夭枝沉默许久,收回视线,要了壶酒,视线微错间,竟看到酒馆悬挂的菜牌上写着清茶团子四字,且这牌还挂在第一个,显然是极受欢迎。
她看到这名字熟悉的笔迹,思绪迭起,一旁掌柜见她看着,开口介绍,“客官可要来一份清茶团子,这等有名吃食虽然到处都有,但只有我这儿做得最为地道,可是独一份。”
往日这只是乡间小吃,少有人听过,不曾想如今竟这般有名。
如此也好,她也不必费心去找。
掌柜当即叫小二拿了一份打包好,系上绳子和酒一道递给她,“客官拿好,我这可是百年老店,手艺都是祖上传下来的,往日孝贤皇帝都爱吃,每每可是亲自来这吃,只可惜人去的早,这名字都是陛下亲手写的,味道包客官满意。”
夭枝微微一顿,才意识到这是宋听檐的字,这处便是她往日买给宋听檐清茶团子的那家小铺子。
只是如今长街早已不同往昔,这处也已物是人非,不曾想这家铺子竟还流传了下来,成了这么大的酒楼。
她许久才听到自己的声音,“哪位皇帝爱吃?”
“就是二十年前故去的那位,你竟不知吗,你不是中原人?这天下有谁不知道他的名讳?”掌柜说到这处,面露叹息,“唉,只可惜前头留下的烂摊子着实是太大了,这江山千疮百孔,陛下弱冠之年尽数接手这摇摇欲坠的江山,生生耗尽了心血,才稳住这江山,避免天下四分五裂,战火不休。
可惜他的身子撑不住,这般年轻便去了,我等黎民百姓倒也是运气,乱世出了这样一位护着安宁。”
夭枝沉默几许,拿过掌柜递过来的酒和清茶团子,“多谢掌柜的,不知如今皇陵在何处?”
夭枝提着酒出了客栈,一路往皇陵方向去。
她一步步走着,日头缓缓西下,她由人声鼎沸走到人烟稀少之地。
斜阳之下,她站在墓前看了许久,竟是说不出心中万千滋味。
碑上提得孝贤皇帝,并非他的名字。
可她一眼就找到了。
因为墓碑上还雕着小胖鱼呢,如此严肃的地方,真不知他是如何下这一道旨,叫后头人照做的。
她手扶上墓碑,心中微苦,“簿辞,我来晚了……
先生带了你最喜欢的酒,只是你自来挑嘴,恐怕这酒不太合你胃口,我如今依旧没什么银钱,下回来一定买最好的酒。”
她低头将酒壶盖子解开,瓶口微斜,往地上倒去,“簿辞,我们赌赢了,我没有死,你也完成了心愿,这天下依旧繁荣,只可惜这酒我们无法对饮了……”
夭枝坐在墓旁,打开了清茶团子放在碑前,自斟自饮。
仿佛往日那般……
“夭先生?”
忽而一道声音传来,夭枝一顿,顺着声音来处看去,便见一陌生的中年男子往这处疾步走来。
他似乎细细辨认了她一番,震惊之余开口试探,“您……您可是夭枝先生?”
夭枝端着酒壶的手顿在原地,她已不在凡间百年,怎可能还会有认识她的人?
她疑惑间点了点头,“是我,你是……?”
那中年男子瞬间双目含泪,在她面前跪下,“夭先生,我总算将您盼来了。”他恐怕她不认识,忙道,“夭先生,我姓常,常坻是我的曾祖父,你应当知道?”
夭枝思绪一顿,仔细看他,果真有几分像常坻。
他说着颤颤巍巍从怀里拿出一个金丝布袋,将布袋打开,里头裹得极好,显然颇为贵重。
夭枝有些疑惑,那中年男子将布一层层揭开,下一刻,一只小鱼玉雕出现在眼前。
她视线一顿,呼吸微窒。
中年男子捧着小鱼玉雕,哽咽道,“陛下去之时,说若有故人来寻,便将此物给她。
我本以为完不成陛下的遗愿,此物要代代传下去,却没想到您突然出现了,如此甚好,否则我恐完成不了陛下心愿,死不瞑目啊。”他说着满眼欣喜,又哭又笑。
夭枝看着这小鱼玉雕,因为年岁已久,已然不比当初那般,绳子都陈旧黯淡了许多。
她轻轻拿起小鱼玉雕,放在手中,黄昏的阳光透过玉雕,折射出几分光芒。
夭枝莫名恍惚,像是回到了往日,“他怎知道……我会来?”
中年男子摇了摇头,“陛下不知,想来是盼着这天下还有你的踪迹,他寻了你二十五年,终究是未曾找到一丝痕迹,临死之前,将这玉雕交给我,也不过是一个期盼。”他说着看过来,似在感叹,“这天下真有如此奇事,先生竟真如陛下所画,这么多年竟没有一丝变化,可惜……陛下永远都不知道小鱼玉雕找到了主人……”
夭枝手中酒盏无力掉落,撒了一地酒,眼眶瞬间通红,竟是满心荒凉,他找了这么久吗?
不知是什么心情?
夭枝拿着布袋,才放下小鱼玉雕,却发现下头压着信纸,因为年久陈旧泛黄,不过保存极好,颇为完整。
她一时呼吸止住,小心打开,上面几字,一眼见底,
‘先生……
见字如晤……’
余后的笔画,顿了又顿,似乎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言起……
夭枝心头微微一涩,苦涩之意终是溢上心间。
可笑他们连最后一面都是决裂,都未曾好好道别。
忽而远处一声重重钟鸣,极远极悠长,斜阳西下,将她的影子拉得极长。
她蓦然回头看去,却什么也没看到,她茫然四顾,亦是空空如也。
她视线模糊了一片,看不清周遭却是满目荒凉。
她再也见不到他了。
‘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
原来凡间离别这般苦,怪道凡人满心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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夭枝回来之后便日复一日地安静过着,她时常忘记吃饭,只小师弟每日都会来投喂完,倒也算‘衣食无忧’。
她吃饱喝足就准备游回去睡觉,也不爱言语,这遭正准备入睡,却忽然感觉头顶有巨物阴影下来,她还没反应过来,巨物就砸入水中,将她整条鱼兜了起来,周围小鱼精怪吓得四散开来。
小师弟奶声奶气惊慌道,“师兄,你做什么呀?”
夭枝看着把自己兜起来的木盆一时愣住,抬头就对上了滁皆山的视线。
“师兄这是做甚?”
“做甚?”滁皆山居高临下看来,话间咬牙切齿,“你,给我去做工赚银钱抵债!”
夭枝摇着自己的小尾巴,颇有几分愧疚,可是她如今实在做不到,“师兄,你就算是要我去赚银钱,也得等我稳住人形罢,我如今这么一条鱼,能去做什么工?”
她刚说完,小师弟一脸伤心扒拉着滁皆山的衣摆,“大师兄,师姐还小呢,你怎么能让她去做工,快把她放回池塘里游罢。”
滁皆山闻言气笑了,“她小,你别看她如今只有巴掌大,想气死人还是很有本事的。”他说着,一边端着木盆里的夭枝,一边往外走,“你赶快回去上课,还真把你师姐当宠物养了,这样的混账玩意儿你消受得起吗?”
小师弟看着他将夭枝端走,伤心欲绝,只能哭哭啼啼跑去找掌门告状。
夭枝在木盆里摇晃地厉害,这么小的地方自然比不上池塘大,那池塘对她来说可相当于海,她好不容易才适应了呢。
她费了些力气,扭转小身板面向滁皆山,“师兄要带我去哪里?”
滁皆山睨了她一眼,似乎恨不得将她拍扁了事,“带你去蓬莱岛做观赏鱼,我和酆兄商量了,你去他那处做工,他给你结工钱,顺道在他那灵泉里面泡泡,早些修成人形,给我想方设法赚银钱。”
夭枝一听到这话,便有些呕血,她万万没有想到,师兄竟这般丧心病狂,她还只是一条小鱼,而且还是一条有残缺的鱼,竟然叫她去做观赏鱼,那不是叫人指着她的脊梁骨笑吗?
这简直是自取其辱。
滁皆山说话间便端着她走出山门,腾云驾雾半日便到了蓬莱仙岛。
蓬莱仙岛在海之角,无边无际,若不是修仙之人,根本找不到这地方。
其间亭台楼阁屹立,雕梁画栋,云雾缭绕,桃林密布,美不胜收。
才到这处,便远远见酆惕等着他们,不再是一副官袍,而是仙人打扮,一看便是得道仙家。
滁皆山一下云,酆惕便迎了上来看向她。
夭枝有些晕盆,一路飞驰而来,着实是她一条小鱼吃不消的。
酆惕看着她似在仔细端详,可惜没有认出多少,察觉到她有些不适,关切道,“夭卿,你可还好?”
不太好,她要吐了。
夭枝不由翻着白眼,在水中吐着泡泡。
滁皆山看了眼在盆里直吐水的夭枝,“放心罢,她命硬得很,死不了。”
夭枝吐着泡泡,闻言翻了一下小尾巴,只溅起细小的水花,溅不到滁皆山身上一点。
她不由有些伤心。
酆惕闻言见她气息稳妥,便也放下心来,抬眼看向滁皆山,“多谢皆山兄将夭卿送来,我会将她安置在灵泉里,也好助她恢复修为。”
“劳烦酆兄了,恢复地越快越好,这玩意儿惹了一堆债,叫她快快修成人形把四处欠的债还了才是正经。”滁皆山将木盆递给他,“既已送到了,我便先去办差了,她来了你这处做观赏鱼,不必开特例,且还要将她看牢了,免得又闯下弥天大祸。”
酆惕一听,视线落在夭枝身上。
夭枝这会子已经回过劲来,闻言颇有些心虚,呆在盆中乖巧状,慢悠悠摇着尾巴,当作没有听见。
酆惕见她这般,只觉异常有趣,“皆山兄言重了,夭卿如今一条小鱼能闯出什么祸来?”
“那可不一定。”滁皆山轻哼了声,不阴不阳道了句,便转身驾云而去。
酆惕目送滁皆山离开,才低头看向木盆里的小鱼,圆润可爱,很是讨巧。
他伸手摸了摸她的脑袋,果然很柔软。
夭枝的脑袋被摸了摸,抬眼看向他,“酆卿,你家可真是大,不知能结多少银钱给我呀?”
她虽说是不愿意做什么观赏鱼的,但债还是要还的,做做老本行也没什么。
摆设和观赏物之间没什么区别,都互通的。
酆惕闻言直笑出声,夭卿真是认真得可爱,皆山兄哪会是真的送她来做观赏鱼,只是嘴硬罢了。
再说了,他这蓬莱仙岛哪里就缺一条观赏鱼了,只是他这处的灵泉对于修行颇有助力,每日多泡泡,增进修为必然事半功倍。
不过酆惕见她这般一本正经,便也道,“夭卿既来了,开什么价由你说了算。”
夭枝非常欢喜,这可比往日在山门里做白工时要值钱多了。
“酆卿慷慨,也不枉费我们往日同僚一场~”夭枝摇着小尾巴,很是欢喜。
酆惕闻言沉默几许,片刻后,终是开口道,“殿下的事,我很抱歉骗了你,那时事出突然,我们实在担心你陷得太深,害了自己性命,才扯出这个谎来。
他……确实不是我蓬莱仙岛的神仙,也并非是神仙,只是一个凡人。
这百年来,我时常去看你,可你总不醒来,我总怕,你若是醒不来,可该如何是好,我们这般总归是害了你。”
夭枝摇着的小尾巴缓缓慢下来,她想起宋听檐,心中自然是难受的。
“无妨,那是我心甘情愿,没连累了你们就好。”
酆惕摇了摇头,内疚道,“谈何连累,倘若不是我们骗你,只怕你早已想到别的法子,也不必这般冒险顶上天罚。”
此事自然也谈不上什么连累,九重天戒规森严,非他们所错,自然也罚不到他们身上。
只是苦了夭枝,天罚过后险些丢掉了一条命,好在他们掌门在,否则就没有夭枝了。
不过夭枝能这么快就修出灵识,其天资也着实是让他意外,毕竟这也不过百年,若是多加修炼,只怕造诣更高。
“酆卿不必记挂这些,你瞧我如今不是好好的吗?”夭枝说话间便在木盆中游了一圈,这地方虽有些小,但让她展示一番还是可以的。
酆惕见她小小的尾巴游得极快,这才笑了出来,他当即端着她往仙雾缭绕的山间去,“我带你去灵泉池那处罢,虽说比不上九重天,但你多泡泡,自也有助修为。”
蓬莱仙岛虽在海上,可岛上山叠山,岛连着岛,几乎盖住整片海之角,便是神仙,不花上几个月也是走不完的。
夭枝被他端着,钻出水面新奇地看着周围景色,与他们山门可是大有不同。
他们山门连草都不修,野草花肆意生长,春日里草长莺飞蝶舞,别是一番野趣,是潦草的好看。
但这蓬莱仙岛显然不一样,每一步,每一处的景色皆有布置,玄妙奇特,显然是专门建造,集天地灵气于其中,也难怪这处灵泉会有如此有名。
酆惕带着她走入灵山,重岩叠嶂,仙雾缭绕,已有仙子在此处等候。
忽听一熟悉女声迎面而来,“夭枝仙子可是来了?这都过去百年了,已许久未见,可得让我好好看看。”
她只觉声音极为熟悉,脑海中才刚搜寻到人面,便见绯窕仙子出现在眼前。
她往酆惕身边左右看了一看,两眼空空,“人呢?”
酆惕将手中的木盆往前一递,“绯窕,在这呢。”
绯窕看向木盆愣了一愣,里头一条圆乎小鱼,轻轻摇着小尾巴,颇为悠闲地待在水中看着她,“竟……竟变成了鱼吗?”
夭枝摇着小尾巴,靠近木盆旁,“好久不见,绯窕仙子。”
绯窕听到这声音,才发现真是变成了一条小鱼,她接过木盆看着夭枝,莫名生趣,“原来这就是符老的移花接木之术呀,怎不挑只瘦长好看点的小鱼?”
夭枝闻言尾巴都没力气揺了。
绯窕见她这般忙补救,“倒也是生得小巧可爱,这小尾巴也格外的……嗯……讨喜。”
“绯窕仙子还是莫要夸了。”越夸越伤心……
酆惕见状不由想笑,他看向绯窕,“今次来取仙果,可是为了仙宴?”
绯窕颔首,“是,储君今次小劫竟久久未醒,天君担忧,名义上办仙宴,实际上是为了宴请群仙商讨此事,只是不得声张,这九重天上仙桃仙果是必然不够,只能到你这处采集。”
仙桃仙果八百年才成熟一次,最金贵的得五千年,自然是来不及的。
绯窕负责仙果这一块,早前便已备下,却不想事出有因,延席数千万里,便连早已闭世不见人的都请来了,怎能怠慢?
他们下头自也慌了神,只得到处采买,缺的自然也不只是仙果,是以皆是忙碌。
酆惕闻言颔首道,“今次储君乃是第一个历上古天雷劫还安然而来的上神,天君自然看重。”
夭枝听了一耳朵,自然也是知道的。
她听掌门说过,未来储君是天帝玄孙,曾孙次子,定下之时,惊动六界,因受上古劫还能活着走出来的亘古至此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