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前燃起了一捧融融的火,将她身上原本湿透的衣裙烤得暖烘烘的,江扶楚那件宽大的白色外袍也被烘干了,此时正披在她的身上。
朝露环顾一圈,发现两人正置身于一个山洞之中。
山洞外仍旧大雨瓢泼,丝毫没有止息的意思。
江扶楚是翩翩君子,知她湿身不便,纵然如此相熟,将人安置好后还是离远了一些。
为怕有兽来袭,他抱着剑坐在洞口调息,也将吹进来的冷风挡住了大半。
不知是不是抱着她走山路有些疲倦的缘故,他正闭目小憩,没有听见她醒来的声音。
朝露走近了些,发现他似乎是有点冷,手指紧抓着袖口,发着细细的抖。
她连忙取了外袍,重新裹到了他的身上。
江扶楚立刻醒了过来:“……朝露,你可有不适?”
朝露摇头:“师兄坐进来些罢。”
江扶楚同她一起坐在火堆前,咳嗽了两声,缓缓道:“狸力被你逼退时,地动太严重,碎石兼地陷毁去了下山的路。我们顺着一个斜坡落崖,幸好遇见了这个山洞,还能避雨……狸力应该暂且不会出现了,等雨停了我们再下山,或是等仙尊来寻。”
朝露打量他一圈,急切地问:“落崖?师兄,你可受伤了没有?”
江扶楚眼中浮现了点淡淡的笑意,他伸出手凑到她面前,手指光洁如新,一丝伤痕都没有:“你忘了,师兄是不会受伤的。”
朝露嘟囔道:“不会受伤也会痛嘛……”
江扶楚揉揉她的头发,犹豫了片刻,有些迟疑地道:“方才……”
朝露知道他想问什么,说实话,她自己也有些困惑:“师兄可看清楚了?方才……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我握住师弟的那把剑,当即便觉得十分不对劲。好奇怪,周遭不是没有灵力么?我们现在困在这里,不能御剑,连灵器都召唤不得,那股力量是从何而来的?”
江扶楚紧蹙着眉,谨慎道:“此事怪异,你暂且不要对任何人讲,等我们出去之后,请望山仙尊看过再说。”
正合她意,她甚至怀疑方才的爆发是神器给她的意外能力。
朝露忙应道:“好哦。”
大雨又下了足足一个时辰,才恋恋不舍地停息。临走之前,江扶楚从自己袖中取了一截白色的长带,将一端系到了她的手腕上,另一端则缠在了自己的腕间。
这长带边缘参差不齐,像是从什么衣物上撕下来的,但十分干净,只洇了一块洗不净的陈年血迹,保存得很是精心。
朝露好奇道:“师兄,这是何物,你还随身带着?”
江扶楚抬起头来,有些无奈地看了她一眼:“你不记得了?”
他抬起手来,在她额头上敲了一敲,假意嗔怒道:“这还是你亲手从衣摆上撕下来的。”
朝露轻轻地“啊”了一声。
一些陈旧的记忆从她脑中翻涌而过——似乎还是当年跑去清平洲救他的时候,她将人从崖壁上放下来,问他叫什么名字。
对方被锁链洞穿了锁骨,刚刚张开嘴,伤口处立刻渗了好多血出来。
她看得心惊,思索之后便撕了自己衣摆处还算干净的一条,缠在他的颈间包裹伤口。
他竟还留着。
朝露抓着那根长带,走了几步才发现自己膝盖处受了些伤。
江扶楚如今不能施疗愈术,他发现后,想了一想,拔剑割破了自己的手心。
血滴到伤处,几乎是瞬间缓解了她的痛楚。朝露尚来不及阻止,便混混沌沌地想起,当初他们从西山蛇妖的洞穴逃出来的时候,她与蛇女打得筋疲力尽,昏过去前,他似乎也是这样轻轻地拂过了她前襟处的伤口。
温热的液体一滴一滴地落下来,虽然有些腥膻气,但却很温和,意外舒服。她实在没撑住,歪头昏迷过去,甚至忘了思索那是什么。
原来是他的血。
朝露神思恍惚地继续跟着他走。
清阳山被地动震得碎石遍地,连路都寻不见,两人朝下山的方向走了一会儿,被一个横亘的断崖挡住了去路。
眼见穿过这断崖便能回到原本的山路上,江扶楚思索了片刻,回头对朝露道:“此处危险,你抓紧些。”
两人便紧贴着崖壁缓缓地朝前挪动。
断崖边的山路仅能容一人通行,江扶楚在前,时不时回头看来,确认她的安全。
朝露一手扶着山石,一手攥着那根长带,无意朝下看了一眼。
一种森然的冷感攫住了她的心脏。
悬崖之下黑气翻涌,这感觉十分熟悉——当初她爬锁灵台的时候也有过这样的感受。
他们居然绕到了清阳山的北面,脚下便是魔气翻涌的暗河!
“小心!”
她还没有回神,就见江扶楚面色一变,急急回身揽住她的腰,连走了两步。
有山石被山体的颤动震落,几乎紧贴着她的脊背落了下去。
朝露惊出了一身冷汗,前脚踩空,险些侧身摔倒。江扶楚眼疾手快地拔了剑往手边山石刺去,但山石不平,周遭又实在狭窄,他没将朝露拽回来,反而带着自己也往下坠了一坠。
“常寂”在山石上划出一串火花,延缓了两人下坠的趋势。
幸好山崖边有株生在岩缝中的老松,朝露伸手抱住,同江扶楚一起晃晃悠悠地落在了松树的树干上。
她听见那棵树发出了不堪重负的轻微“咯吱”声。
江扶楚在她身前,背对着她往下张望,单手握着插在崖壁中的剑,似乎在思索有没有地方能借力重回山崖之上。
耳边风声呼啸,朝露又低头看了一眼,心不自觉地跳快了些。
——生死之际的背叛,魔气遍布的深谷。
她突然意识到,面前摆了一个她思索良久而不得的绝好机会。
第34章 第三十四滴水
第三十四滴水
话本子中说,男主被魔族中人蛊惑,得知了自己的身份,又误会女主,才逐渐走向了堕魔的不归路。
但从上回章明郡王提及希蕴斩杀魔尊之事时江扶楚的表现来看,他应该尚不知晓自己的身份,也未和魔族人搭上线。
鹤鸣山中守卫森严,妖魔举步维艰。
这两年,他又寸步不离地守护着她,从没去过清平洲。
那么……还有哪里会遇见魔族中人?
朝露朝悬崖下深不见底的迷障中看去。
——暗河之下的封印中!
上回她爬上锁灵台时,江扶楚就无意提到过崖下的魔气,这个地方既然在鹤鸣山上出现,就一定有它必须出现的缘由。
朝露看见自己朝江扶楚的后背伸出了手。
把他从这里推下去——崖底全是与他同源的魔气,他不会死的,他会像她看到的所有话本子中的男主一般绝处逢生,还会趁这个机会得知自己的身世、吸纳强大的力量。
松树在呼啸的风中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
这棵松立根在破岩中,虽长了许多年,但此时二人同在,已压得它处在了折断的边缘——从落到这棵树上时,她就发觉,这树干只能承载一个人的重量。
他们二人如此僵持,迟早会压断这棵松树,双双落入崖底的暗河之中。
“唰——”
朝露正是心乱如麻,却忽然听见破石之声,吓得抖了一抖。江扶楚艰难地回过头来,示意她抓住自己方才好不容易寻到间隙固定的常寂剑柄上。
“朝露,你抓紧了,千万不要松手。”
言罢他又别过了头。
落崖时便是他在前、朝露在后,就算他不临近树根、听不见树干逐渐撕裂的声响,也知晓此时不该有什么大动作,以免失去好不容易保持的平衡。
没有灵力、召不出法器,无法御风,悬于摇晃的悬崖边缘。
连朝露都不知道他们是如何落入到了这个生死一线的境地,从狸力出现开始,反常的事情太多,巧合也太多。
一切都真的很像神器创造给她的机会。
朝露握紧了冰凉的剑柄,心中天人交战。
在这种时候,她首先想起的竟是被自己蘸了朱砂一条一条划去的“黑化对策”。
试剑大会第三轮在众目睽睽之下,她做不了什么大的手脚。
仅仅是不能参加,对江扶楚的打击有多少?
她突然意识到,原本打算在试剑大会上耍的小手段,就如同藏书阁中不翼而飞又自己回到原处的钥匙、如同被辱骂后没有一丝愠怒只有疑惑的面色,如同她一条一条失败的尝试一般,根本没有效用。
连她自己都不肯承认,其实她根本没有下过一次重手。
如今的盘算,才能算是“背叛”。
而江扶楚这时忽然对她说起了些无关紧要的话,声音在峡谷的风声中飘忽不定:“……我忽而想起,我抄了一份桂花糕的食谱给你,压在你枕头底下了。只是淋上去的蜂蜜需要清晨的露水调和,你不爱早起,不知道自己采不采得到?”
他似乎也想抓住常寂的剑柄,手指从她手背上恋恋不舍地掠过,却又收了回去。
朝露沉默不语,江扶楚好似也不在意,背对着她继续絮叨:“我磨了新的玉篦子给你,以后……你也要好好学梳头。”
他是察觉到了两人濒死的命运,说些话安慰她吗?
是啊,当年,他在慎心阁中曾说,若寻不到她的魂魄,愿与她同死。
可是我不想死,朝露听见自己在心中说。
不想与他一起殒命在黑气森严的悬崖之下,不想一遍又一遍地被困在虚拟的神器当中,不想死于那一夜奔涌而来的洪水中。
任务尚未完成,只能赌一把了。
比起与他一起坠崖,将他推下去,当然对自己更好些。就算她不曾背负这莫名其妙的任务,真的是江扶楚的师妹,松树只能保住一个人,面临此等抉择,她也会做同样的事。
朝露想到这里,及时止住了自己的思绪,把心一横,为了怕自己犹豫,她飞快地伸出手,对准江扶楚的后背恶狠狠地推了一把。
那件曾披在她身上的外袍以棉麻制,刮过指尖还有些粗粝的刺痛。
几乎是在眨眼之间,江扶楚便失去重心,仰面从那棵松树上掉了下去!
朝露连他最后的表情都没有看见。
黑色的浓雾森然浓郁,像一张血盆大口,张嘴便将坠下的白衣身影吞噬殆尽。
影子、声音,所有的东西都消失不见,如同从来不曾存在过。
她这才听见自己撕心裂肺的呼喊:“师兄——”
没有人回答。
只有松枝留住了他的一片衣摆。
朝露后知后觉地想起腕间的长带还没有解下来,急忙顺着自己的手腕看去,却见长带的另一端不知什么时候被系在了被插在石缝之间的常寂剑柄上。
若非如此,他方才坠崖便会将她一起带下去的。
朝露惨白着脸,松了一口气。
随即,一种不知是什么的感觉猛烈地侵袭了她。
她直觉自己此时应该有些什么情绪,可她死死抓着自己前襟的衣物,竟然什么都没有感觉到。
从眼睛到心脏,空荡荡、干巴巴,最后所有莫名的感觉凝成一种冰锥般尖锐的冷意,将她刺穿,她伸手抓住那片松树上的衣摆,抱着树干,陷入了昏昏的沉睡。
***
试剑大会突逢异兽暴动,四位仙尊第一时间在清阳山落了结界,望山君亲自上山寻找狸力,与它在雨中激战几个时辰才将它制服。
清阳山的大雨渐渐停息了下来。
只是周遭的灵力恢复太慢,鹤鸣山不得不暂且叫停了试剑大会,遣人上山寻找被地动困住的弟子。
朝露醒过来的时候得知,此次狸力出没,在清阳山上大肆作乱,共伤弟子一百一十二人,其中重伤二十六人,已被各自师门带回去医治。
尚有十二人失踪,想必是被地动困在了山野之间。
洛清嘉说这话时眼神躲避,没有与她对视。
失踪十二人,可只有江扶楚消失在了暗河的悬崖之前。
从山崖间救下朝露时,众人甚至不知江扶楚从那处掉了下去,还是因他落下的剑,几位仙尊才不可置信地多问了一句。
洛清嘉小声道:“师尊说,江师兄原本是择了最危险的薇山,但尚未取得信物,他便中途弃赛,不顾阻拦地上了清阳山……也幸亏有他预警,几位仙尊很快得知狸力作乱,若不然,恐怕会有更多人受伤的。”
跟着洛清嘉来看她的陆人葭也道:“望山仙尊本来还生气,说江师兄弃赛之后,便不能再进第三轮了,可他——”
洛清嘉瞥了她一眼,于是陆人葭立即闭嘴,转而道:“朝露,多谢你照顾我妹妹,她可吓坏了……”
原来他并不如自己所说,本来就在清阳山上。
果然还是弃赛来的。
算起来,这种善意的谎言朝露听得太多,此时竟一点都没觉得稀奇。
“师尊派了不少人手,一定能将……寻回来的,朝露,你也不要过于担心了。”洛清嘉拍了拍她的手,“起来吃些东西罢,你昏迷了一日,醒过来又是一日,一直没吃东西,这怎么能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