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檐的阴影遮住了宁沅半身,只剩两条纤细小腿搭在椅上,在阳光下晃啊晃,裙摆掀起层层叠叠的粉浪。
“那日是阿蘅姐姐……哦不,皇后娘娘的生辰宴。沈砚虽晦气,但也算识大体,他不会为了给自己制造英雄救美的机会,便如此胡闹。”
不,他会。
沈砚一边听着,一边在心里总结。
看来她对自己的误会颇深。
他自诩一向是一个不择手段的人,看起来与世无争,只是因为他并不想要。
若他真的很想得到什么,势必不会放手。
宁沅顿了顿,接着道:“那么……那日在场,且符合我先前所说之人,只剩昭徽长公主了。”
“其实,我隐隐觉得是她,但又不大敢猜。我觉得她是心悦沈砚的,她每回看他的目光都不似平日桀骜。”
“可我也觉得她堂堂一国公主,该不至于为了一个男人做到此等地步,更何况他又不是什么好东西,你说是吧……”
谁知她一回头,便迎上了沈砚的琥珀浅瞳。
抱着茶盏的手一抖,微凉的茶水便悉数泼在了身前。
半晌,侧翻了的茶盏仍躺在她的腿缝处,仿若时间凝滞。
沈砚修长如玉的指尖在青瓷盏上颇有节律地轻点着,一贯淡漠的目光正好落在她烟粉的薄纱上。
她似乎很喜欢穿这样如烟似霞的飘逸裙子。
但这样的料子一经沾水,便勾勒出其下遮掩着的颇为可观的形状,甚至最前端,还有不知何物撑起的一点微突。
他似有若无地凝了一瞬,旋即目光缓缓往上移去,见她原本白里透粉的颊畔满是绯红,几乎与天边的落霞同色。
“你猜的不错,确实是昭徽。”他颔首赞许道。
宁沅这才回过神来,赶忙把茶盏搁在桌上,扯了扯沾在身上的衣裙,埋在桌前,抱着双臂,牵出一个不大自然且客气疏离的笑:“沈大人怎么在这儿?”
他该不会是察觉了她先前是故意为之,来找她算账吧?
那他刚刚还听见她在说他的坏话,岂不是更生气了。
早知道当时不捉弄他了。
果然,她想的没错。
不能从根源斩断的问题,还是摆烂的好,一时爽快,就是在给她徒惹麻烦。
沈砚把玩着茶盏,淡淡道:“机缘巧合。”
他既能听见她的心声,知晓她在哪儿也不算什么难事。
“宁小姐的手抖还没好吗?先前不慎把包裹投落在我面前,如今又把茶水悉数泼给了自己,再度沾湿了衣裙。”沈砚奚落道,“还是说,你实在心仪我的外袍,指望我再脱给你一回?”
“谁,谁喜欢你的外袍了!”她脸上的绯红更甚,一时坐立难安,“我才用不着你的外袍呢。你……你看见我的女使了吗?我可以借她的外袍盖一盖。”
“看见了。”
她的眼睛倏然亮起来:“那她人呢?”
“我说我有要事与你商议,让她莫要来扰,待天黑前自会把你安然无恙送回宁府,她可以先行回去。”
他慢条斯理地牵出一个浅笑。
“已经过了好一会儿,想必她已走了一条街了罢。”
“……你!”
宁沅把手臂挡在身前,顿时有些吃瘪。
她就知道,沈砚口中的话语,同他的笔墨乃至剑锋,并没有什么两样。
治愈性没有,致郁性很强。
她自暴自弃道:“你找我什么事?”
还未等他开口,她接着没好气道:“如果是先前的事的话,是我的错,真的很对不起,还望大人海涵,莫要同我斤斤计较。”
实在不行的话,她抱着他的大腿哭也不是不可以。
沈砚凝着她,颇嫌弃道:“我当你好容易有了骨气,没想到还是这般窝囊。”
宁沅:?
除了在心里想的那句,她也没有表现得很窝囊吧?
“宁小姐。”沈砚肃声唤她一句,扯回了正题,“正如你所想,此事是昭徽一手策划,但其中关系错综复杂,并非只关乎情爱。宁国公最是在乎颜面,你我婚约若是以这样的方式作罢,他必会同中宫生出嫌隙。”
“沈宁两家交恶,是陛下之损。届时得利之人,便是陛下的兄长,曾经皇位呼声亦不小的u王。”
沈砚口中说的这些,是宁沅不曾接触过的世界。
“那你来找我的用意是……”
“很简单,陛下初登大宝,在政局稳固之前,沈宁两家不可交恶。”
他凝着她,神色难得认真。
“所以我不希望我们名存实亡的婚约再出什么岔子。”
“当然,我也没有要娶你的意思,待时局安稳,咱们可以商议退亲。”
“还有,我希望你记住,我并不喜欢你。”
宁沅静静望着他,懵懂点了点头,颇不在乎地“哦”了一声。
她虽然一时理不清其中的盘根错节,可她抓重点的能力向来出色。
沈砚说,他不希望他们的婚约再出什么岔子。
呵,同她废话半天,还说不喜欢她?
想沈宁两府一如既往为陛下效力,他去娶宁澧不就好了吗?
分明就是个口是心非的男人。
“那我需要做什么吗?”
即便如此,宁沅亦感受到了她的肩上忽然压着半副陛下命运的重担,雀跃又凝重地问道。
退亲再娶宁澧比如今要麻烦得多。
沈砚看了看天色,已然懒得解释,只道:
“……你或许需要配合我,来应对昭徽。”
说罢,他又强调了一遍:“不过你一定要记得,我不喜欢你。”
“哦。”宁沅不当回事道。
沈砚见红暮已攀上深蓝。
“走罢,我送你回府。”
宁沅垂首,瞧着自己仍湿了一片的衣裳。
锁骨之下,便是一眼可见的薄透纱衫。
坐着时尚有桌案可堪遮挡,但站起身来,纵然有手臂抱胸,可盈盈一握的腰线扔是一览无余。
透过纱衫,甚至还可窥见若隐若现的肚脐。
她觉得她如今颇有些犹抱琵琶半遮面的香艳之感,简直惹人狎昵。
她肉眼可见地沉默了一瞬,把自己挡得更紧些。
“那个……礼貌问一下,我该怎么从这儿……走出去?”
第8章 脱衣
“自然是用你的双足走。”
“难不成还要我抱你出去吗?”
沈砚随口噎了她一句,从容理了理自己的衣袍。
诚然,他并不想把外袍再借给她。
她对他的误会已然很深了,如若他还这样顾念她,保不齐两人的误会要再深些许。
况且外间人多口杂,他们又这样惹眼,被什么人看见宁沅裹着他的外袍一同从房间出来,再传扬出去,两人的清誉还要不要了?
可她终究是个姑娘家,若当真这般出去,只怕是会更没清誉。
沈砚难得遇上这般比杀人谋算还要棘手之事,一时有些心烦。
久久不闻回应,他主动退让一步道:“要不然我勉为其难陪你在这儿多待一会儿,待你的衣裙干得差不多,我再送你回去。”
宁沅依旧没有搭理他,扯了扯仍湿答答的衣裳,一时有些沮丧。
她虽生在高门,却也不是可以偶尔任性的娇养闺秀。
她若是很晚回府,明薇定会挑刺为难。
可沈砚既不愿帮她,在这儿候到衣裳稍干,便是最好的办法。
罢了,不过就是受些挤兑,再被她爹罚跪祠堂,届时见招拆招罢。
沈砚刻意回避着不去看她,但这样看似君子的行径,其实并没有什么作用。
他甚至都不用闭眼,只肖听见微风拂过她纱衣的簌簌声响,便不自觉地浮现出少女先前不甚泄出的春光和惊慌失措的神情。
加之她春风细雨般的绵软嗓音在脑海中不停回荡,让他很轻易地生出一种邪念。
他忽然有些好奇。
这样的嗓音,若是不能囫囵说出一整句话,那该是什么样子的。
……
沈砚在心底里学着她唾骂了句自己,按了按额角,甩开这些莫名的念头。
若她会挨罚,便不能在此久留,还是得早些回府。
他在男人堆里已堪称是不近女色的典范,即便如此,也难免因她的湿衣而起了遐思。
若是宁沅真的这般走出去,有歹人起了不轨之心,蓄意招惹,她这样的娇柔小姐,岂非毫无抵抗之力。
沈砚始终背对着她,终于犹豫抬手,搭在了腰间的革带上。
白衫自板正逐渐变得松垮,革带欲系不系,恰好搭在臀上,勾出连接处微翘的弧度。
他的动作很慢,看起来颇有些不情愿。
然这份缓慢落在宁沅眼中,却莫名其妙沾染了些欲色。
她凝着他的背影,逐渐瞪大了眼睛。
一眨不眨。
他他他……怎么脱个外衫,跟在勾引她似的。
上回他也不这样啊,动作极快,干净利落。
外袍褪下,宽肩薄背映入眼帘,因仅着一袭单薄中衣,肌肉使力之时,看似清瘦的身形撑起沟壑清晰的线条。
看不出来嘛,身材还挺好。
宁沅心想。
可不知为何,他才不情不愿褪了一半,却忽地飞快褪下,而后径直把衣袍丢给了她。
宁沅自堆叠衣袍里扒出脑袋,再看向他时,已然又是清逸颀长的身姿。
光华内敛,沉稳从容。
……只是他的耳廓好像有些红。
他这是害羞了?
也是,毕竟是单独在喜欢的姑娘面前脱衣裳,怎么想都觉得有些那个。
他难得好心,她还是不要戳破了。
“谢谢你呀,我们走吧。”
干燥温暖的冷梅香气将她包裹起来,她朝他的背影笑了笑。
在他迈开长腿之前,冷淡的声音先一步飘过来。
“如若你不想成为明日街头巷尾议论的话题,我建议你遮一遮脸。”
“嗯嗯!”
她雀跃应下,感慨他的思虑越发周全,正欲抬起宽大的袖袍挡脸,不知何物从他袖中缓缓飘了下来。
“沈砚,你的东西掉了。”
她一面弯身去捡,一面唤他。
“这什么呀?怎么看着有点眼熟。”
沈砚心中一坠。
遭了,他把她的帕子给忘了。
他赶忙回身,动作出人意料地敏捷。
正欲先她一步把那帕子捡起来,谁料她的速度也不弱于他,最后,两人蹲着身子,分别扯着帕子的两端,不约而同地抬了头。
“……这怎么是我的帕子?”
“我没有。”
四目相对,异口同声。
宁沅愣了一瞬,率先道:“你没有什么?”
沈砚颇不自然地挪开目光。
他本以为宁沅会问:“你藏着我的帕子,是不是喜欢我?”
“我没有私藏你帕子的意思。”他站起身来,居高临下道,“是我在刑部长廊里捡到,方才忘了还你,你不要自作多情。”
“你想要,就拿走罢。”
说罢,他率先迈出了房间。
他腿长,步子迈得又大,宁沅紧赶慢赶才追了上去,捏着手中的帕子,自垂落的袖下瞧着他白靴的银边,漫无边际地想,她看见帕子的时候,本没有思虑太多。
从她自己身上掉出来,也不是没有可能。
结果沈砚当即就承认是他自己捡到的,还解释他并没有私藏的意思,还特地补了句她想要就拿走。
想要就拿走。
那她要是不要,他是不是还想自留?
还说不想私藏,言语间的破绽简直昭然若揭。
她面色复杂,望着他挺拔的脊背,打算把这件事情当做不知道。
一声轻笑自前面传来,吓得宁沅赶忙把脑袋在袖子里埋得更深了些。
能与她独处了这么半晌,他一定高兴死了吧。
……待会儿还得同乘一辆马车呢。
真是便宜他了。
沈砚是笑了。
不过是被气笑的。
真是一种前所未有的沉冤不得昭雪之感呢。
但现下他连笑也不大敢再笑。
这个女人简直什么事情都能往她自个儿身上想。
明决守在楼外,见两人一前一后绕过九曲桥,自家公子冷着一张脸,又是仅着中衣的模样,而那外袍又跑去了宁小姐身上。
怎么回事?
来时还心情不错,怎么如今又绷着一张脸?
他赶忙迎了上去,招呼道:“公子,马车早已备好了。……您怎么看上去这般严肃呢?”
沈砚冷冷瞥了他一眼,目光如刀:“我严肃,是因为我生性就严肃。”
明决颇有眼力见的闭了嘴。
难得见他生气,还是不要惹他为好。
到了马车前,沈砚吩咐道:“去宁府。”
马车缓缓压过青石板路,宁沅紧紧按着坐榻,尽量把自己缩成一团。
车内虽然宽敞,两人面对面坐着,她一抬眼便能瞧见沈砚的冷脸,一低头又是他端正放着的长腿,存在感实在太过强烈,所以她只好努力把自己变成空气。
可沈砚并没有拿她当空气。
“宁小姐,你上上下下地在看什么?”
该不会又在肖想他罢?
一双浅淡的琥珀眼瞳带着些许不悦,静静等着她的下文。
不对,她若是肖想他,他应当能听得见。
是他一时气急了。
沈砚神色稍稍缓和。
这人也太喜怒无常了罢。
宁沅把自己缩得更小了些,垂下眼睛。
“我没看什么,你不要自作多情。”
多说多错,保持沉默,不惹沈砚,快乐生活。
她默念了一遍四字箴言,决心继续把自己当成一颗平平无奇的白菜。
男子颇为罕见地没有拿话噎她,车内静默许久,宁沅抿着唇,偷偷抬眸瞥了他一眼,却见沈砚的目光不知什么时候落在了她的衣襟上。
死变态,在想什么呢?
牙齿在唇瓣上落下几颗小小齿印,她把衣襟攥得更紧了些。
先前马车颠簸一瞬,她身上披着的外袍领口微微散开些许,露出了那片粉纱。
沈砚亲眼瞧见那轻纱已然干了,朦胧遮住其下春光,只从最为单薄的边缘,依稀透出肌肤的底色。
所以既然已经干了,她为何还不把衣袍还给他?
她不会还要把自己的衣袍带回宁府,当做向旁人炫耀的资本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