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过了这段土地,匆匆地推开一扇雕花牡丹门,急道:“老爷!”
“怎样!”
堂屋内,一个衣着华贵、体态胖圆的老人迎出来。看其反应速度,明显已经焦灼多时了。
小厮喘匀了一口气,忙道:“找到了,还在那儿呢。”
“还好,还好。”老人长舒一口气。
八仙桌旁,一个挽发插花的娉婷女子举了茶杯,起身走来。其身段窈窕,老人随意撇了一眼,目光便挪不开了。女子泰然自若,低眉轻撩了一缕发丝,朱唇微碰茶杯檐口,小口啜饮一下,又原样儿的比着奉上那老人的口边,笑道:“大雨天的,什么事情,值得老爷这般费心?”
王大人内心舒快,就着这美人儿的手低头一饮,手就自然搂上了那水蛇细腰:“兹事体大,莫要多问。”
女子掩口轻笑:“还能有多大?想是与补天相关的吧?”
王大人笑一声,摇摇头:“比不得那宏图伟志。”
女子仰头道:“老爷又唬我。”说着,眼中泪光就泛起来了。
王大人顿了顿,瞅了眼这自己新纳的姨娘,半点秋水眸子,一派不谙世事的样子。转念一看外面,如此大雨,娇生惯养的锦楼花魁,出了门怕是路都走不了两步,便会被拍倒在地下。又思及这小丫头闹别扭害醋时,搅得后宅上下不得安宁的样子,便摇摇头,最终还是道:“可是你我身家性命悠关的。”
小姨娘起了性子:“哦?”
“算得侥幸。灾难爆发之前,我刚好分家卖业,换了许多金银财宝。存在洛河下水两艘画舫里,一直未曾花用。”
王大人半叹道,
“这大水无情,若是冲走了,那可什么都没了。”
姨娘不知事理,紧张道:“那…那还不快从船上拉回府里?”
此言一出,大家都笑了。王大人大笑着摸摸姨娘的头,道:“你当金银很轻么,那么容易?金子比铁还重,快番了两三番!那许多金银,千斤不止,哪那么好拉?你去拉么?”
知道金银没事,大家也就放下心来。老爷与少爷笑作一团,嘲弄姨娘的不晓事理,小厮们也微笑起来。正堂里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唯有那最下九流的花魁姨娘,表情空白了半晌,小声道:“就…就地取用些也好吧,那上游堤坝上…还有勇士们在治水呢。”
王大人笑道:“管他的,当今圣上与圣女大人雄才伟略,大宇之舟不沉,少不了我们好处。若是沉了,大家左右死做一处,也不亏了。”说罢便搂了那小姨娘的肩膀,继续寻欢作乐起来。
小姨娘脸上陪着笑,口中唱着曲儿,细葱似的指尖悄无声息掐紧了裙角。
*
暴雨连日直下,乌云遮天蔽月,连日夜的分别也没有了。
直到相机的电量回满,黎应晨才从水边抬起头,意识到第二天的日出已至。
洛河中的抢险,已然过了一天一夜。在这一天,黎应晨带着她的队伍,一直游走在水边。
天灾无情,然而野生的邪祟却不知善恶。若没有她们支援,治水队伍也会被攻击。
期间,田恕己曾经试过,将洛河堤坝换做活体建筑。可是刚一放上去,便心神俱创,迅速地撤了下来。
洛水巨大的冲击力远胜任何邪祟,他根本没办法在堤坝内待稳。
最终,黎应晨用沙堡系统在周围堆垒了一圈副墙,让田恕己和洛阳禁卫军驻守。算是保住堤坝上的正常作业。若是真的水系泛滥了,或也可稍作阻拦。
“辛苦您了,圣女大人。”周乾归的声音沙哑。他咳嗽两声,接过侍从手里的手帕,擦干净手脸。
“无碍。”黎应晨放下手柄,“主要是荒水在干活,我就当游戏。”
黎应晨通宵一夜,多少累了,便甩甩手。侍从赶忙也递上一块手帕来。她接过,竟然是烫过的,几层堆叠布料描着金龙暗纹,干净柔软。
黎应晨双手捧住手帕,把脸埋进去,只觉得微烫的巾帕敷在脸上,毛孔舒开,温热解乏。不由得全身软化,发出一阵猫似的咕哝声。
周乾归哑然失笑。他再次清点一遍沙堡城头的洛阳军力,确定已经集结完毕,便对黎应晨道:“圣女殿下先歇息歇息去罢。现在的情况,我们顶一阵,问题不大。”
黎应晨瞥见他随手扔了他自己那块帕子,交在近侍手里,随手就去处理了。天子用度奢靡,哪怕是再精致的衣物,也没有穿第二次的道理,更遑论巾帕。而供天子用的东西,别人自然不能再用,就得毁掉。
有点浪费。黎应晨微微蹙眉,方想起这位爷才是真正养尊处优的封建统治者。
便道:“你呢?”
周乾归平静笑笑:“朕享天下供奉,自当担起天下。尚不到休息的时候。”
自洛水泛滥以来,大宇天子一直都在水边留驻,不管近侍怎么劝说,寸步未退过。他玄金色的华盖仪仗立在这里,就是一面昭彰的旗帜。
黎应晨顿了半晌,心情复杂地笑笑。把那金龙帕子塞进口袋里,道了别,留下一具尸体做传令官,便回到了昆仑。
她栽倒在柔软的床铺里,睡了个昏天黑地。
只是,黎应晨没来得及昏黑多久。
约莫过了一两个时辰,就有人来摇醒她,喊着:“出事了!”
黎应晨一个激灵坐起来:“怎么了?”
*
黎应晨撕开裂缝,赶到天穹裂隙时,现场正在苦战。
在清淤作业进行到一半时,那些组成泥浆的小东西,突然翻涌起来,一团团凝结,变成泥团似的怪物,冲起来就糊在了人脸上!
许多劳工猝不及防,没来得及做什么,就吸入了这些淤泥。十几息之内,便窒息晕死,咚的一声砸进泥里。
头脸埋进去,更是没有活路了。
黎应晨刚一下脚,就意识到,淤泥已经减少了一半多。
——随着补天进程推进,这些东西开始变得活跃了。
她四处张望着,很快找到了幸存的劳工。就在裂隙口处。
吊树影将所有人聚在一起,用银白色的纱幔牢牢裹着,尽可能护住每一个人。可是猝不及防,还是有不少人就这么倒下了。
他们被逼在裂隙边缘,退一步就是万丈高空。
在他们的面前,一百余个壮年男子,挽着裤腿,手持巨剑或者徒手,正在挥舞着藤蔓,拼命抵挡着那些淤泥。其中打头的面容坚毅,正是个熟面孔,白成峰。
在异变爆发时,百目信徒们站了出来,保护了他们的凡人兄弟。
只是,这些淤泥显然不是那么好惹的。你要如何应对从四面八方围过来的敌人?他们且战且退,根本没有立足之地。
黎应晨一推手柄,荒水立马加入战团。
白成峰压力骤减,立马高声感谢黎应晨。可是包括她自己在内,所有人脸上都没有松一口气的样子。
黎应晨能击退一个敌人,可是这么多无孔不入的东西,要怎么办?
她能贴身保护一个人,如何贴身保护六百人?
不解决这个问题,就永远没法继续补天。
有人没让黎应晨担忧太久。
随着黎应晨的空间裂缝,一阵清风刮过,截断了这晦暗的暴雨。
雪白的祥云层层叠绕,无数枝叶藤蔓破泥而出,一根一根的穿过【淤泥】,竟是生生地从这一片泥地里,绽开了一朵朵千回百转的绿色。
【百目星君赐予信徒神力,信徒的神力也回馈于他。】
【只要还有一个百目星君的信徒存在于世,百目星君便不会消失。】
正是百目星君,顾潮平!
祥云破雨而出,奉道仙藤冲碎泥泞的淤泥。顾潮平一人一剑,旋身滞空而来,他的剑招凡人根本看不清,一剑落下,淤泥团块尽碎!
明明是如此锋利的剑光,在身后之人看,却充满了春风化雨的温和,丝毫没有攻击性。
“星君!”白成峰等人热泪盈眶。
“我在这里。”顾潮平回头微微一笑。小仙人生的丰神俊朗,白衣立于淤泥之上,片污不沾身。
时过境迁,他的眼神依然柔和慈悲,一如当年在黑凤山顶的监牢里,他看着那救下来的一小队攀登
者。
幸存的劳工们站在背后,讷讷地盯着这位小仙人,一时间不少都痴了。
顾潮平悬臂一挥,无数藤蔓破土而出,温和地缠上每一个劳工的臂膀。
“请大家相信我。”他恳切地说,“不需要多么深的信仰,只要你们信任我,我的奉道藤便可以在你们身上生存。请相信,我能护你们周全!”
还用嘴说么?
“是!!”
众劳工群青激荡,呼声震天。
“走啊,有仙人来给咱们开道了!”
“娘的,仙人都能来帮忙,这事必成!必成!”
他们裹着奉道之藤,冲出吊树影白纱的庇护,再一次冲向了那些淤泥。
仍有团块不时跃起,手腕上的仙藤疏地一下窜出去,张开血盆大口,一口叼住那淤泥,就咬散了。
仙藤咂咂嘴,看起来好像不怎么喜欢吃,不过能忍。
仙藤看起来很是邪性,不过被救了命的劳工们,显然是不在意这点的。他们经过短暂的惊吓,注视顾潮平和仙藤的目光充满感激。
看来今天过去,百目星君的信徒又会多上一大堆了。
…哪怕黎应晨站的这么老远,也能看见吊树影翻了个巨大的白眼。
但他随即开始对传令官说话,黎应晨听出来,他是在知会那洛阳文官,再调一批人来。
就这样,补天工程继续如火如荼的推进。
幸存者从淤泥中捡起遇难者留下的工兵铲,继承了他们的遗志。
再过一会,新的劳动力便会补充进来。
一些人死去,更多的,千千万万的人会涌上来。
黎应晨深呼吸,压下去那胸中不明的情绪。她现在必须保持冷静。
她与吊树影隔空对视,彼此都意识到了一件事。
看这些淤泥的表现,这座裂隙,很可能是有生命的。
它一开始没有将他们当回事。
但是,随着补天的进度越来越多,情况恐怕会变得越来越险恶。
为了避免再出现这样的意外导致大批减员,黎应晨索性留在了裂隙里。她闭着眼睛,开始思考一会儿淤泥清空之后的填补计划,心中已经隐隐有了些想法。
黎应晨刻意留着今天的相机复制名额没有用。只需要再加上另一个群星给予的福利功能,她就能凑够一批补天的材料。
只是有一个必要条件:洛阳,一定要撑住。
*
与此同时,洛河河畔。
暴雨中,秦长荣站在岸边,一身泥泞与水渍,死死的盯着堤坝前后的水流。
突然,他看到了一股冲劲的浊水,像是管子一般,噗地从背水面的水底翻涌而出。这股浊水似乎混了不少泥沙,一看就澄黄显眼,污浊弥散。
“不好,果然!”秦长荣脸色大变。他拉住旁边的兵士,失声道:“快去通知陛下!”
“水太大了,洛河堤坝,出现漏洞了!”
第105章 暴雨-金海
滚滚的黄水顷刻间扩成了一片。
秦长荣来不及说别的,抄起铲子就跳进了背水面里。水流浸没半身,冰的彻骨,他打了个寒战。水坝顶端的劳工已经固定好了一捆软垫,齐声呼和着扔下来,就铺满了堤坝的一条,软垫尾端让他在脚下钉好,一整个盖住漏水口。
周乾归等人已经疾奔赶到了。
秦长卿蹲下身,查看一下脚下铺陈的软垫,发现这软垫根本不闭水,竟是半漏的,心中顿时一紧,扬声对弟弟喊道:
“怎么样!能堵住吗?”
“堵不得!”秦长荣高声吼道,在这样的风雨与水声中,他每一个字都得声嘶力竭,堤坝上才能能听见一点点。
堤坝穿孔漏水时,背水面是堵不得的!
背后的空洞堵住了,前方的空洞却还在漏水。最后的结局,只能是水在堤坝内部改道,再从另一处钻孔,冒出来。对坝体造成更大的伤害。
背水面只能引导水流,防止孔洞扩大。
要想真正堵住它,必须要有个水性好的人,潜进泛滥的洛河,找到临水的漏洞,从临水面的水下堵!
轰隆——
雷电交加,大雨如注。
更多人向这边赶来,带来疏松的土袋,覆盖在背水面的孔洞周围。秦长荣很快就继续忙这些事了。在临水面的漏洞堵上之前,必须全力控制背水面的坝体缺口,不然后果不堪设想。
众人向临水面看去。洛河水浪滔天,波涛滚滚,黄浊的水同云翳连在一处,有开山倒海之势。若是有人掉下去,恐怕瞬息间就没了。
所有人的脸色都很难看。
正在这时,身后响起一个不合时宜的,轻佻的笑声。
“哎呦,我说哥几个一脸苦大仇深的干什么。”
众人回头看去,皆是一惊。一个黑衣劲装的身影赫然蹲在堤坝沿口。离天子尊驾就十几步远,谁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上来的。
是郁青。
郁青带着一顶斗笠,叼着半根芦苇草,手撑在膝盖上,站起身来,活动一下身体。
“若说水性,小爷领第二,有人敢称第一么?”
“去,榆木脑袋,帮我问问你弟,怎么堵?”
他说的倒是轻巧,但风雨本就晦暗,郁青身形修长瘦削,面颊苍白无血色,眨眼间就要融化在这暴雨中一样。
他讲话没尊没卑,周乾归也不生气,深深地看着郁青,就要开口。身旁的秦长卿却毫无预兆地上前一步,怒道:“胡闹!你重伤才愈多久?!这里有你说话的份吗?还不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