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清嘉双手合十,收了那木签,面上神色看不出悲喜来:“甚好。”
朝露十分诧异,在她和萧霁之间左右打量。
这是怎么回事,难道这二人之间竟没有情缘?
江扶楚本应和朝露同时求签,只是此时他身后一男子见朝露未站原地,上来挤了一挤,两人无奈,只好一先一后。
江扶楚抽出的木签竟不是寻常断吉凶之签,只有四字签文,老道摸了一摸便眉开眼笑:“此签乃‘天生有缘’——石人亦知相思苦。阁下何必再求姻缘,你不是早已深陷千百年的苦恋之中了么?”
这“千百年的苦恋”自然是夸张说法,老道为表此人爱|欲虔诚,在此之前对许多人说过这话,几人百无聊赖地排队时,听了不下十遍。
闻言,洛清嘉似懂非懂,低头沉吟不语;萧霁恶狠狠地剜了江扶楚一眼,不知是不是想到自己签上“大吉”,才缓了面色。
朝露一时大喜,克制着没有表露出来,只装得紧张兮兮地凑过去,听见江扶楚追问了一句:“那……结果如何?”
老道连连摆手:“此签只判你如今心思,不得结果。”
朝露瞧见江扶楚飞快地瞥了自己一眼。
她心中一块巨石轰然落地,至少在这一刻,她终于确定,这些时日的朝夕相处并非全是同门之恩,他对她是确切有情的。
那接下来的事情就好办多了。
她一边想着,一边漫不经心地跪下为自己求签,一个不留神便将抽出来的木签甩了老远。
江扶楚走过去帮她捡起来,瞥了一眼。
他的神色忽然凝固了。
可惜朝露满心喜滋滋,没有留意到他的变化,江扶楚伸手在木签上摩挲了两下,方微微笑道:“你我签文竟全然一致,不知道长,我二人可作同解么?”
他一边说着,一边将手中的木签递给了那闭眼的老道,老道接过,眉头一皱,终于睁了眼。
他这一睁眼不要紧,竟似被什么吓了一大跳一般,目光从四人身上轮番掠过,话已说不囫囵:“自、自然……自然是同解。”
这样巧,她竟也抽出了那枚“天生有缘”。
这世界为神器所造,神仙鬼怪虽与世外相同,但朝露身处其中,不太相信这些,只当是好玩,笑着起哄:“这么巧?可见我同师兄有缘。”
老道不愿再与四人打交道,急匆匆地唤了队伍后面的人来,临走之前甚至偷偷把银锭还给了萧霁。
自从见了江扶楚那枚“天生有缘”签后,朝露满心都在盘算着接下来应该做什么,竟一点儿都没注意到。
从庙中出来之后,天已昏黄,章明郡王遣人相迎留宿。
他如今身子愈发不好,只道次日再说话。朝露对王府轻车熟路,便也没有客气,因心情愉悦,她这一夜睡得格外香甜,连梦都没做。
……
夜半时分,江扶楚踏雪出了王府。
他循着空无一人的街道,走回了白日里人声鼎沸的神女庙。
庙门已然关闭,连解签的老道都不知道去了哪里,紧闭的房门中只有两根蜡烛燃在神女塑像前,他推门而入,带着烛火晃了一晃。
月下仙子像前的蒲团被跪得塌陷下去,而神女像的蒲团已旧得失却了颜色,却不见跪伏痕迹。
江扶楚抬头望着那孤零零的模糊神女像,膝弯一软便拜了下去。
在蒲团之下,他摸到了一枚不该出现在这里的木签。
白日里他来捡朝露摇出的木签,看了一眼便心神大震,他也不知道自己当时是怎么想的,趁着众人一瞬的分心,他将那枚木签飞快地藏到了神女的蒲团之下,拿自己的搪塞了过去。
庙中人多眼杂,无人注意到这番小动作。
江扶楚缓缓展开手掌,看向那枚真正被朝露抽出来的木签。
她同他一样,没有抽出吉凶,这枚木签上也是四字签文,在跳动的烛火之下,那四个字明明灭灭,跃动不定。
——“太上忘情”。
江扶楚盯着那枚木签看了许久,神色莫名地用了些力气,眼睁睁地看着它在自己手心化为一堆碎片,继而变为齑粉。
木刺扎穿了他的手心,将那碎片染上鲜血的颜色,他浑然不觉,将它们一同抛入了神女像前的香炉。
反正伤口……明日便会好的,什么痕迹都看不出来。
香炉中骤然蹿起一阵火苗,总算将那枚签文毁了个干干净净。
不多时,炉中便只剩了一堆寂灭的冷灰。
江扶楚满意地笑了一声,裹紧衣袍,离开了这座空寂无人的庙宇。
第29章 第二十九滴水
第二十九滴水
次日朝露起了个大早,吃完早饭便直奔前堂。
郡王两年不见,气色竟比之前好了些,人也勉强能起身了,不似上回那般只能在榻上卧着。
听众人如此这般地将那紫衣人身份道明,郡王吃了一惊,回忆道:“如今细想,是有些诡异,譬如仙人从不摘下兜帽,事后又将记忆抹除,所为何来?”
朝露道:“之前,我和师兄一直怀疑是谁的仇家引来了这邪祟报复我,我给爹爹和阿娘去过好几封信,询问二位可有仇家。可爹爹乃人界之主,阿娘又是仙门之后,仙门和皇族向来同仇敌忾,得罪的魔族不可计数,若论具体人选,还真想不出来。”
江扶楚蹙眉道:“地魂怪已多年未在世间出现,魔罗之气的源头如今仍在清平洲,能操纵此魔的也必定是清平洲中人。”
郡王迟疑道:“正是,这位小仙君一说,我倒回忆起来……”
他叹了口气:“朝露,你可听说过‘四方之战’?”
朝露点头:“史书中说过,诸位仙尊也在课上讲过。”
所谓“四方之战”发生在她出生那年,是一场仙门与魔族之间的战役,也被称为“第二次诛魔之战”。
神隐之后,清平洲妖魔盘踞,传道仙人们在第一次诛魔之战中将魔族打得元气大伤,几乎再未成气候,仙门也在那时与清平洲订立了和约。
这样的和平一直维持到近五十年前。
郡王便继续道:“四方之战前,魔族出了一位野心勃勃的尊者,他无视当年盟约,放任手下屠杀凡人,将清平洲的疆界往外扩张了许多倍。那段时间妖魔荼毒人间,四方不平,终于引得仙门联合,触发了第二次诛魔之战。”
这段历史在诸位仙尊口中也提过一两句,朝露“嘶”了一声:“最初的仙门之首大都飞升,飞升之后不插手世事,可清平洲妖魔多有半仙之力,故而第二次诛魔之战打得十分惨烈。书上说,仙门拼尽全力除了那位魔尊,一时无力关照四方流窜的妖魔,才叫他们四处作乱,五六年过去才偃旗息鼓……所幸他们如今群龙无首,还是退回了清平洲。”
章明郡王的亲生女儿,便是在那群妖魔四处流窜作乱时丢的。
她担心勾起郡王的伤心事,便没有继续说下去。
不过郡王面上不显,他沉吟片刻,忽而问了一句:“朝露,你可知仙门是如何除去那位魔尊的么?”
“呃……”
朝露一时被他问住,回忆起来才意识到这问题史书中没写,她回头看去,只见其余三人也是一脸茫然,不由顺着追问道:“是如何除去的?”
“传闻那位魔尊取得了上古神器,几乎拥有半神之力,不死不灭,鹤鸣山几位仙尊遍翻典籍,只寻到了一个办法——取得清平洲中遗落的那方神器‘永生’,与仙门所供的‘天问’一起铸成一把利刃,此剑诛魔灭神,自然能够除去魔尊。”
洛清嘉不解道:“神器落在清平洲,为何没有被魔族众人先行取得?”
章明郡王见她十分亲切,抬手拍拍她的肩膀,赞了一句:“清嘉问得好,且不说神器认主、非天命之人不可得,就说它所落之处,都是清平洲中上古众魔埋尸之地。那里魔气肆虐,稍有不慎便会被撕扯得粉身碎骨,仙门和魔族之人先后派了许多人,皆是有去无回。最后,唯有一人成功,铸造出了那把利刃……”
他顿了一顿,一侧的萧霁冷不丁问了一句:“此事隐秘,史书未载,几位仙尊也不曾提过,想必在整个仙门都是秘闻。不知郡王……是如何得知的?”
“我如何得知?”章明郡王紧盯着朝露,苦笑了一声,“自然是因为,当年取得神器、锻造神剑之人……就是你的母亲啊,朝露。”
朝露一懵:“阿娘?”
“阿蕴当年是望山仙尊门下首徒,她偷听此事之后,瞒着望山仙尊,不顾危险潜入了清平洲埋骨之地,与她同行的……是当初尚为皇子的你爹爹。”
“我不知他们在那里经历了什么,只知我去鹤鸣山上接人时,二人遍体鳞伤,你爹比你娘伤得还重一些——他们取得了神器,铸剑‘天诛’,以和谈之名骗魔尊入了皇都大阵,你娘手持那把剑,亲自将他斩杀在了阵眼之处。”
短短几句,其间旧事竟是惊心动魄!
朝露张着嘴,终于想清楚了章明郡王说此话的用意。
第二次诛魔之战,她的母亲竟是杀魔尊的头号人物!
诛魔之战后,展昀身体不好,希蕴失了修为,故而没有继续在鹤鸣山上修行。
为了保护二人的安全,望山君封锁了这个消息,对外只称是仙门合力铸剑。
所以……章明郡王的意思是说,当年山中刺杀,既涉上古魔怪,最有可能是魔尊后嗣得知此事后报复所为。
朝露立刻抬起眼睛,看向了身侧的江扶楚。
他毫无察觉,垂着眼睛沉思了一会儿才注意到她的目光:“朝露?”
“无、无事。”
梦境藏于人心深处,在不设防的时候是不会骗人的,她已经瞧过困扰他许久的梦境,能够确信刺杀并非江扶楚所为。
可话本子中说他便是“魔族后嗣”,为何听见此事后毫无反应?
朝露仔细想了一遍,终于恍然大悟。
她天天和江扶楚腻在一起,从不曾察觉他和魔族中人交往,瞧他如今的神情,好像还不知道自己的身世!
他如今不知,日后一旦知晓,便立刻可以和今日这番话对上。
想来这就是他们之间横亘的……父辈之仇罢。
朝露老成地叹了口气。
郡王一口气说了这么多,有些气短:“这些旧事听着吓人......原不该告知你们这些小辈的,可刺杀之人这么多年找不出来,你总归是不安全,寻不到凶手,怎么能安心地回皇城?”
“郡王放心,总是能寻得出来的。”洛清嘉虽知从前身份虚假,仍忍不住凑上前去为章明郡王递上了帕子,“有我们三人保护朝露,您和皇都那边便放心罢,我虽不中用,两位师兄却是这一辈的佼佼者。鹤鸣山马上就要再开试剑大会了,您养好了身子,也好前来观礼。”
郡王接了她的帕子,笑着应道:“好。”
***
此番下山,一是为了询问郡王关于地魂怪的细节,二是朝露在山上实在闲得发慌,望山君心软,放她下山玩几天罢了。
所以他才派了三个人跟随,并私下叮嘱了他们一定要盯紧朝露。
朝露懵然不知,众人与郡王言语之后便该回山,但因她执着,还是多留了几天。
江扶楚陪她四处闲逛,朝露兴起,放出了那艘名为“上云”的木船,同他一起在章明郡那条名为“云水”的河道中泛舟。
二人在船上待了许久,夜半不到,朝露便睡死过去,木船顺着小河悠悠荡荡地飘到了云天之上。
她睁开眼睛就看见一朵云彩自咫尺之处掠过,在她睫毛上留下了一丝湿漉漉的水汽。
江扶楚见她醒来,便施法将小船落回了地面上。
此时已将近天明,回郡王府显然不合适,朝露揉了揉眼睛,发现二人落在了野郊的草地:“怎么来了这里?”
江扶楚答道:“破晓之后城中便要开市了,寻不到安静的地方,你再睡一会儿,天亮了我们再回去。”
朝露伸了个懒腰:“不知道清嘉师姐和萧师兄会不会发现我们夜不归宿。”
“他们……”江扶楚顿了一顿,微笑道,“怕是无暇关注此事罢。”
那日同郡王言语之后,萧霁莫名其妙地染上风寒,居然发起了高热。
郡王府派来了最好的医士,说他要养几日才能好。
朝露带着江扶楚去瞧他,不料萧霁见了江扶楚咳得更加厉害,翻着白眼上气不接下气。
洛清嘉只好将两人请了出去,自己留下来照顾他。
朝露十分怀疑,萧霁的病是江扶楚为了和她单独相处耍出的小把戏。
但实在瞧不出什么端倪来。
如果是演的,那他的演技实在太好了些。
不过她并不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