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铺天盖地的灵力当中,冯誉吐了一大口血,如同回光返照一般,急急道:“师尊,那一夜……我为人所伤后,不知为何沉睡不醒,但你们所言,我都听得清楚。今夜……我在清泉涧上醒来,睁眼便见……”
他虚虚地抬起手来,指向另一侧的萧霁:“萧师弟持剑……”
萧霁惨白着脸,抖如筛糠:“不是我、我……”
冯誉垂下手来,他瞳孔都有些涣散了,却强撑着抓住了江扶楚的袖子:“罢了……幸好你在,我这些年一直、一直想对你说,除夕那夜……我想着你一人在桃源峰上,未免孤清,想送些点心去寻你,却连累你遭了众人怀疑……”
江扶楚手一抖,指尖最后剩余的灵力一闪,随即悄无声息地灭去了。
冯誉半阖着眼,自眼尾落下一滴泪来:“还有当年……西山上,是我贪生怕死,是我弃你而去!幸好你活了下来……我欠你一个道歉,却总是瞻前顾后,说不出口……阿怀……师兄、师兄对不住你。”
半晌,朝露听见望山君低低地道:“子誉,你去罢。”
他伸手阖上了怀中弟子的眼睛,许久没有动弹。
听闻鹤鸣山几位仙尊寿命不一,望山君已达半仙之境,在尘世的这些年不知看过多少生离死别。
可他面临这样年轻生命的逝去,竟还不能释怀。
江扶楚扶着冯誉的肩膀,将他轻轻地搁在了地面上。
他面上没有什么表情,只是循着鹤鸣山祭祀同门的旧例,将自己的剑横在了冯誉的尸身之前,沉声念道:“薤上露,何易晞,蒿里魄,无贤愚。鹤鸣处,君且行,魂去兮,化远星……”
他仰头看天,张了好几次嘴才继续念完:“死亦生,长安宁。”
望山君眼看着江扶楚照祭祀最亲密的同门师兄之仪,叩首三次,才转过身来,缓缓问:“子攸,此处……究竟发生了何事?”
语气不对,太沉重了些。
而向来偏爱萧霁的明舒君此时亦沉默不语,甚至引着朝露站到了萧霁的对面:“子攸,此处并非说话的地方,你随我回慎心阁去罢。”
萧霁有些狼狈地跪在地面上,朝明舒君行了个礼,闻言便挣扎着道:“仙尊……我……不是……”
明舒君道:“我已闭锁山门,必能寻出你口中所说之人。”
朝露从未见过萧霁这副凄惨模样,忍不住说了一句:“萧师兄口中的紫袍妖魔,岂非同郡王所言地魂怪相似?如此想来,应当不是……”
话音未落,望山君便叹了口气,沉沉看了她一眼。
明舒君含糊道:“你们一同得知地魂怪一事,口说无凭,如何脱罪?还是待我查过山中再行商议……子攸,你与妖魔缠斗,为何失了灵力?”
萧霁答道:“他、他封了……”
只说了这三个字,萧霁便突兀噤声,再说不下去了。
他这副反常模样看起来更加可疑,朝露摇了摇他的胳膊,急道:“萧师兄,你倒是继续说啊。”
萧霁抬头瞥了她一眼。
这个眼神惊惧、惶恐,甚至带了些绝望之色。
下一刻,他忽然痛苦地低吼了一声,伸手掐住了自己的脖子。
一股裹挟着黑气的诡异红光从冯誉尸身上的“匿迹”中袭来,将萧霁包裹了起来。
朝露离他最近,红光穿体而过,在一瞬间,她忽然听到了不具名死魂的哀嚎和尖叫,随即如坠冰窟,不住地发起了抖。
她咬牙遏制,抬头正见萧霁的脸在红光萦绕下扭曲变形,鲜血的红色和魂魄的玄色从他双眸中奔涌而出,点燃了额间若隐若现的火焰印痕。
明舒君遽然变色,不顾轻重地将朝露一把拽回,飞快地向身后扔去。
望山君与他同时出手,闪瞬之间,二人便极有默契地取了袖中法器,在天空中布了一个降魔阵。
朝露自然没有落地,江扶楚上前一步,将她稳稳地接到了怀中。
他似乎以为她受了惊吓,在她耳边轻轻地询问着什么,朝露抬眼看他,一时间情绪激动,竟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在看见萧霁额间红印的时候,她感觉自己心跳滞了一瞬。
——因为那分明是魔族少年人血脉觉醒、冲击旧有功力的堕魔标志!
萧霁怎么会是魔族中人!
江扶楚怀抱着她,看向被两位仙尊联手布阵的萧霁,目光中似有悲悯,却没有同病相怜的恐慌:“他竟是……”
他顿了一顿,继续自言自语:“但他没有杀冯师兄的缘由,那紫袍人究竟是谁?”
朝露死死地盯着他,想要从他面上看出什么来。
萧霁看她的那一眼几近绝望——清泉涧中发生了什么昭然若揭,他说到后来,自己都不相信自己的话了。
况且他遮遮掩掩,总有些不能说的事情,便让自己更可疑了些。
如今魔族血脉觉醒,比杀冯誉更加严重——鹤鸣山与魔族不共戴天,山中甚至有祭祀死在魔族手中之人的安魂祠。
血脉一出,就算冯誉并非萧霁所杀,恐怕也没有人会相信了。
“啊——”
身后的萧霁忽然发出了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降魔阵中交错的灵力缠住了他如今法力全失的身体,只是稍一挣扎,那线状的金光便穿透了他的锁骨,将他牢牢地钉在了阵眼上。
望山君似乎有些不忍,撤手从空中落了下来,明舒君面上神色莫名,见萧霁并不还手,才缓缓地落回原地。
他踉跄了一步,望山君抬手去扶:“你还要……带他回慎心阁吗?”
明舒君摇头:“我会亲自押他上锁灵台,暂做羁押。”
萧霁重重地摔在地上,新伤叠着旧伤,让他按捺不住,“哇”地吐了一大口血。
朝露扑过去,想要做些什么,却手足无措。
江扶楚跟着她,往地上看了一眼便皱眉道:“仙尊,手下留情。”
“疼,好疼……”萧霁捂着锁骨处的伤口,似乎有些神志不清,像个小孩子一样呻|吟起来,眼泪伴随着汗珠滴在朝露的手背上,“救救我……”
明舒君面无表情地以灵力托举他起身离去,一句话都没说。望山君负手跟上,临行才想起来对二人道:“不早了,你们也回去休息罢。”
经此突变,二人都失了方才的旖旎心情,一言不发地沿着山路下山。
朝露像是梦游一般,听见“云中君”门前的风铃声时才如梦初醒,她抬手推门,突兀地回过头问了一句:“师兄,试剑大会结束了吗?”
江扶楚“嗯”了一声:“……结束了,明日原本是魁首的庆贺大典,如今看来,怕是不能如期举行了。”
话本子中说,试剑大会后,男主被逼黑化,重堕魔道。
朝露很惊讶她居然如今才想起来问这个问题:“你那煞气是不是许久不发作了?”
江扶楚怔了一怔:“是。”
“我一直没有问过,它是哪里来的?”
对她有问必答的江扶楚反常地垂下了眼睛,犹豫许久,没有吭声。
朝露继续问:“那是魔族的煞气吗?”
江扶楚这次答得很快,还有些惊诧:“自然不是。”
“师兄……”朝露咬着下唇,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你也是魔族中人吗?”
不等他说话,她便飞快补充:“我想听实话,你是我最亲密的人,无论你是什么身份,我都不会介意的,我只介意你会不会骗我。”
江扶楚斩钉截铁地回答:“不是。”
他似乎松了一口气,伸手摸摸她的头顶:“原来你在担心这个,别怕,我当然不是魔族人,那煞气……以后,以后我一定告诉你它的来由。”
朝露只觉一颗心沉沉地往下坠:“你敢对天起誓吗?”
江扶楚有些无奈地伸了三根手指:“我发誓,你还记得当年我在锁灵台上立下的誓言吗?我敢发与那时同样的毒誓,我绝对、绝对不是魔族中人。”
将他送走之后,朝露倚着房门,脱力地滑坐了下来。
无数的画面开始在眼前飞驰而过,她冷得发抖,却迟迟意识到——她好似,犯了一个严重的错误。
第40章 第四十滴水
第四十滴水
当年。
当年朝露闯入西山的水牢,在洞穴的尽头救下了伤痕累累的江扶楚。
撕下裙摆为他包裹伤口后,她将人暂且搁在转角处,自己潜入深处的沼泽寻找能够离开的活水。
毕竟她上山的路实在过于艰险,带着皇族的侍卫都不能安然通过。
如今独身一人,再带上伤得没有自理能力的江扶楚,原路是断断回不去的。
由于是开篇,朝露记得的细节好歹还多一些——话本子中说水牢之下的沼泽中有活水,直通山腰,虽然颇费周折,但总归能够逃出去。
她摸黑寻到了洞穴另一层的活水,与几条毒蛇厮杀了一番,左襟处晕开一片血迹。随后,她捂着伤口原路返回,将江扶楚绑在了自己的背上,顺着洞穴中一个断崖处的铁索滑到了水牢下更深的地方。
他们艰难地涉过沼泽,险些被湍急水流冲散,朝露踩到一片柔软河床,好不容易才借了点力气,爬上了岸。
虽说寻到了出口,但朝露十分倒霉地撞上了洞穴的主人蛇女——她踩到的“柔软河床”,竟然是一条大蛇的原身!
彼时朝露虽身怀皇族的各类法器,但总归是个小弟子,怎能与这千年修行的蛇女为敌?
她记得自己当时与她力战许久,江扶楚还用她给的雄黄银针刺中了对方的眼睛,将蛇女彻底激怒,尾巴一扫,眼见两人便要葬身于此。
她在剧烈的颠簸中晕了过去,再醒来时已经回到了桃源峰上。
一切都十分顺利,至于怎么从西山逃了出来——自然是神器在她昏睡过去之后的一番放水,朝露没有多心。
除了再见江扶楚时,她鲜少想起这一段混乱的过去。
如今回忆起来,她却头痛欲裂——好似有哪里出了问题。
到底是哪一段缺了一块?
萧霁从清泉涧的血水池子中抬起脸的那一幕忽然闯进脑海。
朝露猛地站了起来。
——她想起来了,是哪里出了问题。
当年她潜入水牢之下,活水前巨大的沼泽上横挡了一个悬空的铁笼,她为了开路,凭借身上一把短剑和头顶三根钗状暗器,杀光了铁笼周遭的蛇类,将它从空中击落。
正欲前行时,她发现铁笼里还关了另一个人。
再犹豫几分,那人便要随着铁笼一起沉入泥沼当中了。
于是朝露顺手连那人一起救了。
她没有看清对方的脸,甚至不知道他是男是女,只认出了他身上鹤鸣山的校服。
比起江扶楚,这人显然伤得更重,浑身上下都是深深浅浅的伤痕,被污血糊得看不清面容,昏迷不醒、气若游丝,只有胸口微弱的起伏显示他仍旧活着。
把江扶楚带到此处之后,他缓过一口气,从她手中接过了这昏迷不醒的鹤鸣山弟子,一路将他带了出去。
那张血污遍布的脸,同萧霁今日的一瞥,竟渐渐奇异地重合了起来。
记忆实在太过混乱,从鹤鸣山上醒来之后,她只看见了守在她身边的江扶楚。
无人在她面前提及另外一人,于是她顺理成章地将他遗忘了。
但如今想来,她当年独上西山,分明是救下了两个人的!
只因第一眼看见的是江扶楚,她中邪一般认为这就是她要找的人,从来没有想过另外一种可能。
方才离去,明舒君在她身后抱怨了几句,她虽听得不真切,此时却能完整地填补回来——分明是一起被武陵君带回山中、拜在门下的孩子,分明是一起被她从西山救回来的师兄。
她和望山君的目光,却一直都落在江扶楚身上。
这么想,她自己竟也成了“漠视”“忽略”和“冷待”男主的一部分。
朝露抱着褥子缩在榻上,越想越觉得心惊。
一切从最初的最初,就全部都错了。
怪不得……怪不得她最初总是记不住江扶楚的名字,洛清嘉和陆人葭的对话当中,每一句提的都是“萧师兄”。
她与洛清嘉跪在月下仙子庙中时,对方亲口承认过,她倾慕的人,也一直都是萧霁。
顺着这件事继续想,萧霁在章明郡王对他们讲过希蕴杀魔尊后的那一场病、在马车上对她突然转变的态度,好似都是佐证。
……
桃林初见,她抬眼看见少年从忘别亭上跃下,惊落桃花一地。
心中那些翻来覆去的剖析、越想越觉得合理的推测,在重见江扶楚、听见那句“阿怀”的一刹那便已化为乌有。
因为认定了他,重回鹤鸣山时,她根本没有在寻找“男主”,而是在寻找“阿怀”。
“哈……”
朝露自嘲地笑了一声,滋味莫名。
若不是今日撞破了萧霁堕魔的现场,她竟不知要到什么时候才能想明白。
江扶楚就算被妖养大,身上也不带一丝“魔”的浊气。
她前些时日手段用尽,不曾逼出他半分恶念——这样一个温柔的师兄,一位正人君子,被“天问”查探后毫无破绽的鹤鸣山弟子,愿意在冯誉死后以亲密后辈为他跪颂安魂词的“天生有情”之人,原本就永远不可能堕入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