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鹤涉水而来——雾圆【完结】
时间:2024-11-29 23:04:06

  朝露打断他:“上次师兄叫我不要再去桃源峰,可没说我不能到此处来。”
  江扶楚问:“你可是担忧那梦境之事?”
  他不说,朝露险些将这件事忘了:“共梦之事容后再说,今日我来,只是想问师兄一句——”
  要问冯誉是不是他伤的吗,好像不太合适。
  问当年的刺杀就更不合适了,说不定他会以为自己是望山君派来套话的。
  于是朝露直愣愣地道:“若当年死在桃林中的人实在找不到,明舒君执掌慎心阁,又怀疑你先前刻意捉弄,搞不好真的会要了你的命,要不然……你同我下山去罢?”
  江扶楚一怔。
  朝露补充道:“望山君已决意为冯誉师兄疗伤,可他不知看见了什么,醒来以后不一定能为你作证,万一火上浇油怎么办?为今之计,不如先下山去,其他的事,咱们保住命再说嘛。我在峭壁之后发现一条小路,只要能解开你手中的‘银蛇’,便有一搏之机。”
  她自认这一番话说得掏心掏肺,方方面面都为对方打算好了,说完还自我感动了一把。
  江扶楚对“救命之恩”看得如此之重,这时来救他是冒天下之大不韪,岂不会叫他感动得不知东西南北?
  不料她说完之后,江扶楚沉默半晌,开口第一句话说的是:“你好大的胆子。”
  朝露谦虚:“惭愧,惭愧。”
  江扶楚像看一个脑子不好的人一般看着她,困惑地问:“你到底想做什么?”
  朝露懵了:“啊?”
  “你们找不到‘她’,我便是罪魁祸首,救我,是同整个鹤鸣山为敌。”江扶楚皱着眉道,“你年纪这么小,可知晓其中的轻重?”
  朝露被他看傻子一般的眼神激怒,跳了两步:“我当然知道!我就是要救你!”
  江扶楚更加不解:“我有什么值得你救?”
  上次他也没这么多问题啊,朝露困惑:“救人为何需要理由?”
  江扶楚攥紧手边的铁链,逐渐无奈起来:“你多番上桃源峰来寻我,屡屡施恩,我虽仍旧不知其中的因由,但感念你的美意。我不喜与人结交,也没什么能报答你,如今只能劝你一句,你快走罢。”
  他眼睫微颤:“我比你虚长几岁,你只是年少脑热,自己都没想清楚,你可知……救人,是要付出万劫不复的代价的。”
  说到最后,他连声音都颤抖起来,朝露一头雾水,狐疑道:“师兄说得唬人,能有多万劫不复?”
  江扶楚却不肯再说,他重新坐在了天柱之下,看向一侧昏睡的萧霁:“我可以施一道法术,让他忘记今日的事情,你走罢,今后也不必再管我,我……要在这里等着他们,等他们找到她。”
  “冯誉不是你伤的?”朝露忖度着他话中的意思,实在不能理解他为什么不想走,“你是真的想让他们找到尸体?”
  江扶楚道:“自然。”
  原来如此,果然如她猜测的一般!
  ——冯誉之事不是他所为,而且在忘生咒下,他真的忘记了是自己杀的展晞。
  朝露扶着额头,感觉有点头疼:“可他们根本找不到尸体的。”
  说完这句,她意识到自己的语气太过斩钉截铁,便缓了一缓,含糊道:“师兄不知她的尸体去了何处,可见‘忘生’非你所下,你就不怕她真的是死在你手里,而你忘记了?”
  江扶楚平静地回答:“我不会杀她的。”
  朝露奇道:“她不过是在西山救了你一命,同你有几分朝夕相处的情谊,你怎么敢笃定你不会杀她?”
  当年下手也没见你犹豫啊。
  江扶楚抬眼看她,目光中忽然多了几分疑虑。
  朝露发觉自己说多了,连忙打补丁:“是我猜的,在你的梦里……那个你一直瞧不见的人,就是她罢?”
  江扶楚的目光闪了一闪,默认了。
  他对展晞的执念深到这个地步,倒是有些让她意外。
  朝露凑近了些,蹲在他面前,好言好语地道:“你连她长什么样子都想不起来了,就不担心吗?万一他们寻到尸体,发现她真的是为你所杀,你再想逃就来不及了。为今之计,不如先离开,你若真的对她执念未消,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以后再想办法嘛。”
  虽说如今不能承认自己的身份,但以后若能弄清楚江扶楚的行事缘由,倒也不是不能考虑坦白。
  她先前只觉得麻烦,如今看来,那个身份对攻略说不定还有用。
  江扶楚皱着眉看向面前莫名其妙的少女。
  她眼瞳清澈,说话时眼睛眨得飞快,带着单耳上一个银钩月亮耳坠一晃一晃,在他的视野中明明灭灭。
  水仙花的香气优雅芬芳,他看着这双眼睛,竟然不合时宜地出神了。
  似乎在哪里见过这样的情景。
  桃源峰上有一株巨大的丹桂树,在有月亮的夜晚,少女银钩状的耳环折射出一簇一簇的冷光。她的眼睛笑得弯弯的,也像月亮一样,睫毛微微抖动,红唇轻巧,沾了桂花糕的碎屑……在哪里见过?
  他几乎被那双眼睛蛊惑,鬼使神差地攥住了她的手腕,朝露像受惊的兔子般一蹦,手下意识地往回缩了缩,发觉他攥得很紧,便也没有继续挣扎。
  江扶楚发觉自己的失礼,匆忙撤了手:“抱歉……”
  或许是她跌入过那些梦魇的缘故,他全然想不起对方的模样,竟生出了这样诡异的移情。
  “我不知道你在梦魇当中看见了什么,”定了定神,江扶楚涩声道,“有很长一段时间,我都在深深地怀疑自己,怀疑梦里那些连影子都没有的过去,我甚至怀疑,那些只是我可怜的幻想。”
  朝露不解地瞧着他。
  “直到那天在慎心阁,我第一次看见‘忘生’,这才发现,那些并不是我的妄想,有一个人,真的存在过。”江扶楚摩挲着手腕上冰凉的锁环,低低地道,“你我交情不深,我不知你为何非要救我,但我不会走的。”
  “就算她真的已经死了,我也要见到她、想起她的模样,我要知道是谁杀了她,又是谁下了‘忘生’,让我忘记了一切……我在桃源峰上待了太久太久,明明只有十几年,却好像等了几百年、几千年一样长,我不想再等了,若是真的寻不到,死在锁灵台上,也是我心甘情愿,绝无怨言。”
  朝露内心中终于升腾起一丝异样的情绪。
  这个异世界原本就是神器之主的执念所化,她在其中遇见的每一个人,包括江扶楚在内,都是那丝执念的影子。
  就算上次死在了“常寂”剑下,她也没有觉得多委屈。
  正如人在推演沙盘时,从不顾惜一片一片倒下去的兵卒,他们原本就是虚幻的。
  江扶楚是一个具象的人吗?
  她好像从来不曾从他的行为处事推测他心中所想,对他的一切了解都来自那些飘忽不清的文字。
  但文字记载的,未必是显露的事实啊。
  朝露迟缓地意识到自己好似犯了些太过笃定的错误,沉默半晌才不确定地问:“……你真的能确信,她不是你杀的?”
  江扶楚不知想起了什么,冲她露出了一个很浅的微笑。
  “我无亲无故,只能拿我自己的灵魂和性命起誓——纵然我忘记了一切,也绝对、绝对不会杀她。”
  崖上忽然无端刮起了一阵风,上元夜的月亮被遮蔽,深深地隐在阴云之后,朝露“噌”地站了起来,一句话都没说地转身就走。
  江扶楚眼见她的身影消失在悬崖的尽头,听见山谷间传来一阵萧瑟的回声。
第20章 第二十滴水
  第二十滴水
  梦魇。
  仍旧是没有实体的梦魇。
  朝露睁开眼睛,看见了一只耳朵上染血的草编兔子。
  一只少年的手将它拿起来,小心地收到了床头的匣子里。
  是江扶楚。
  她顺着看过去,收好兔子之后,江扶楚阖上了身侧食盒的盖子,提着它推开自己所居的小院门,往桃林深处走去,腰间的惜花铃叮叮当当地响着。
  朝露连忙跟过去,在他身边掠起了一阵微风。
  风吹得花瓣乱飘,江扶楚伸手接了两片,面上露出个很浅的笑容来。
  他一路穿行,来到桃林的尽头。
  眼前赫然是一座与他所居的“思无邪”十分相似的院子,与“思无邪”不同的是,院中多种了几棵树,繁茂枝叶下有一块古朴的牌子,朝露抬眼去看,却见那木牌上一片模糊。
  但她知道,这是展晞从前住的地方。
  他居住的小院名为“思无邪”,而她的叫“云中君”。
  江扶楚提着食盒,小心翼翼地走进去,到了近前却迟迟不敢敲门,手举起又放下。
  “咯吱”一声。
  有风推开了一侧的花窗。
  朝露紧紧闭上眼睛,回忆着眼前的一幕。
  在江扶楚的梦魇当中,展晞依旧没有面容、没有声音,忘生咒何其强大恶毒,所以他只能靠回想残存记忆中自己的一举一动,尽力拼凑出对方的一切。
  可朝露还记得。
  前一日江扶楚爽了她的约,她用白鹤给对方传去一只兔子也不见他的回应,不由十分沮丧,一觉睡得昏天黑地。
  睡醒了见窗纸上映出红彤彤的一片云彩,甚是美丽,她推开花窗,恰好见到江扶楚站在门口,作势欲敲,却不知为何没有继续动作。
  院中种的是山楂树,叶片都掉光了,果实已被她收了一轮,只剩下伶仃几颗还挂在枯枝上。
  她怔愣地瞧着不知何时出现的江扶楚,还没想好该说什么话,便见一粒山楂从他正上方的树枝上倏然落下:“小心!”
  江扶楚朝花窗前走了一步。
  那粒山楂本该砸在地上,他挪动位置后,反而正巧砸中了他的脑袋。
  小小的果子在额头上弹了一下,落在了他伸出的手中。
  江扶楚握紧手中的山楂,将手藏到身后,抿了抿嘴唇。
  山楂微小,却在他额头上蹭了一道红痕,不知是淤痕,还是染了山楂本来的颜色。
  她下意识地问道:“疼吗?”
  问完了发现这是个蠢问题,谁会被一粒山楂砸痛。
  江扶楚却面色诚恳,眼睛都不眨地对她说着谎话:“疼。”
  她被他气笑,招手叫人过来,伸手在他额间抹了抹,没好气地道:“你细皮嫩肉的,竟能被一颗山楂砸出印子来……对了,你来做什么?昨夜不是不想和我一起赏月吗?”
  江扶楚没吭声,只将手边的食盒放在了窗边,还启开了盖子。
  桂花的香气霎时将小院淹没。
  她被桂花糕哄好,毫不客气地捡了一块:“算你有些良心。”
  江扶楚小声道:“殿下,抱歉,我……”
  “说了多少次了,我已上山,就不必再叫殿下了。”她刚睡醒,正是饿的时候,嘴里塞着桂花糕,连话都说得模糊不清,“你入师门比我早,又长我一岁,不是应该唤师妹吗?”
  少年藏在衣袍下的手反覆摩挲着那粒山楂,他张了张嘴,似乎是想要叫一声“师妹”,最后还是没说出口。
  “阿怀,”她连吃了三块,十分满足,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己也没叫过“师兄”,“昨日你为什么发脾气?”
  江扶楚似乎早就想好了托辞:“昨日上山去才发现衣襟沾了土,皱皱巴巴的不成样子,刚想回去换一件衣裳,便撞见了。我心中焦急,说话不过心,回过神来才发觉态度不端,今日特来赔罪的。”
  初见时,他被蛇妖囚|禁折磨了许久,浑身都是血污,她抽出他蝴蝶骨间的锁链时,还发现对方把脏兮兮的手往破烂不堪的衣袖里藏了藏。
  自此之后他格外重视仪容,身上永远飘着各种各样的花香气。
  这个理由让她哭笑不得,但她当时并未想太多,只觉得男主喜怒无常也算合乎人设,便没有追问:“脏了衣摆罢了,大方告诉我不就是,罢了……你今日打算做什么去?”
  江扶楚忙道:“去练剑,殿……师妹要一起吗?”
  她欣然应允:“好哦。”
  二人在桃源峰的后山中对剑。
  那时她的战力比现在好了不知道多少,衣袂翻飞间同江扶楚过招都不落下风。
  桃林中花瓣为剑气所伤,碎裂成点,她的佩剑“窅冥”是皇族请匠人锻造的当世宝剑,擦过他手中剑的剑身时,激出了一串闪光的火花。
  “当”的一声脆响。
  江扶楚握剑急退,闪过她的攻击,手中的铁剑却她猛烈的攻击下断为了两截。
  她收剑落地,感觉总算出了一口被鸽的恶气。
  江扶楚面上不见任何愠色,真心实意地赞了一句:“又有进益。”
  瞧他这个样子,任凭她昨日再生气,此时也气不起来了。
  ……
  过了小半月,江扶楚照例到“云中君”来寻她,却见她从院中捧出了一把碧沉沉的青铜古剑。
  这古剑是从前的制式纹样,十分精美,只有剑身上两个字是新刻的。
  江扶楚有些茫然地接了过来,看见那两个字是“常寂”。
  “上次砍断了你的佩剑,便用这一把来赔你。”她笑吟吟地道,“这是父皇当初为我寻来的,听闻是古时某个君王的佩剑,我嫌沉不肯用,那天忽然想起,却觉得配你正好。”
  江扶楚伸手弹了弹剑身,听见它发出了低沉的鸣声:“果然是当世好剑,你要……送给我么?”
  她点头如捣蒜:“你可喜欢?”
  江扶楚第一次收到这样贵重的礼物,爱不释手:“可是我没有什么能送给你的……”
  她自来熟地抱住他的小臂,轻轻晃了晃:“我上山以来还没去过学宫,都是你带我修习,还时常为我做点心,这就是很好的报答啦。”
  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她的手抚过他的指尖,带他去瞧剑上的两个字:“这宝剑原本没有名字,我想了许久,昨日去望山君那处抄经时,看见蒲团前落了一本《常清静经》,‘观空亦空,无无亦无,湛然常寂’,我觉得这个名字极好。”
  想起他日后因血脉不可避免地滑向深渊之事,她叹了口气,诚恳道:“阿怀,‘众生所以不得真道者,为有妄心。既有妄心,即惊其神、即着万物、即生贪求、即是烦恼……忧苦身心,但遭浊辱,流浪生死,常沉苦海’——我拟此名,也是愿你常寂常静,早悟真道。”
  她一口气说完了,却迟迟不闻回声,低头却发现江扶楚眼睛红了一圈:“你哭了?”
  江扶楚否认:“没有。”
  她不信:“可你眼睛好红。”
  江扶楚欲盖弥彰:“剑光晃眼。”
  他收好了剑,默默无声,陪她舞剑时也没有多话,临去前才低声问了一句:“……为何要对我这样好?”
  她回答:“你是我的师兄,对我也很好,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这不是很正常的事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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