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修便将方才问的事告诉给她听,“她忽然不思饮食,情绪大变,又接连两个月不行经,倘或不是有孕,又会是别的什么凑巧有这些个症状?”
西屏乜着眼,“看不出来嚜,你还懂这些?”
时修呵呵一笑,“我旁学杂收,也略略看过几本医书。”
“净看这些没要紧的。”西屏不高兴地扭过身去。
她反正脸色变得快,时修习惯了,只好朝阑干上的三姑娘撇了下嘴,意思是惹她不起。
南台眼睁睁看着他们这一通的小动作,有种被排开在外的感觉,他暗替自己不值,搭着话道:“我看二爷这回恐怕猜错了,当初我替五妹妹验尸,并未验出她有孕。何况二嫂说得对,五妹妹是个闺阁小姐,甚少出门,她若与人私通,那奸.夫会是谁?”
“你们府上难道就没男人么?家丁,来走动的亲戚,朋友——”时修直起腰,猛地一转话锋,“何况你不是说她和你们家四姑爷有些眉来眼去的嘛。”
南台咽了咽喉头,“我从没说过这话,我只是说他们不过说笑了几句而已,一个家里住着,难免有说话的时候。”
时修澹然道:“是与不是,等四姑爷回来,去试问试问就清楚了。”
赶巧隔日一早就听下人们说四姑娘夫妇回家来了,西屏借故领着时修去见,赶在午饭前走到那头去,看见场院中堆着好些新鲜瓜果,好几个仆妇进进出出地搬抬。
有两个上年纪的妇人从他们跟前走过,一个向另一个嘟囔着,“谁稀罕这些东西,厨房里每日都有人送来,缺他的不成?还真当成礼带回来送人了。”
那四姑娘的奶妈看见他二人进来,笑着迎来道:“正要给二奶奶送些东西过去呢,可巧二奶奶就来了。”眼睛转到时修身上,登时一亮,“唷!这位就是二奶奶的外甥吧?才进门就听人说了,果然是好个人才!”
西屏客气地笑了笑,望着那堆东西,“这些是四妹夫老家地里种的?水灵灵的,一看就是早上现掐的。”
话音甫落,只见个二十来岁的年轻妇人走出门来,不冷不热地笑了声,“这家里,就只二嫂最会客气。二嫂是多早晚从江都回来的?”
那便是四姑娘姜袖蕊,听说比西屏还大一岁,身段消瘦,姿色平平,单眼皮薄嘴唇,丑不算丑,美也谈不上,只有一点刻薄的气质从斜吊着的眼梢里凸显出来,既没有传承姜辛的浓眉大眼,也没有继承卢氏的喜相,倒像是两个人的缺点拼凑出来的。
西屏笑答她的话:“我回来好些日子了,从江都捎带了些东西回来,听说你们今天到家,我给带了来。”那些小玩意给时修拧在一个包袱皮里,她看一眼时修,“这是我娘家外甥。”
那袖蕊打量下时修,脸色仍是冷淡高傲,“二嫂请屋里坐。”
进去瞧见四姑爷郑晨,却是一位玉质金相的年轻男人,相貌与南台不相上下,气度比南台还要斯文。只是斯文太过,不免显出一点软弱。
袖蕊收了东西,使丫头收进卧房里,那郑晨则忙着吩咐丫头上茶,屋里还有好些东西没归置,他不好意思地笑笑,“才刚到家,还没归置好,让二奶奶和小二爷见笑了。”
时修向他作个揖,“四姑爷客气,听说四姑爷家在芙蓉庄,是不是就在城外长清河下段?”
郑晨笑着点头,“小二爷外乡人,也知道那地方?”
“噢,我近日监修长清河两处堤口,走到过那里,听说芙蓉庄周遭土地肥沃,年年丰收,每年税粮上百石,庄上的农户家家兴旺,可是如此?”
郑晨笑着看一眼袖蕊,往前走一步,自去墙下椅上坐了,时修便也跟着去坐。
西屏则和袖蕊在榻上对坐下,袖蕊颇有些倨傲地道:“那一带的田地,多是我们姜家的,芙蓉庄的农户,也多是我们姜家的佃户。怎么,小二爷到泰兴来,不单巡视水利,还要查看田粮?”
时修在椅上笑笑,“我不过听说四姑爷是芙蓉庄人氏,所以多嘴问一句。”
袖蕊笑着点头,“小二爷真是年轻有为,从前一点不知道二嫂还有这么个风流不俗的外甥,还是二嫂嘴巴紧。”
西屏笑了笑,借故说到丽华,“马上就是五妹妹的忌日,我想问问,今年咱们还是往章怀寺去办祭礼么?狸奴听说章怀寺香火鼎盛,正想去逛逛,我说不急,要是还在章怀寺替四妹妹做祭礼,那时候顺道就一道去了。”
“我先和太太商议商议,在家麻烦,多半还是去章怀寺,那里许多东西都是现成的,和尚们做法事也便宜。”说话间,袖蕊向下首斜一下眼梢,“怪了,今年连二嫂也操心起五妹妹的忌日了,我还以为这家里头只有某些人惦记着五妹妹呢。”
说到此节,时修暗窥着郑晨,见他依旧维持着那斯文的笑脸,只是笑得有点尴尬。他道:“都是一家人,谁会忘了五妹妹不成?”
袖蕊马上冷笑着横他一眼,“谁也没你这个做姐夫的记得深刻。”
西屏解围道:“五妹妹是七月十五中元节没的,这日子,谁会不记得。”
袖蕊又将轻乜的眼睛转去她面上,不咸不淡道:“五妹妹死了几年都没人问没人理的,忽然间今年倒成了个红人了。”
满是不留情面的鄙夷的口气,任谁听了都觉得尴尬。时修不是这家的人,倒不觉得,反笑问:“似乎五姑娘得罪过四姑娘?不然怎么说起姊妹来,却是这口气?”
袖蕊极轻蔑地哼了声,“她是什么份上的人,也配得罪我?不过是个戏子生的贱种,我早就说这大富大贵的日子,她福薄之人,未必有命享,叫我说准了不是?”
郑晨忍不得咳了声,袖蕊立时瞪他一眼,冷笑道:“怎么,我说她是贱种,有人不高兴了?二嫂你瞧,这世上就是有喂不熟的白眼狼,吃我的住我的,心里还总惦记着别人。”
这意思再明显不过,无非意指郑晨吃着碗里瞧着锅里,心里惦记着丽华。西屏因见郑晨脸上难堪得紧,自己心下也尴尬得厉害,连忙脚底抹油,带着时修找话溜了出来。
甫出院门,便朝时修吐吐舌,“看来你猜得不错,四妹夫和五妹妹间,也许真有点说不清,可这事我以前从没看出来。”
连她也没看出什么苗头,可见这二人藏得好,不过也见她从前少关心这家里头的事。时修道:“我听嫣儿说,您以前不爱和姑嫂妯娌们说话,总是闲在屋里。”
西屏撇着嘴点头,“你今日也领教了,这些人是好相与的么?我应付你姨父一个还应付得烦呢,哪还有精神同他们打交道?”
“我听说姜潮平打过你?”
她听他忽然毫不客气地直呼其名,先是诧异,而后咬着嘴唇笑了,“你怎的不叫他姨父了?”
时修鼻子一哼,代了回答,倏地转到前面来,握住她的肩,眼色阴仄仄地紧逼着她,不容易她逃避,“到底有没有这回事?”
她不以为意地说:“就是有一回吵起来,打过一巴掌,这值得说什么,夫妻间哪有不打架的?一定是犀园那小丫头说的。”
犀园也是道听途说,知道得不真,所以时修也不晓得到底如何。反正他当时听说这话,只恨不能让那姜潮平再活过来,他好再一箭射穿他!
他一声不吭看着她一会,拽着她回了晚凤居,说是要查验她身上有没有伤痕。两个人拉拉拽拽地进了屋,原是玩笑,谁知屋里没人,时修有些心.悸,倏地将西屏拽进罩屏里,抵在那雕花木板上,手伸进她的小氅袖里,“您说话不老实,我摸.摸.看到底有没有伤疤。”
他说话的气潮.乎.乎地喷在她脸上,熏红了她的脸,渐渐从心里痒.出来,身上的毛孔好像在颤.栗,麻.酥.酥.的。她低着脸,推搡他的胸.膛一下,“你这猫,真是大不敬。”
话是责怪的话,却是撒娇的语调。
时修听来,那“大不敬”非但不能震慑到他,反而使他有种冒天下之大不韪的刺.激。他此刻方有领会,就算是天下最正义凛然的君子,在某些事情上,也想做个恶人。
这就是男人,是原.始的本.性。怪道有的女人喜欢骂男人“坏”,一来他是有些坏,二来,她也希望他坏。他看着西屏赧笑着的骄傲的脸,领悟了这点,愈发不肯放开。
他一面顺着她的胳膊往.上.摸,一面装模作样地凝着眉,“嗯——没有伤疤,丝滑如锦。”
那手快从她的腋下钻过去了,西屏心.慌.意.乱,真怕有人进来撞见,忙把他推开,噘嘴剜他一眼,“要是有伤,你还要把你姨父的尸骨挖出来鞭尸不成?”
时修也不敢真在此时此地做些什么,却又不甘心,只得凑回去亲.她,舌.不觉间溜.进.她.嘴里。晨间的太阳犹温和,从她背后镂空的花纹里照进来,将他们双双温柔地包.裹住,像一条轻.软的被褥,她想倒下去。
勾.缠片刻,倏闻廊下有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他马上抽身走开了,她也若无其事地转身弄角落高几上的那盆兰花。
来人是南台,着急忙慌的神色,本来急着要说话,却在罩屏内看见西屏,他察觉她脸上红得异样,空气似乎也有点异样的灼人。并不是所有的事情都讲证据,关情之事,只需要感觉就可以。仿佛有一盆冷水浇在他头上,使他脸色刹那冷却下去,苍白下去。
此刻三个人各站一方,沉默得尴尬。
还是时修先打破僵局,“三爷有什么急事?”说话间他旋去榻上坐下,眉峰一挑,那双大眼眶里泛着点情.慾的潮.红,脸上有点慢洋洋的得意,“请坐下说吧。”
南台缓慢进来,扫了眼背身在那角落里摆弄花的西屏,嗓音不禁喑沉,“我今早上在衙门里翻卷宗,的确发现了一件非同小可的事。”
闻言,西屏丢下那盆兰花走过来,顺手搬了凳子在榻前坐,“敢是和五妹妹有关?”
南台稍稍点头,一眼不错地盯着她看,“自从二爷说五妹妹大约和谁私通之后,我去仔细翻看过当年的卷档,发现除了我验过尸之外,还有一个人也验过。”
西屏低着脸,避开了他审视的目光,“谁?”
“王婆子。”
二人都不认得什么王婆子,他继而道:“这王婆子是个稳婆,五妹妹死后,尸身抬去衙内存放过几日,我验过后,周大人又叫人另传了这王婆子来验,那时我不知道,可今日我翻到那一则卷档上写着,五妹妹已非处子之身。”
时修便问:“那这婆子验的可有身孕?”
南台摇头,“没有身孕。”
这倒意外。西屏思忖一会,自顾自点头,“我明白了,一定是五妹妹和人私通,那两个月没行经,就以为自己有了身孕,惧怕之下,一时想不开,便投井自尽。”
南台也是这猜测,因问:“你们问过四妹夫了么?到底是不是他?”
西屏摇头,“早上他和四妹妹才回来,当着四妹妹的面,我们没好问。不过我问及给五妹妹祭礼之事时,四妹妹很不高兴,言语里大有嘲讽怪罪四妹夫的意思,好像四妹夫和五妹妹之间真有什么。”
南抬迟疑着摇首,“这也不一定,四妹妹那个人你是知道的,就连丫头服侍四妹夫稍微周到点,她都要疑心吃醋,也许只是她多心。”
“倒也是。我想着到章怀寺办祭礼,一向人多,四妹妹肯定是要陪在太太跟前的,届时狸奴趁机拣个空子,避开去问四妹夫。不论是不是他,也免得给旁人知道,惹出些言语来。”
时修却翛然拔座而起,“我去衙门一趟。”
西屏也跟着起身,“你难道要去问周大人?”
他笑笑,“那周大人既然请稳婆替姜丽华检验,可见他事先就看出些不对来,兴许他知道些什么。”
南台提醒一句,“我归家时,周大人也出衙回府去了,你不知道他府上在哪里,还是我带你去吧。”
西屏追到门上,心里只想,这一去,又赶不上午饭了,也不晓得那周大人请不请他们吃饭,那位大人可是一向只晓得刮别人的血肉贴他自家的财。
第41章 我们姚家少不了您饭吃!
果然走到周府, 那周大人阖家正吃饭,拢共六口人,三盘菜, 只得一荤。听见下人来报,周大人就叫将人请去书房等候,自己连忙端起碗稀里哗啦扒了几口, 撂下碗对她老婆说:“那一碗煨火腿的汤不要倒, 留着下晌扯个水面吃。”
他老婆“嗳嗳”地连声答应,端起他的碗, 把里头剩的两口饭菜都拨到自己碗内。
周大人走到书房来, 捋着胡子笑呵呵进门, “难得,难得小姚大人肯屈临寒舍, 真令老夫蓬荜生辉啊。是不是堤口上出了什么岔子?工房那些小吏是有些怠惰,小姚大人不要讲情面, 你是府衙下来的人, 只管骂他们, 我看谁敢不听!”
时修迎来打拱, “堤口上一切顺利,请大人放心,我今日来, 是有一桩案子想问问大人。”
“坐,请坐下说。”周大人笑道:“小姚大人不愧是刑狱官, 这回到泰兴县分明是为监察水利,结果还是放不下刑案。敢是在案库翻到了哪桩旧案, 勾得你心.痒了?”
“是有一桩人命案子勾起了我的兴致,不过不是在衙门案库里翻到的, 是在姜家听说的,就是那姜家五小姐姜丽华之死。”
周大人笑意稍滞,看向另一张椅上的南台,“这不是什么人命案子嘛,姜仵作是姜家人,他是最清楚不过的,说起来当初还是他验的尸,这位五小姐本是失足坠井而亡,没有人杀她。”
时修笑着点头,“从当时验尸案卷和查访案卷上看,的确没有被人推下井的迹象,所以我怀疑她是自杀。”
周大人端起茶来,瞅一眼南台,认同地点点头,“是自杀!我看也是自杀,所以验清楚后,五小姐的尸体很快就送还了姜家,那些案卷也没往府衙呈递。”
“可这位五小姐为什么要自杀,周大人查问过没有?”
他呷一口茶,咂了咂嘴,“既是自杀,那就是人家的家务事了,我也不好管的。”
时修笑着摇头,“不对,大人分明暗中管过。”
“我管过?”周大人笑着摊开两手,“这话怎么说?”
“大人曾请过一位姓王的稳婆替姜丽华验过身,那王婆验明的结果是,这位未曾出阁的小姐已非处子之身。难道大人不是想到了什么,这才请那王婆来替小姐验身的么?”
周大人笑着捻着胡须,“小姚大人年轻,未经多少人事,所以不知道,姑娘家但凡寻短见,多半是因奸.情。我当时就是疑心到这点,所以请了那王婆来,这也恰恰证实了姜丽华是自杀。至于她跟何人通.奸,既无人来告,我就不好过问了。”
“这么说,大人也不知奸.夫是谁?”
他只管看向南台,“姜仵作是姜家的人,姜家的事他比我清楚,该问他才是啊。”
说话间,恰巧有个小厮进来禀报,说是姜家打发了个掌柜的来,南台不由得站起身,问过方知,是姜家米行里的田大掌柜,特来交涉前些时说下的那批预备的赈灾的粮食。
周大人呵呵道声少陪,便自去迎待那田大掌柜去了。
时修南台二人只得随小厮出府,在路上老远看见那田大掌柜,和周大人说说笑笑,并没上下之分,好不亲热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