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会怎会,”朝露笑逐颜开,“我还以为这次只有萧师兄和清嘉师姐与我一起呢,如果你也去,那就再好不过啦。”
说起来,开春便是试剑大会,江扶楚也十九了,这些时日,她同他可谓是形影不离,想来前期的感情基础已奠定得差不多了。
只是她这些年一直担心江扶楚对她只有同门师兄妹之谊,这感情若是长久习惯下去,变味会不会不容易?
方才江扶楚说那话时,真把她吓了一跳。
正好这次下山试试他。
就算只有同门兄妹之谊和先前的救命之恩,他身边又没有旁的女子,应该不会在短时间内看上旁人罢?
朝露离去时心中还盘算着,最好能把他的心意确定下来,如此她就可以继续推剧情了。
江扶楚独自坐在长桥上,怔然瞧着面前结冰的湖面,很久以后才慢慢转过头来。
对方的身影已经消失了,雪地上甚至不见了脚印,只有一把撑开的油纸伞,在他身边伶仃地晃着——她临走之前,把伞留给了他。
他心中骤然思绪翻涌。
他想起对方孤身闯入西山相救、想起她用纸鹤送来那只兔子,想起她循着笙在月下见他、在漆黑夜色中爬上锁灵台。
虚空中好像有山楂砸中了他。
那些时候与现在的心情一模一样。
这种情绪盘根错节,无色、无形、无味,却缠缠绕绕,让他的心久久不能安静下来。
可是……
江扶楚看着那把油纸伞,忽然觉得很烦躁,手边凝聚一股灵力,将那纸伞从长桥上抛掷了下去。
但纸伞还未落下他就后悔了,将它旋转着重新收了回来。
江扶楚阖了伞,小心翼翼地收回怀里,刚刚站起身来,就瞧见萧霁手边抱了一只洁白的雪兔,张望着走了过来。
见此处只有他在,萧霁面色冷了冷,不咸不淡地唤了他一句:“江师兄。”
江扶楚瞧着他手中的雪兔,半晌才问道:“你来寻她?”
朝露搬回桃源峰后,并未疏远萧霁,甚至想方设法地缓和了二人的关系。萧霁时常下山,每回都从山下为她带回些新奇玩意儿,朝露十分喜欢,这雪兔恐怕便是来讨她欢心的。
萧霁回道:“自然。”
“你不是早就知道了么,”江扶楚平静地对他道,“两年前,她就摘了你的惜花铃。”
萧霁瞧着他波澜无惊的面色,心中忽有一股恶气涌来,他摸了摸手中的雪兔,扬了扬眉毛,露出一个张扬肆意的笑容来:“哦,那又如何?”
第28章 第二十八滴水
第二十八滴水
他原本不想再与江扶楚多费口舌,此时不知被何种心情驱使,竟将自己想了很久的话倒了个干净:“江师兄,如果我是你的话,我一定很好奇一个问题。”
江扶楚蹙眉道:“你好奇什么?”
萧霁觑着他,一字一句地说:“当年那刺客写‘忘生’符咒,将朝露掳下鹤鸣山,我们所有人都忘了她,可她自己,却是不曾忘的。”
江扶楚握伞的手忽然抖了一下。
萧霁瞧见他的动作,面上笑意更深:“你说,她回来之后为何没有立即告知你她的身份?若没有冯誉之事,你要多久才能知晓她没有死?她闯入桃源峰寻你、试探许久,在你山穷水尽之际才松口——你比我更明白其中的意思,她看见你的‘常寂’,立刻便相信是你杀了她!你从来没敢开口问她此事罢,你很怕她真的疑过你是不是?”
若是从前,听见这一串咄咄逼人的言论,江扶楚早已拔了佩剑,可今日听罢之后,他虽面色惨白,却只是掀起眼皮,淡淡地看了他一眼。
“那又如何?”半晌,江扶楚学着他的口气,反问道,“有人捡了我的佩剑行刺,她瞧见那剑,生疑本是人之常情,倘若是我……”
“倘若是我,对方若是我朝夕相处的心爱之人,我绝不会相信她会如此待我!”萧霁抢话道,“若她如此待我,先前不过是伪装,我宁愿一死了之!”
“倘若是我,我绝不会将这疑问憋在心中,哪怕是人之常情,我也要缠着她问清楚,好过让它经年累月,变成一根毒刺。”
萧霁说完了这些没理由的话,总算觉得心中痛快了些,笑嘻嘻地摊手:“一串惜花铃而已,师兄觉得这世上真有胜券在握之事吗,我觉得不然。”
他一口气吐干净了,转身就走,决心把江扶楚一个人留在原地难受,不料走了没几步,他听见江扶楚慢条斯理地笑了一声。
“师弟说的不错。”
在那年试剑大会之后,他第一次唤他“师弟”。
萧霁转头看去,见江扶楚摩挲着手中的纸伞,像是在同他炫耀什么一般,露出了腰间同朝露一对的惜花铃。
他的语气一如从前,悠然闲淡:“那我们……便走着瞧罢。”
***
这次下山除却看望之外,朝露一行人还有一件更重要的事情。
那便是将郡王当年遇见的“蒙面仙人”的身份告知于他,顺便问问他有没有更多的线索。
不知是不是“忘生”现世的缘故,朝露那年回山后,鹤鸣上宫增设了一门《仙门上古史》。
萧霁、洛清嘉和江扶楚都不曾上过这门课,陪着朝露一同听了三个月。
将上古史听完一遍之后,朝露才明白当日望山君看到画像时的表情为何这样错愕。
画像中的紫衣蒙面仙人,原是很久很久之前就出现过的一种邪祟,名为“魔罗地魂”,仙门多称它为“地魂怪”。
顾名思义,地魂怪生于上古时期的魔罗之气中。
在仙门信史的开端,创世始神分天地二元,随后诸神造世,人神并存,并不存在“魔”这一族群。
直到有一日,魔罗之气突兀诞生于混沌的神界当中,随后流窜世间,扰乱了人和神的心智。
不知从哪里开始,人间生了一场叛乱,凡人第一次觉得自己不应屈居“神”之下,他们在魔罗之气的蛊惑下开始结群攀登昆仑建木,企图与神一战。
战争自然没有发生,因为建木倒塌了。
众神企图毁灭魔罗之气,使它不再祸乱人间,但清洗没有成功,残存的魔罗之气逃逸到了人间极北的“清平洲”,在那里炼化成了实体。
所谓妖魔鬼怪,就此而生。
在魔未成实体之前,一直以“气”的形态存在,地魂怪便是未有实体却有意识的魔气。
在传闻中,第一缕从神界叛逃的魔罗之气便是地魂怪的形态,他窃取了神的紫色衣袍,披在身上,被诸魔奉为始祖。
故而这一族群虽则弱小,却地位极高。
他们记载稀少、当今仙门弟子大多不识,是有另一桩缘故——当年建木倒塌后,受神点化飞升的传道诸仙在第一次诛魔之战中,首先灭亡的族群便是魔罗地魂。其后百年,除了几缕偶尔流窜的地魂怪,这个名字鲜少出现在仙门当中,久而久之便被大部分人遗忘了。
那日望山君以符焚烧,正是为了确认这紫衣的“蒙面仙人”是否真是地魂怪,因其本质十分接近魔罗之气的本体,无法在任何载体上留影。
验身符将它的像烧了个干干净净,纸张却毫发无损,足以证明,章明郡王在几年前,确实是遇见了许久不在世间出现过的地魂怪!
可他为何会出现在章明郡?同当年那场刺杀和“忘生”又有什么关系?
带着这些疑惑,众人挑了个晴好的日子下山。
朝露许久没有下过山了,走在街上神清气爽,看什么东西都觉得新鲜,偏江扶楚今日对她有求必应,甚至主动问了好几句。
“朝露,此物你可喜欢?”
“此物可用来束发,很适合你。”
“比之桃源峰上的桂花糕有些不足,你若喜欢,尝尝也无妨。”
“……”
没过多久,江扶楚手边便拎满了大大小小的纸包,连颈间都挂了一串粽子糖,萧霁几次想要插话,愣是全部被他挡了回去,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朝露冲他猛点头:“好啊好啊,喜欢喜欢。”
洛清嘉神经大条,竟全然不曾发现这三人之间的弯弯绕,她如同神游天外一般走着自己的路,偶尔还会应和一句:“我也觉得此物甚好。”
“师姐觉得这簪子甚好,那你也买一支罢,”朝露一边摸着自己头上新戴上去的水仙花发簪,一边冲萧霁挤了挤眼睛,“不知你是喜欢兰花,还是喜欢玫瑰?”
萧霁没理解她挤眼睛是什么意思,回过神来的时候却发现自己已经掏钱买下了那支玫瑰发簪,并且送给了洛清嘉。
洛清嘉感动道:“师兄破费了。”
萧霁板着脸回答:“无妨。”
江扶楚还在张望着街上有什么稀奇玩意儿,转过头来却发觉有甜丝丝的东西凑近了自己的唇边:“唔……”
“师兄,这是给你的,”朝露举着手中刚买的糖葫芦,踮脚凑到他的唇边,“快尝尝甜不甜。”
她话音未落,江扶楚便咬下了糖葫芦上的第一粒山楂。
糖壳裹得极厚,甜得人舌头发麻,也正因如此,咬破那一层晶莹剔透的壳后,山楂的酸涩味儿比直接吃起来更加明显。
这颗山楂没有熟。
若是常人,早已被酸得眉目皱成一团,然而江扶楚面不改色地将它吞了下去,答道:“很甜。”
他接过朝露手中的糖葫芦,发现她给每人都买了一串。洛清嘉咬下一颗后尚能忍受,萧霁则直接吐了出来:“呸呸呸,这山楂指定没熟,黑心商家,叫他把钱赔给你。”
朝露郁闷地尝了一粒:“啊……唔,确实好酸。”
卖山楂的小贩早不知被人群挤去了哪里,朝露找寻无望,又笑开:“无妨,看来最甜的一颗被江师兄吃到了,你运气真好,今年必定逢凶化吉、遇难成祥!”
几人吵吵嚷嚷间,恰好经过从前取得画像的神女庙。
这座得郡王特别关照的神女庙修在章明郡的中心地带,但神女已然没落,香火并不旺盛。
或许是时日太过久远的缘故,《仙门上古史》中反而对神隐后传道诸仙记载更多,每一位有名有姓的都有逸闻琐事,对神的记载则模糊不清,只讲述了几桩大事。
譬如这位神女,只有“洪灾救世”和“锻造神器”两桩传闻。
救世传说离当世之人太远,神器更是虚无缥缈,香火没落也不意外。
只是这次几人经过时,竟惊讶地发现,从前寂寥无人的神女庙此时竟是人满为患,香烟越过破败的庙门飘满了整个天空,进出皆是青年男女。
朝露拉了一个过路人问了一嘴才知道,原来在那“地魂怪”画像被他们带走之后,郡王松口,神女庙中被塞了如今掌姻缘的月下仙子塑像,变成了月下仙子庙。
神女塑像未被毁去,只是挪到了一侧,而这座月下仙子庙出奇灵验,甚至引得方圆几里的青年男女都来这里摇签占卜,求一段好姻缘。
朝露听到这里,兴致勃勃地拉着同行三人一同进去:“走走走,我们也去拜一拜。”
洛清嘉温言道:“朝露也想为自己求一个如意郎君吗?”
朝露大大方方地回答:“倘若月下仙人能赐我一段好姻缘,那当然是再好不过了。”
江扶楚含笑不语,萧霁本不屑一顾,听了这话,到底还是拽了拽自己的小辫子,跟着进去了。
四人排了许久的队,好不容易来到了月下仙子雕塑之前,洛清嘉和萧霁先拜,二人各执签筒,摇了许久后才有木签掉落下来。
签筒中各有木签六十枚,萧霁先拾了自己那枚,朝露好奇地凑过去看,先见签头“上上大吉”,不禁乐道:“萧师兄,好姻缘啊。”
萧霁顺着那行“上上大吉”继续往下看,只见小字写的是“姻缘逆至,朽木生花”。
几人都没看懂,朝露疑惑道:“这朽木生花倒还好解,只是前一句是什么意思?听起来仿佛不大像特别吉利的话。”
摆签筒的案边站了个闭目养神的老道士,听见她的疑惑,慢悠悠地晃着脑袋解释:“朽木生花,自然是一段天降的好姻缘了,至于‘逆至’么……”
他伸出手来,比了个手势,朝露还没明白是什么意思,萧霁便飞快地从袖口取了块大银锭,想也不想地放到了他手中。
好败家。
老道掂了掂,对这重量十分满意,立即换了个口气:“阁下真是心念虔诚!这枚上上灵签已经许久不曾有人抽出来过了。这‘逆至’原和下一句同义,阁下的姻缘与旁人不同,必逢一段灾祸才能得——别急!虽说是灾祸,但此签上上大吉,灾祸也不过是过眼云烟,不仅能使阁下得一段好姻缘,更能助你早渡苦海,如朽木生花,重获新生!”
或许是因为萧霁钱给够了,老道说完之后还语重心长地补了几句:“不过阁下也要当心,逢灾得缘,必临危桥过后分道而行之患,若要求全圆满,还需静修己心,切记,切记。”
轮到洛清嘉,她捡了手边木签,翻来覆去地看了一遍,苦笑道:“道长,这是何意?”
只见她那签上既无吉凶,也无批注,只有二字——“空空”。
老道仍旧没有睁眼,只道:“心无外物,姑娘可是修道之人?若不是,左转十里上鹤鸣山,山上仙尊见你命格,必然哄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