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像草纸一样。
普拉瓦卡十分珍重地将那些草纸拿起来。
“这是什么?”黎应晨歪头。
普拉瓦卡给出了一个黎应晨完全没想到的答案:“这是习作。”
“习作?”
黎应晨一愣。
“长庐先生门内,每一年的三月,六月,九月,十二月的第一天,都是考校日。”
普拉瓦卡的眼睛紧紧盯着这些东西。
“所有已经入门的学生,都要在这一天,交上一份阵术设计试题。而每一次的考校,都有着同一个主题……”
普拉瓦卡抬起头:
“防御阵。”
“能够附加在其它物质上,性质稳定的防御阵。”
黎应晨奇道:“为什么选取这样一个主题?”
当年,普拉瓦卡问过一模一样的问题。
彼时年少的南洋少年扬起脑袋,抱着一沓一沓的试卷,歪着头,看向自己的老师。
须发皆白的长庐松云埋首于桌案中,头也不抬:“做学问的人,一定要学会守护自己的研究成果。”
“每一种思考,都是有价值的。
“你这辈子活多久无关紧要。只要你的结果存在于这个世界上,就有机会传递给后人。后人会将你未竟之事延续下去。哪怕你一事无成,至少也能排除一个错误选项,或者,带来不一样的启发!”
这位偏执的老者终于抬起头,瞪着普拉瓦卡,一字一顿道:
“你是做学问的,你可以死,但你的知识,一定要一代一代,薪火相传!”
“这样,你就是永生的。”
普拉瓦卡深吸一口气。
“——祝我永生吧,老师。正如您的永生一般。”
随后,他狠狠一抽手中的开关。
咔啦啦啦啦啦——
漫天星空之下,一整面屉柜高墙之中,无数抽屉弹出。强烈的撞击之下,许多纸片飞出了塞满的抽屉。此起彼伏的木撞响成一片,每一声都代表了一次测验,一批学子。他们曾经学习,他们曾经成长,在前人的指引下,一步一个脚印地向上攀登。
这就是他们的足迹。
群星之下,漫天的纸片飞舞。新旧交叠。
黎应晨仰头看着这这一幕,几乎说不出话来。
最新的几个抽屉,里面已经是崭新的白纸了,散发着植物墨水的清香。这不是长庐世家的纸,而是八方望春亭的纸。
是普拉瓦卡,给自己的学生们,留下的测验。
普拉瓦卡低下头,将散落的法阵试卷都收集起来,在地上墩齐,好生理放。
“这些阵法,有一部分用于保护长庐家藏经楼,另一部分,就在这里了。”
原来藏经楼保存完好是这个原因,黎应晨想。
哪怕里面就盘踞着强大的邪祟,那些历代珍藏的书本也没有半分损毁。
“为了让先行者们的力量团结在一起,八方望春亭有设计特殊的阵式。”
普拉瓦卡理齐纸卷,抬起头来,单片眼镜光芒一闪。
“只要有足够的能量来源,效果大致相同的法阵,是可以叠加的。哪怕阵势不同也可以。”
“这里有成千上万个防御阵法,应该能够应付天体撞击的能量了。”
“应该?”黎应晨扶额,“失败了就会死哦?你确定吗?”
“凡人做事,都是摸着石头过河,哪里能有万无一失。”普拉瓦卡苦笑,“我们只能尽力而为。”
他顿了顿,微微垂下眼睫。
“问题在于,我们从哪里去找,支撑起这么多法阵的能量?”
第125章 地火-人世
黎应晨的胸腔在发热。
她伸出手,覆盖住自己的胸腔,里面悬浮着一颗金色的,滚烫的团块。
是她未完成的神格。
黎应晨的神格来自黑凤村和洛阳。相信她的人们在她的带领下渡过了苍茫暴雨,摘下了悬在头颅上的尖刀,步入正轨,稳定生活。而他们回馈给她够的崇敬。
不知不觉间,她的眼睛再一次亮起金光。周身金华流转,微微悬浮。
所有的抽屉都开始震动起来。
“好精纯的能量!”普拉瓦卡动容,“怎么,怎么会有这样的能量?它来自于什么?是怎么出现的?是否有再生的可能性?”
还在问!
黎应晨笑:“干活儿!”
普拉瓦卡这才回过神来,赶紧擦擦脸,按下开关。所有来开的抽屉倾倒而出,试题像是雪片一样漫天飞舞。铺天盖地的甲虫涌起,汇入纷纷扬扬的试卷里,几只抬着一张。细小的口器汇聚在一起,可倾江河。
它们的爪间带着红光,抱着这些延续一切的防御法阵,冲向了传送阵。
三百层。
普拉瓦卡的通知广播已经落下许久了,大家早已经列好了阵势,人人紧张抿唇,等待着虫海的到来。
传送法阵开始发光。
“来了!”
陆溪抬头。
哗啦一声,漫天的虫海带着无数纸片席卷而来,卷过了广场中的人们。人们纷纷动起来,每个人从一群虫中接过一张纸,铺在地上,贴在墙上,放在每一个最合适的位置,与主阵链接。
法阵的布置由他们完成。
或许是冥冥有灵的缘故,地火裂隙开始震动。熔岩们沸腾的更加厉害了,汹涌地翻滚着。
哗得一声,滚烫的岩浆像是喷泉一样涌起,此起彼伏,许多足有四五人合抱粗的火柱,卷着桃花瓣,从地下而来!
顾潮平等邪祟没有犹豫,冲向了半空,与火柱缠斗在一起。
一时间,针雨与藤蔓齐飞。他们拦截下了绝大部分火柱,可是一不留神,仍有一根火柱漏过了交错的攻势,向着三百层栏杆直冲而去。
那里留下的,都是不会飞的凡人们。
姜堰失声道:“小心!”
叮!
陆溪的剑尖向外,剑气一卷,四两拨千斤,借了火柱自己的力,极有技巧地撞开了它。
“来啊小家伙,不会放你们过去的!”她说着,重新摆好阵势。
凡人,有自己的剑!
下面发生的一切,都映在黎应晨金色的眼底。
或许是已经使用过一次的缘故,神格与她的融合更为深切了。
帮帮他们。她轻声说。对着属于她的力量,对着黑凤村和洛阳的人们,温柔地伸出指尖。
帮帮那些正在努力的人。
嗡!
金色的幼年神格发出了震动。
一股极其精纯的能量从它上面爆发开来,一下子将黎应晨整个吞没了。整个观星台都淹没在这灿金色的光华中。
这是什么?以前从没有出现过这种情况。黎应晨微微抿唇,紧张起来。
黎应晨感觉自己的意识好像漂浮在虚空之中,思维向四面八方无尽的延伸开去。她好像站在摘星台上,又好像同时存在于无数的地方。山川湖海,草木江河……世间的一切好像都映入她的眼帘。
那不是【眼】,而是一种更深远,更全面的感知。
她的思绪好像飘到了洛阳城里,男女老少聚集在一个华美的园子中嬉笑舞蹈。那似乎曾经是个高门大院。黎应晨有些兴趣,正待继续深入,眼前的场景却又变了。变成了一群山壁上的岩洞。岩洞深处放着木棺,浅处则有许多人生活,他们依靠铁梯和绳结上下。
她看见戈壁绿洲中,白石堆垒出巍峨的城墙;看见广袤大海里,诸多漂浮平台组成了一支巨大的船队;看见了环水岛屿上,许多人抱团固守着城邦联盟,里面人来人往的学院还在运行着……
黎应晨意识到,这是世界各地的青州。
至今仍
然存在的,来自不同文明的人类聚落,就这样一个一个展示在她的眼前。于是黎应晨惊奇的发现,这片世界并非千里焦土。幸存的人类可能比她想象的要多一些。
生命本就是有韧性的。
黎应晨犹豫着,试探性地说了一声:【嗨……?】
世界各地的无数人,在同一时间抬起眼睛。
他们或者惊悚战栗,或者喜出望外,或者拔剑四顾。有人喜极而泣地拜倒在地,也有人一脚踩空,险些从高空中坠落,好在被同伴拉住,惊魂未定。
而在洛阳,那玄宫大殿之上,有一个瘸了一条腿的女官,惊喜地叫起来:“圣女殿下!”
“这是圣女殿下的声音!我记得的!她跟我说过谢谢!”
天子站起道:“又是圣女在施展神迹。传下去,不管这个声音说什么,洛阳上下全力配合!”
“是!”众人高呼。
黎应晨见到了更多的人。更多的灵魂。
她感觉自己好像一个初入森林的小孩子,新奇的不得了,见哪里都觉得有趣。每一种文明都在生长,每一个人都有不同的执念。他们蹦蹦跳跳,乱七八糟,在这个危险的世界上用各自的方式生活着。
活着!
一个胆大包天的想法在脑海中成型。
黎应晨悄悄地问:【你们有没有人想看看星空的?】
她仰起头,将头顶那片星图传递了过去。那是普拉瓦卡他们拼成的,跨越人类历史的星图。
给大家讲一件事,我们已经找到了星辰运行的轨迹。
如果你也在努力填饱肚子,抽空仰望星空;如果你愿意将毕生精力用在为人类追寻大道,探索乾坤之外的世界;如果你和他们一样,朝闻道夕可死矣……
请向前来,请找我来。
为了人类的未来,为了世界的真理。
我们现在很危险。我们需要你。
嗡!
无数的金色光点飞起,涌现,蜂拥而至。
他们急迫热切,一拥而上。
这其中,甚至包含许多已在天宫的魂灵。
这些光点在整个人群中的占比并不算多,一千个人里也未必有一个。但是把眼光拉到整个世界,仍然有无数人前赴后继,向这里跑来。
在黎应晨的脑海里,群星惊诧不已:【这种理由也能叫来这么多人?】
黎应晨闷闷地笑:【你不懂。】
自有人类历史以来,人类对真理和星空的渴望,禁不绝,掐不熄,磋磨不灭。
人类就是这样。
扎根于大地,向着星空生长。
有了黎应晨的保护,所有人都能承受得住通过空间结界的震荡。不会有人被筛选出去。
这批灵魂被放置在了三百层。他们的到来,一下子缓解了核心层的压力。
众人挤挤攘攘的挤在一起,无比新奇。每个人手中都握着一根笔,笔尾从自己的心脏中汲取着金色的能量,笔尖则连着一根线,输送向最中央长庐和雏鹰的雕像。
一时间,琳琅的金线布满了整个广场,交错汇聚在中央,闪着微光。
你写下的每一个符号,都是你的心血。你的心血会保护你,也保护你的同路人。
轰隆——
八方望春亭慢慢地安定了下来,沉回应有的位置。它不再动摇。也或许是再也不会动摇。
肿胀之女茫然地抬头,发出一声尖啸。这里不再需要她来救急,荒水将她收起来,连滚带爬地跑走了,缩进黎应晨的背包里。
许多天宫中的灵魂也来到了这里。
一名左肩环绕着橄榄枝,抱着羊皮纸的老者,头顶着金环,身上散发着比所有人都强大的微光。
他挥挥羽毛笔,就打退了来袭的火柱。但却完全没有居功自傲的意思,反倒是充满感激地环视着周围,热泪盈眶地说:“这里是奇迹……这里是一个奇迹!”
旁边响起一个声音:“毕厄伦斯?”
老者猛地回头。一个同样身穿白袍的睿智老者,正热泪盈眶地迎上来:“啊!真的是你,毕厄伦斯!你瞧,我说的是对的!祂们真的可以和我们交流!”
“泰阿伦……”来自天宫的橄榄枝老者一瞬间热泪盈眶,“我的朋友…没想到还能再一次见到你……”
“啊,城邦怎么样了?”泰阿伦叫道,“不管如何,我有许多东西要给你看!没了你和我争辩,我连思考都僵化了。”
毕厄伦斯低头擦拭眼泪:“如果这就是天堂之梦,我宁可永远不再醒来。”
与此同时,黎应晨站在观星台顶端,感受着这里发生的一切,微笑着想:
如果八方望春亭是一场梦,那她就要做这个把梦实现的人。
这些新灵魂贡献出的力量,和她自己的神格缠绕在一起,注入了那层叠的法阵。
当年,无数年轻的学生伏在桌案上,绞尽脑汁编撰出的一个个防御阵法,发挥了它们应有的用途。他们层叠着,一个一个亮起金光,彼此交错,共同铸成了一个极其复杂的阵法群落。
它巨大无比,将整个八方望春亭都笼罩在内,其上覆盖着柔和杂乱的金光,多少有些光污染。好像有点乱七八糟,但看起来却格外可靠。
吊树影仰望着它:“这样就能应对星辰相撞之力了吗?”
普拉瓦卡动容着说:“这样的结果,已经大大超出了我们的想象。应当没问题了。”
他顿了顿,闭上眼睛,轻叹道:“若还是不行,那或许是天要亡我们。从容接受这样的命运吧。”
吊树影斜了他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