凶手当然不会将尸体留在原地,多半已经毁去,可望山君的意思是,其实也不需要找到完整的尸体,只要收集到那人死前一缕未化去的神魂、肉|体损毁后一片残留的精魄,就足够了。
朝露坐在铜镜之前看着自己,发了许久的呆。
她如今是展晞的魂魄寄居,还是直接占了她的身体?
倘若是前者,她为何与从前长得一模一样?
倘若是后者……纵然望山君能请出神器“天问”,也不可能解忘生咒。
因为展晞根本就没死,灵魂完整,哪有什么散落的三魂七魄之碎片。
朝露对着自己的身体思来想去,总觉得后者的可能性更大一些。
如此便也有旁的办法。
——譬如,她站出来承认自己的身份,请望山君瞧瞧忘生咒是不是下在她的身上。
可这么行事,风险太高。
且不说她想的对是不对,她要如何解释这三年来的遭逢?还有,如今她和江扶楚尚不相熟,也没来得及得知当年刺杀的缘由,恢复身份之后,江扶楚真的不会再杀她一次吗?
朝露想到最后,脑中忽然冒出一个大胆的念头。
——干脆不必承认。
——干脆再不去管“展晞”如何。
话本子中时常描绘英雄救美的情节,并将其作为推进才子佳人感情的关键事件——朝露总结了一番,“爱”来源于感激、怜悯,以及这些情绪之间对冥冥中“缘分”的无形信赖。
若在这个江扶楚千夫所指之际,她救下了他,对方该当如何?
展晞之事实在麻烦,虽然江扶楚的梦十分诡异,他本人对于展晞的感情也含糊不清,但若忘生咒解除,她就要面临许多想不清楚的烦恼。
她的目的本就只有让江扶楚爱上自己,如此麻烦,不如循着神器时空错乱重给的机会,将一切推倒重来。
——江扶楚既因当年的救命之恩念念不忘,背负血海深仇也要在梦魇中回忆展晞,如今“朝露”将他从锁灵台上救下来,又同他没有仇恨,让他动心岂非比从前还简单。
朝露被自己这个大胆而新奇的想法惊到,反而愈发兴奋了起来,越想越觉得可行。
她顺着盘算,想办法救他出锁灵台之后,这鹤鸣山恐怕便待不得了,她可以将人带回章明郡。
若是鹤鸣山对此事十分不满、可能牵扯到章明郡王,大不了他们便往妖邪横生的清平洲去——男主迟早有一日要黑化的,早去晚去都是去,就当提前适应环境了。
这是不是就是话本子中常写的“流亡”和“私奔”?
相依为命的戏码她十分爱看,感觉这比留在山上温吞地培养感情好用多了。
想到这里,朝露激动得“腾”地一声站起身来,不小心带翻了身后的椅子,洛清嘉恰好进门,被她的动作吓了一跳:“哎呀呀,这是怎么了,这几日山中风声鹤唳,你被吓到了么?”
朝露看见她,怔了一怔,脑子逐渐冷下来,想到了一些方才没有考虑到的细节。
譬如,她若带着江扶楚出逃,以后就见不到洛清嘉了罢。
那洛清嘉以后要如何插入他们之间去?
不如现在把打算告诉她,洛清嘉和她如此要好,一定不会泄露出去。
但不泄露未必同意,万一她拚命拦着不让她去怎么办?
朝露抬手为洛清嘉添了一杯茶,心中犹豫,洛清嘉接了茶盏,凑到唇边,被烫得龇牙咧嘴:“嘶——”
“抱歉抱歉!”朝露连声道歉,为她递了一块帕子,“师姐,你还好吗?”
“不妨事,不妨事。”
洛清嘉捂着嘴,小指无意识地在帕子上摩挲了两下,嘴边仍在絮絮叨叨:“你想什么呢,冯师兄遇袭之事固然令人心惊,但是几位仙尊都在,肯定很快就能找出凶手,不必害怕……”
朝露瞧着她的小指,忽然意识到了一件事。
——从前,洛清嘉还是展晞在鹤鸣山上最要好的师姐时,也有这个习惯!
她一直以为这个异世界被重置了,洛清嘉也是被重置的一部分,可如今看来,一切如旧,她除了不知道自己如何变成了朝露外,连“展晞”为何被众人遗忘都找到了缘由。
那洛清嘉呢?
她为何变成了如今的身份,为何与她一样停滞了年龄、被众人遗忘?
难道当年刺杀时她也在场,同样被下了“忘生”?
脑壳好痛。
算了,不管了。
到时候再说罢。
*
朝露盘算得极好,最后才发现自己忽略了最重要的事——想进白帝宫救人,着实有些异想天开。
她如今只不过是一个灵力低微的宗室之女,虽说江扶楚并未被关进禁制繁复的白帝宫殿宇和牢狱当中,但她要如何突破前山重重的结界、高悬的明镜,不被众人发现地溜进去,并为他解开束缚的法器?
等等,还有一桩要紧的事——江扶楚如今是怎么想的?
他自缚登白帝宫,是知不敌二位仙尊的无奈之举,还是真的想找到展晞的尸体、解开忘生?
难道……忘生咒非他所下,冯誉也非他所伤,连他自己都遗忘了自己曾杀展晞之事?
其实江扶楚在慎心阁中的态度让她十分不解——他在人前一直是温和平静的,就算对世俗交情失望透顶,也小心翼翼地控制着自己,没有流露出半分清高和不屑。
对她、对小九的主动示好,他虽不领情,却也周全体面。
可那日听闻“忘生”之事后,他显然失态了。
不顾明舒君忌惮地对抗他、不顾望山君和众人怀疑地冷笑,若非两位仙尊最后停了手,朝露毫不怀疑,他定然会被逼出体内的煞气来。
若是他遗忘了,一切便说得通了。
他忘记了自己曾经杀人之事,“展晞”的影子却在他梦中反覆出现,叫他一遍一遍陷入梦魇。
朝露决定先想办法上山,见他一面。
若是他真的忘了,相信自己无辜,她得夸大一番此事的后果,相信他也不会完全不顾惜自己的性命。
随后同他一起商议如何出逃,便容易了许多。
至于他怎么看待这个十分陌生的“师妹”冒死来救,朝露也懒得想了,只要确保他暂且不会对她萌生杀意就好。
……虽说此举冒险,但朝露总觉得比在这个什么都不知道的时候跳出来说自己是展晞靠谱。
那些乱七八糟的纠缠和多到想不清楚的问题,就和从前的身份一起扔掉罢,反正这些对她的攻略进程好像也没什么用处,更像是神器在时空扭曲间的错漏。
朝露耐心地等了几日。
除夕刚过,山中又人心惶惶,是钻空子的好时机。明舒君带人在桃源峰上反覆地找,期间还大耗灵力地布阵搜寻,几乎将那片林子掘地三尺,还是什么都没有找到。
若说先前明舒君还因江扶楚束手就擒对他有些心虚,如今却越想越不对,总怀疑是江扶楚明知道自己做得干净,才不畏惧他们的搜查。
可惜他没有证据,望山君听了这猜测还训斥了他几句。
尸体和魂魄遍寻不得,冯誉又被未成的忘生符咒所困,无法被疗愈,一直昏迷不醒。
眼看着遇袭之事和那桩“未知”凶案的真相遥遥无期,望山君十分无奈,只好继续关着江扶楚,预备在上元节之后先以自身仙力解了那未成的符咒。
神器一出必引天下震动,寻不到尸体,望山君不欲惊动太多,纵然他明知为冯誉解咒疗伤后要闭关半年才能修养回来,也不得不如此行事。
朝露趁众人各自忙碌,在白帝宫锁灵台所在的璧山周围转了好几圈,终于寻到了一丝破绽——锁灵台之北有一方峭壁,峭壁下深不见底,一片森然雾气。
因是绝境,此处并无结界。
而朝露在那峭壁的石崖上,寻到了一个不知何时形成的山洞。
这山洞原本生在璧山对过的矮峰中,与璧山遥遥相通,她误打误撞地发现时,不禁“啧”了一声。
想必几位仙尊立台时,此洞尚未形成,这些年它被碎石掩盖,又兼雾气,竟没有一人发现。
这可真是璧山周遭的大疏漏,倘若有魔头从锁灵台跳下时发现了这个山洞,出逃岂不是易如反掌?
她去了好几趟,好不容易才寻到这个山洞,摸出了一条路。
只等时机。
上元是年来最重要的节日,今年诸事繁多,花灯都比往年少了一半。自除夕以来,山中一直弥漫着一种惴惴之气,到了上元当夜,四位仙尊不好拘着弟子,便抬手放众人聚在丹霄峰看灯。
为着安全,丹霄峰上增设了许多块留影的明镜。
朝露一早便称自己身体不适,不欲前去,洛清嘉执意留下来陪她,在一盏微弱烛火下习字。
入夜时分,堂前火笼烧得正旺,朝露从暖和的被窝中爬出来,屏住呼吸,将手中的符纸吹向了洛清嘉。
她灵力低微,不能直接施法,在藏书楼中扒拉了半天才找到这一本入门符咒术,学会了昏睡咒的画法。
洛清嘉对她毫不设防,很快便趴在案前睡着了。
朝露蹑手蹑脚地离去,走前还不忘为她披了一件斗篷。
她绕道山洞,万分艰难地在璧山后崖处搭了一根绳索,顺着峭壁辛辛苦苦地爬了半天。
若没有这个山洞,别说会不会累死在半路上,她连璧山的边儿都摸不到。
眼看即将登顶,朝露心中大喜,她一只手搭上崖边,用了些力气,一跃而上。
落地时没有站稳,脸朝地摔了一跤。
耳边传来衣料摩挲的声响,朝露先抬起手说了一句“我不要紧”,随即撑手起身。
刚抬起头来,她唇角的笑容就僵在了脸上。
——等等,萧霁为何也在锁灵台上?
第19章 第十九滴水
第十九滴水
萧霁直愣愣地瞧着忽然从峭壁之后冒出的朝露,一时间竟没有说出话来。
江扶楚跪坐在天柱之下,先看了萧霁一眼,又看了她一眼,面色十分古怪。
萧霁道:“你……”
朝露跟着回:“我……”
萧霁回头看了江扶楚一眼,不可置信地问:“你来这里做什么?”
朝露反客为主,先问了回去:“萧师兄,你怎么也在这里?”
萧霁被她问懵了,脱口而出:“我到慎心阁回明舒君,随后奉命来璧山问话。”
他本想问一句“可是哪位仙尊让你来的”,又觉得不太可能,最后只喃喃道:“璧山陡峭,你竟然避开了结界,你……”
他尚处茫然当中,朝露便凑近了几步,贴在他身边,刻意拖着长腔,一本正经地道:“萧师兄,我来此地是有要事,这里还有仙尊给我的信物。”
水仙花的香气逼上前来,萧霁失神了一瞬,低头看去,却见朝露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从袖中掏出一张歪七扭八的符,贴在了他的额前。
若是寻常,他绝对不会被这种小把戏骗过去!
只是她离得太近,水仙花的香气太慑人,加上他头脑混沌全无防备,才会让对方如此轻易地得了手。
脑中天旋地转,萧霁捂着额头跌坐下去,意识到她写的是昏睡咒,不由咬牙切齿地唤道:“展朝露——”
道行太浅了,那昏睡咒一时没有起作用,萧霁虽然仰面栽了下去,手却死死地拽住了她的衣袖。
朝露去掰他的手指,死活掰不动:“萧师兄见谅,我有些要事,改日一定登门去给你赔罪!”
顾不得想他知道自己来锁灵台该怎么办了,眼下这情况,还是让他先昏过去比较好。
萧霁攥着她衣摆的手背上爆出一条一条的青筋,他垂着眼睛,冷笑了一声,像是想清楚了什么一般,艰难地问:“你是……为了他来的?”
朝露忙着研究他额间的昏睡咒,心中暗骂自己这一张是写得太潦草了些,怪不得一直不管用,嘴边就含糊地应了一声。
萧霁没料到她承认,气得眼睛都红了,恶狠狠地重复了一遍:“你真是为了他来的!”
朝露咬破指尖,重新描了一遍那张符咒,心道这符咒怎么越描越黑:“我真的有要事,师兄别误会——”
瞪着眼睛的萧霁终于不甘心地昏了过去。
方才爬了那么久的山,又与萧霁一番纠缠,将衣摆扯回来后,朝露气喘吁吁,累得一屁股坐在了原地,心脏狂跳不止。
……好不容易养得健康了些,今日体力劳动过多,感觉又要卧病了。
她缓了口气,正要打足精神爬起来,抬眼却看见空中飘来了一朵流光闪烁的兰花。
那兰花围着她绕了几圈,留下一股和江扶楚身上一般无二的香气,最后落到了她的手心里。
朝露这才发现,她的手心在来时被绳索磨破了。
她伸手将灵力凝成的兰花攥紧,感觉身上气息通畅,舒服了不少,忙回过身去:“江师兄……”
江扶楚坐在高高的天柱之下,右手手腕上套了个泛着金光的小锁环,锁环上有一根细细的银链。
想必这便是明舒君的法器“银蛇”了。
银蛇一路盘绕在天柱上,看不清到底有多长。
“白帝宫前有三重结界,锁灵台后的峭壁之下有多年来审判伏诛之人的怨灵,还有一条封印了魔物的暗河。”江扶楚扶着身侧的柱子站起身来,不等她开口便道,“数年前,曾有一鹤鸣山中人叛出师门,攀山不得,落入暗河,登时便被魔气、怨气撕扯为齑粉,尸骨无存——稍有不慎,你也会是这个下场,你可知道?”
朝露心有余悸地回头瞄了一眼,吓得有些结巴:“啊?我、我不知道……”
师兄师姐为她介绍鹤鸣山时只是含糊提过一句,除却得仙尊吩咐,否则白帝宫周遭严令禁止任何人踏足。
她以为这里只是看守严密,在后山发觉可以抄近道的山洞时还高兴了许久。
江扶楚叹了一口气,突兀地问了一句:“你俗世……姓展?”
朝露顿时有些警觉:“是,展是大洛皇姓,江师兄还认得旁人姓展?”
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江扶楚有些出神,面上闪过一丝堪称柔软的怀恋神色:“不,但我总觉得……”
他没说完这句话,便如同回神一般重新看了她一眼,这才想起来问:“你来这里做什么?”
“我——”朝露一时卡壳,半天才理清脑中思绪,连忙问道,“江师兄,倘若望山君和明舒君一直寻不到那个中了忘生的人,你该怎么办?”
“……没有寻到吗?”
听她言语,江扶楚便猜到了如今山下的情形,他垂着眼睛思索片刻,却没有放下警惕:“你还没有回答我方才的问题,你为什么在这里?”
朝露眨了眨眼睛,飞快答道:“因为我很担忧你。”
江扶楚沉吟道:“我同你并不相熟,况且上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