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已经回来了。但是向下望去,大地之上仍是一片空荡,灰色的虚空中,能直接看到通往域外的裂隙。
这可不行。
黎应晨伸出手,试探着让那些暖流从指尖涌出去,在空间中铺陈开来。
——嗡。
精纯的能量顺着八方望春亭的地基蔓延,生长,在轰隆隆的震动之中,大地向上涌起。
众人冲向亭楼边缘,攀在残存的栏杆边上,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幕。
黎应晨悬浮在高空之上,周身微风浮动,浅黄色的裙角飘摇。她的指掌之下,山川更易,大地成型,野草纷繁铺开,不尽的桃花树一棵一棵,重新栽满了整个大地。
她将那片桃花林,带回了八方望春亭。
陆溪一眼就注意到,在桃花林的深处,留着一组盘旋向下的阶梯。
陆溪顿时一愣:“那是……”
做完这一切,黎应晨伸出手,再度轻轻打了个响指。
嗒!
下一秒,她消失了。
再度出现时,黎应晨已经站在了那组阶梯上。她一步一步向下行去,直至最深处站定。
在她的眼前,熔岩流淌。流淌的熔岩尽头,无垠深空,星空弥散。
这里是地火裂隙。
兜兜转转,又回到了这个地方。
【还不把它修补好么?】系统问,【对现在的你来说,应当是很轻松的事情。】
黎应晨却摇摇头。她盯着外域宇宙看了一会儿,反而转过身,对系统说:“商量个事儿?”
【什么?】
黎应晨一字一顿道:“我想要留着这个失去威胁的裂隙。”
……
……
身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黎应晨微微偏过头,是普拉瓦卡等人跑下来了。褐色皮肤的假少年身体还虚弱,急停一下,气息便乱了,停在黎应晨身后,撑着膝盖喘息。
“哈啊…哈啊…您果然在这,黎小姐……”
黎应晨歪头:“有事么?”
普拉瓦卡抿着嘴唇,踌躇了好一会儿,回头和陆溪对视一眼,一咬牙,踏上前一步:“我知这话冒犯,不过,不知我们是否有可能……留下这个裂隙?”
黎应晨一下子乐了:“哦?为什么?”
普拉瓦卡脱口而出:“因为这里是人族有史以来,观察宇宙最方便的窗口。”
“我们自己的星空受到多种情况的影响,星辰规律诡秘莫测。但对面的域外深空,好像并没有这样的情况。”
他努力地比划一下,
“我们相信,这世界上万物的运动,所有的宇宙,都在一种共通的秩序统合之下,只是我们还在摸索。如果将这个纯净的宇宙之窗留下来,两个宇宙交叉论证,会对我们……”
“可以。”
“…有着非常多的帮助……什么?!”普拉瓦卡惊喜地抬起头来,“您同意了?!”
“我同意了。但是有一个条件。”黎应晨懒洋洋道。
“我答应了一群朋友,要将一片空间划给祂们,关押世间的恶鬼邪祟。还世间平静安宁,也供给祂们进食。我不是言而无信的人,我要解决这个问题。”
“你要协助祂们。在你的八方望春亭的地下,建设出十八层鬼蜮。八方望春亭出人,做那十八层炼狱的管理者。我会给你必要的力量支持,让你们有在鬼蜮内压制邪祟的能量。”
“祂们可以驻扎在鬼蜮的虚无十九层。让所有人都不要靠近那里,定期送邪祟下去就好。”
黎应晨的瞳孔中,金色微光一闪。
没错,她所规划的鬼蜮,是属于人类的。
世界理应如此。天堂属于神明,而地狱属于人类。
星辰来这里,当是做客才对。
普拉瓦卡被这样的设想所震撼,直到陆溪捅了他一下,他才一个激灵回神,赶紧一口答应下来:“没有问题!”
正在此时,外域的深空深处,传来些许温柔的嗡鸣声。
“啊,要开始了!”陆溪精神一振。
很快,熟悉的小型流星雨,再一次向着交界处袭来。
陆溪拔剑而起,向前应战!
叮!叮叮!……
已然熟悉的声音,再一次在裂隙中响起。
黎应晨后撤几步,与普拉瓦卡并肩而立,一起看着陆溪上下翻飞的背影。
过了一会儿,黎应晨还是没能忍住心中的好奇,不禁偏头问他:“对了,有关统合宇宙的规律,你们到底摸索出什么结果了?”
普拉瓦卡见她有兴趣,便眼睛发亮地掏出一张纸一根笔,写了起来:“啊,我们猜想,天体是有永恒运动的,是完美的循环运动!它不像是地上地下的运动,它是一种持续和永恒的结合。它应该由四种古典元素所组成,土,水,空气和火。我认为,上面不会有生育和腐败……”
黎应晨:“……唔。”
看来这方面的研究还停留在早期阶段呢,有点像是古希腊城邦时期朴素的世界观。距离发展出基础力学大概率是还有一阵子……
不过,嘛,世界是螺旋进步的。
普拉瓦卡在这样玄学的宇宙中总结出了真正的星图,发现了物理学的存在,已经做得很好了。
大家慢慢来。
普拉瓦卡还在滔滔不绝。黎应晨微笑点头,系统终于听不下去了:【这都什么跟什么。】
冥冥之中,普拉瓦卡似乎感觉到了什么。他停下讲述,小声地问:“……您觉得怎么样?”
黎应晨却不评价。她
只是笑着说:“不错,我明白了。”
系统都被他逗出塑料笑声了:【哈哈哈哈哈,你不会真的信了吧?】
【这算什么东西?乱七八糟,不切实际。】
“好笑吗?”黎应晨掀起眼皮,在心里回应系统,“摘星楼就是在这样不切实际的诸多尝试中,得出了’星辰想要毁灭人类‘的猜想的。”
“他们猜到星辰想要毁灭人类,所以就有了吊树影。有了吊树影,就有了顾潮平和黑凤村。然后我和谭星就活了下来。而我俩差点在万钟殿把你们全歼。”
“喜欢人类乱七八糟不切实际的猜想吗?我们就是在这样的猜想中,逐步揭开一切的。”
若没有前面九百九十九个证伪的猜想,何来第一千个正确的答案?
【你就为了这种东西,选择留下一道世界的裂缝?】
黎应晨把目光投向星空:
“换个说法。”
“我留下了,一扇通往新世界的门。”
【不可理喻。不过只要不影响我们进餐,我们没有意见。你决定就好。】系统的声音消失了。
黎应晨低笑一声,不再说话。她又想起了那句话,第一次和星辰聊天时,就一直回响在自己脑袋里的,那句名言——
“弱小与无知不是生存的障碍,傲慢才是。”*
黎应晨不可能和系统讲明白。
天宫与鬼蜮,邪祟与法阵,归根结底,来源于星辰的力量。
现在星辰与人族修复了关系,她希望这样的合作能持续的长长久久。但她不会对此生出贸然无谓的乐观。
人类必须拥有自己的力量。只属于人类的力量。
无望的执念,仰望星空的决心,再加上日复一日的尝试。凡人之身使他们无力,困惑,短寿。正是这些东西组成了现在的人类。但每一篇手稿都不会白费。错误的尝试使我们排除一个选项,正确的方向使我们更前进一步。也许他们终其一生看不见自己的成果,但是每一个先行者都会成为后来者脚下的血肉、后人会站在前人的肩膀上向前走。
一代又一代的凡人薪火相传,在这片幽暗深邃,不可名状的宇宙里,点起了属于人类文明的灯火。
叮!
陆溪还在舞剑。
她是地火裂隙的第一个开拓者,她天资平凡,终身入道无望。但是她的剑尖仍然指向浩瀚星空,跨越生死,直至灵魂的尽头。
她是一个凡人,最普通的凡人。
在她烟消云散后,会有人接替她的位置。
这就是人类文明发展,永远向前的可能性。
黎应晨看向无垠的深空,闭上眼睛,聆听未曾被开启的,宇宙的旋律。
正因你们存在,所以我相信,人类终将征服世界,战无不胜。总有一天,我们会征服高山湖海,征服雪山炼狱,也征服这片星空。
远空之上,星辰依旧闪烁着微光。
这是独属于人类的战歌。
第128章 世界
此刻的八方望春亭,人们已经回到了观星台里。
他们行走在星空之下,桃花之间,重新将那些稿纸铺陈开来,让生活回归正轨。
这里多了许多的灵魂,也有了许多的收获。有更多的事情需要忙。
在这场动乱里,有一个善于计算的中年学者。他以秒为单位,精确记录了恒星相撞后,光爆的持续时间和显象变化。
也许现在他们还没有能力看出什么,但在未来的某天,这将成为至关重要的研究资料。
先行者的灵魂消耗的太多了,加诸的思想禁锢在逐渐松动。新的八方望春亭立足于黎应晨的力量。在黎应晨的默许下,人们正在逐步恢复原本的人格。这里不再像话本里的桃花源一样,冲突与矛盾逐渐开始显现。
普拉瓦卡要建设鬼蜮,要组织调解,每天疲于奔命。关键时刻,是毕厄伦斯和吊树影站了出来。老者手持羽毛笔与羊皮纸,在空气中书写着秩序的预言;而吊树影则比所有人都擅长权谋交际,利益妥协。他们一起协调各方人群,将彼此的精神交换,求同存异,最终拧成同一股向前的潮流。
伦弗朗太太继续种花,陆溪继续练剑,其它人则各自和新来的灵魂们交流着,投身与浩如烟海的书卷学问之中。
没有人会来打扰他们,他们的思考将持续到灵魂消散的那一刻。
在黎应晨意料之内,吊树影最终选择留在八方望春亭。
这回他又是余先生了。他有一整层做书房与会客厅,房间中央摆了一张漂亮的茶桌,一半放他的手稿书籍,一半放他价值不菲的茶具。不论男女老幼,思想学问,所有人都能坐在他的桌前,同喝一壶茶,听听彼此的见解。
黎应晨趴在桌前,饶有兴趣地把玩着一只茶宠。她逗逗那只会变色的**,抬起头来问:“话说回来,陆溪当年为什么和长庐家决裂,你又为什么要保持少年时期的样子呢?”
普拉瓦卡低头,轻轻抿一口茶:“在真正的世界里,陆溪用尽了她余生的四十年,来反对先生的八方望春亭血祭。”
吊树影一入昆仑不复返,摘星楼重归群龙无首。一部分长庐的学生站出来,想要集结力量,重新启动这场血祭。
在那段末日之前的血腥时间,有更多人向着更多方向做过不对的努力。
“她杀了太多的知己好友,手足至亲。我也一样。”
普拉瓦卡闭着眼睛说。
“到了最后,几十年血雨腥风已过,临终之时,我们双手交握,达成了一个共识。”
“我们生命中最快乐的那段日子,还是少年不知事时,一起偷跑到后门那棵桃花树下。我去看书,她去练剑。”
他是个不像奴隶的奴隶,她是个不像小姐的小姐。各自有各自执着的事情,春光骤暖,不知岁月。
一切结束那一天,漫天桃花染血。陆溪呛咳着,抱紧已经停止呼吸的普拉瓦卡,闭上含泪的眼睛。
如果还有来生,她想要一辈子都做一个纯粹的少年,剑尖向前,永不停歇。
再不用考虑旁的事情,面对如此多复杂的血孽重债。
“想当年,长庐松云用一个南洋褐奴做贴身仆人,没少被人攻讦。”吊树影说,“没想到,你会成为他最出色的学生。”
普拉瓦卡捏着茶杯道:“褐奴地位卑微,终身不得放奴籍。但是长庐先生却愿意给我一个机会,跟随他听课研学。我至今感激不尽。”
“大概是因为他他能理解你。”
吊树影抿一口茶。
“长庐松云早年的学说离谱荒诞,四处受人排挤。后来我给了他一个机会,让他在摘星楼出任长老,他才有余裕将研究补充完整,功成名就。”
普拉瓦卡目光温和:“谢谢您,余先生。这大概也是为什么,先生临死前,会指名您来为他送葬。”
黎应晨侧目:“你不是讨厌他吗?还叫人家老狗。”
吊树影坐回椅子上:“摘星楼大门敞开,广渡天下生灵。”
人类终有极限,终有谬误,有的汗水至关重要,有的鲜血则毫无意义。
历史的车轮滚滚向前,在未来真正到来之前,没有人能预料到,最终会是哪一种方向,能够踏破历史的迷雾。
所以我们应该认同尽可能多的可能性。
任何人都应该有机会受到教育。任何学说都应该有土壤发展壮大。
摘星楼是这样想,如今的八方望春亭,也是这样想。
兼容并蓄,海纳百川,广渡天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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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宫归位,因为正面感情而留存于世的死者们应邀归天。
而自鬼蜮落成的那天开始,盘桓于世界各地的鬼魅邪祟,也在黎应晨和星辰的共同努力之下,逐步收归鬼蜮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