也是教导你们的先生,还是要懂得先生和弟子之间的礼节。”
宋听檐闻言轻笑出声,不知是不是被气笑,不过倒也算是勉强接受她这般说法,“我如今要歇下了,不知先生想要做什么?”
夭枝见他松了口,当即在桌前坐下,“你如今还病着,我便在这处守着你罢,若是难受也可以照看伺候你。”
她好歹也是仙官,这嘴上话还是会一些的,伺候什么的也就是说起来好听,论到底,宋听檐这处也没什么需要她伺候的,至多就是倒倒水。
她琢磨着如今他这般虚弱,半夜再探探鼻息,谨慎点总是好的。
宋听檐显然还身子不适,瞧着是要休息了。
夭枝开口劝道,“放心罢,我心中有分寸,再说了,你又不能人道,我能对你做得了什么?”
宋听檐:“……”
他默了一默,“倘若我能,你岂不是连我病中都不会放过?”
夭枝是个现实的人,不,应该是个现实的树。
她从来不做假设,因为假设根本没有意义。
夭枝认真看着他,眼神示意你懂我也懂,“事实如此,何苦假设,自己哄骗自己?”
宋听檐:“……”
他似乎想说什么,却又不知从何说起,他默然看了她许久,好似有些气堵。
片刻后,他起身拿了一柄折扇递来,看着她和善平静道,“屋中闷热,还需先生替我执扇。”
夭枝接过他递来的折扇,有些纳闷,“你不是感染风寒吗,还能扇风?”
“无妨,我现下热极,还要劳烦先生一二。”宋听檐缓步回到床榻旁,掀开薄被躺下,俨然一副要休息的架势。
这祖宗终究还是要伺候啊,早知道她就说自己和常坻一道在外头守夜了,何苦说要照看他?
夭枝在原地沉默了半晌,只能搬着凳子到床榻旁坐下,打开折扇,借着窗外月光看了一眼折扇。
折扇上的题字风流写意,此字画绝非凡品,应该供起来收藏,拿来凉快着实奢侈。
她想着便收起折扇,却又对上了宋听檐的视线,他靠在枕榻上,乌发垂落而下,月光洒落在他面容,朦胧的氤染,似清晨薄雾在透玉中流转,剔透纯净,格外惑人。
他见她不动,伸手而来握住她的手。
夭枝一顿,只觉烫着,下意识收回手,他却不放,温热的掌心握着她的手背,替她打开了折扇,话间轻慢,似在逗玩,“夭先生不会?”
夭枝听着他耳旁低语,显得屋中太过安静,心跳莫名漏了半拍。
他握着她的手,轻轻扇着折扇,那一缕缕风扇到他面上,连带着她这处,也不知是不是太近,竟觉得他身上的檀香清冽气息似被他体温暖过,不着痕迹萦绕而来,“这般教你可会了?”
夭枝莫名觉得有些生热,下意识收回了手,“知晓了。”
他闻言由她而去,还在病中一派文弱,温和看着她,似就等着她的风。
夭枝只能认命替他扇起风来,只是莫名生出一种坐立不住的错觉。
…
翌日天蒙蒙亮,夭枝没阖过眼,手中的折扇亦没停过。
常坻一进来见她在宋听檐屋里,眼睛险些瞪出来,“你你你……怎么在这?!”
常坻看看她,又看看侧身靠卧床榻亦醒着的宋听檐,手指着她,气到结巴,“夭……夭姑娘当真要这般折腾我家殿下,他还病着呢,你怎能……!”他似乎说不出口,一路结巴到底。
夭枝看了眼靠在榻上的宋听檐,他面容苍白到几许透明,看起来尤为虚弱,闻言看向她,也不言语,温和无害好似被欺负了一般。
夭枝揉着手腕,忿忿不平地想,究竟谁折腾谁啊,她可是扇了一夜的风!
她扔下折扇,“伺候你家殿下还有错不成?”
她觉着自己是疯了,才会觉得宋听檐温和无害。
这厮真是难伺候到了极点,一夜扇子不能停,他竟也不睡,扇得太快,他嫌风急;扇得太慢,嫌风缓;扇得力气大,他嫌风大;扇得力气小,他嫌风小。
不急不缓,不大不小,又着实需要费点心神去拿捏着。
夭枝每每以为他睡着了,便想放下折扇去休息,却不想这祖宗闭着眼,虽然很疲倦却悠悠开口,“先生累了吗?”
她正要开口说累,他便先一步睁眼看来,叹声开口,“若是累了便算了,总归这世上也少有热死的人,有一两个也不是奇事。”
夭枝见他这般羸弱,着实也有些不忍心,伸手探了探他的额间,也确实烫得厉害,应当是热极,便也只能继续给他扇风,这一扇便扇到了天亮。
“你!”常坻见她这般有恃无恐,硬是回不出半句话,他看向宋听檐,又担心又忧愁,“殿下,你怎能随着此女胡来,你还病着呢,怎能吹风,如今也不知多时才能好全。”
宋听檐显然也很疲倦虚弱,他伸手按了按额间,“确实是胡来了。”
常坻闻言越发悲愤看向她。
夭枝也很悲愤,他躺着可是舒服,哪里就是胡来了?
天知道,她是一个摆件儿成仙的。摆件这类玩意儿是很懒的,通常都是四肢不勤,头脑发达,所以她才对哲学这方面的造诣非常深。
她能安分地做一棵树,从树修成仙,那都是有缘由的,缘由就是她非常懒,懒得无药可救!
换而言之,她没有懒得活着,已经是极为勤奋了。
如今真是把她修行时所有的活加起来都不及昨夜的劳累,这下手生生累得提不起来,可是成了真正的摆设。
可不想,就是这般照顾着,宋听檐竟还病得更重了。
夭枝隐约有些怀疑宋听檐只是想折腾她,而硬生生陪着她磨了一宿。
夭枝想到此,忍不住摇摇头。
这般熬鹰式的连自己都不放过,着实毫无人性,应当不可能。
况且,昨夜他们都解释清楚了,且相处得很好,她也没再做什么出格的事,必然是她的错觉。
…
雨灾过后,天空极净,却有几分阳春三月的好时候。
夭枝站在白家园子中,借着花草掩饰身形,看着园子正中的两人,微微颔首。
宋听檐一身月白长袍,坐在石桌旁提笔书写,长卷的纸张旁放着一只玉碗,里头还盛着药。
也不知是不是他生得太过好看,阳光落在他身上像镀了一层光,越显眉眼如画,如今连带他身旁的事物都显得格外昂贵雅致。
这白玉碗雕工精巧,一看就价值不菲,这白家果然还是有几分底子,便是到了乡间别院,都能拿出这般精致名贵的玉碗给宋听檐盛药。
这厮真是天生命贵。
黎槐玉站在桌对面,提着手中食盒放在石桌上,里头是亲手做的点心。
她本也是来这处帮忙,可她一介女流,那城中赈灾打捞、修建堤坝之事,着实用不着她,得知宋听檐和夭枝落了水,便过来看望他们。
如此正合夭枝心意,毕竟依照命簿来说,他们二人是有姻缘的,黎槐玉可是他未来的妻,二人感情乃是相濡以沫、细水长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