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好她还算收敛,尚没有做出什么不可挽回之事。
而话本子中原本就要黑化的萧霁,根本不需她付出什么努力。
只是眼下如此,该怎么办呢?
朝露按着额头的手缓缓下移,捂住了自己的脸。
所有的好时机都被她白白错过了,当年的救命之恩、相携的同袍之义、朝夕相伴的亲密之情,她什么都没来得及留下。
在她和江扶楚形影不离的两年里,萧霁早就独自经历了得知身份的恐惧、无人倾诉的孤独和与魔族人周旋的日日夜夜。
算起来,昨日那一场做戏般的杀戮,想必便是魔族人逼他心魔显现、觉醒血脉的把戏。
吞吞吐吐的言语和绝望的眼神,竟是这个意思。
朝露闭着眼睛都能想出接下来的走向——萧霁的魔族血脉已经觉醒,就算能证实冯誉不是他杀的,明舒君也不会轻易将魔族之人放出鹤鸣山的。
明舒君向来黑白分明,从前欣赏萧霁是因他天资佳、敬尊长,他能因误会江扶楚是魔族对他感到愧疚,便能因识破萧霁身份对他下更重的手。
他再心软,也只有可能留萧霁一条性命,将他永远禁于白帝宫中。
若他不心软,便有可能在杀萧霁之后还要敲响璧山的铜钟,将他的身世公诸众人。
无论是哪一种,只要萧霁不死,必定对仙门恨之入骨。
其后话本子中的报父仇、屠璧山,都成了顺理成章之事。
她在其中,能阻止什么吗?
——什么都阻止不了,就算如洛清嘉所言,萧霁对她有几分心思,可她错过了太多,对方心性已定,想让他放下一切,谈何容易。
从她在萧霁背后探出头来、看向对面的江扶楚时,从兰麝之气侵扰周身、青水仙的香囊落到手中时,或者更早些,从西山幽暗天光下阴差阳错的第一眼开始,一切就都回不了头了。
朝露从榻上跳下来,往门外走去。
她也不知道自己此时应该做什么,只觉得必须要做些什么。
同萧霁、同江扶楚,甚至和洛清嘉的关系已经变得一团纷乱,她游走其中,千丝万缕,根本寻不到解开纠缠的头绪。
由于她心思飘忽,临出门前不小心绊倒了房中的六足面盆架,净面的铜盆随之翻覆,将朝露的裙摆泼了个透湿。
她只好无奈地蹲下来,想要捡起铜盆。
不料就在她屈身的刹那,世界忽然陷入了一片黑暗。
耳边传来熟悉的黄沙呼啸声,朝露从虚空中跌落,仰面摔在了从前与猫见面的沙漠之中。
随着她的跌落,不知受什么力量的驱使,从自她身后起,干涸的沙漠忽然生出了一簇一簇的冷青色野草,蔓延而去,片刻间便将此地化为了一片荒原。
从前来时,她不曾看天,就算抬头,天空也被风卷砂砾吹得一片昏黄。
如今仰面,朝露竟在视野的尽头看见了一只巨大的眼睛。
它似乎是由灰紫色的云雾凝结而成,又似乎只是隐在云雾中央。
有风声由远及近,让她感觉自己置身一片无垠旷野中。
苍穹高远,半颗星子都没有,巨眼半阖,有微弱的光自它之后映出。
朝露随手一摸,在身边的野草上摸到了一手的露水。
巨眼之后的光越来越亮,她先看清了自己置身的荒原,又察觉面前有一方不见底的深渊,隐有水声。
在这个诡异的世界中,空间没有边境,时间也凝滞了。不知为何,朝露忽然觉得自己变得非常平静,连思绪都变得空空荡荡。
没有人与她说话,也没有人催促她动作,猫没有出现,她独自静默许久,提起被沾湿的裙摆,往深渊中看了一眼。
说来奇怪,潭深千尺,本该映水如墨,可她触目所及,潭水透明如琉璃,一眼便可望到尽头,连她的影子都没有。
“你看见了什么?”忽有人问她。
“我什么都没有看见,”朝露喃喃自语道,“或许看见了一滴水。”
一晃神的功夫,便有一个人影自明渊之下渡水而来。
朝露看见了一头在水中四散的、海藻般的长发,与长发一般流动飘拂的,还有他水蓝的衣摆,那蓝空灵干净,隐隐可见波光的纹路,在水中潋滟生花。
人影离她越来越近,与他同来的还有一片嘈杂的人声,朝露忍不住伸手触碰,想要早早看清那人的脸。
不料水面却那样易碎。
她的指尖刚刚触及,一切便如同跌落的琉璃一般粉身碎骨,荡开一片触目惊心的血色。人影拚命抬起头来,然而众生的碎片太多,零落之间,朝露只来得及看清了一双淡色的眼睛。
在那一瞬。
视野中的一切朝着那只巨眼猛烈地翻涌而去,露水离开草尖,先汇入深渊,再投入眼瞳的漩涡之中。
衣摆被风鼓得猎猎作响,她却不动如山。
一切幻相都消失了,只剩下周遭的深潭和荒原,熟悉的猫叫声在她身后出现,笑吟吟地打招呼:“又见面了喵。”
朝露猛地回神,才发现自己方才仿佛被摄魂了一般,面前这么多图景,她竟都不觉得怪异。
眼睛消失了,朝露仰头四顾,问道:“为何同你见面,每次所在之地都不一样?”
“这就要问你自己了,”猫舔了舔爪子,“我感受到了你心绪的剧烈波动,才来见你——发生什么事了?”
说起此事,朝露再没有了之前干劲满满的精神,十分疲倦地叹了一口气,沮丧道:“我好像搞砸了。”
听她如此这般地说了一通后,猫亦大惊失色,摇着尾巴走来走去:“说来也怪我,竟没有多问你几句,呃……你如今怎么想?”
朝露面无表情地诚恳道:“我希望一切都回到最初,回到……我从未与他们二人见过面的时候,否则我恐怕不会成功的。”
“这却不太好办……”猫抓耳挠腮,“真的没有继续的可能了么?”
朝露烦躁地扯了扯头发,绝望道:“都走到这份上了,他都黑透了,我还白白惹了一通麻烦,如今我们几个人的关系一团稀烂,你觉得如何继续?”
“我我我我,那我尽力一试。”猫往上一跳,朝露伸手将它接住,顺手捋了两把,“但我刚见过你,恐怕一时无力施法,这样罢——你先回去,努努力看能不能成功,倘若不能,你就照原本计划,死在男主手里……”
朝露没忍住拎着猫的后颈将它提了起来:“你上次不是说,失败后神器之力会波动?”
猫张牙舞爪:“没错,若不波动,我也无法借力为你翻回最初那一页嘛,况且你照原样行事,万一成功了呢?”
朝露正欲开口,却久违地感觉到了从这个异世界剥离前的眩晕感,问题太多,她已懒得一一细问,最后只急急确认了一遍:“倘若失败,你确信你能送我回到最初?”
猫轻巧跃下,抖抖胡子:“就算不能,主人你运气这样好,也定能逢凶化吉——你想,上一次你遇刺身亡,几乎没留下什么后果罢?再说,情况还会比眼下更糟糕吗?”
朝露终于松了手,虚弱道:“说得也是……”
的确不会比如今更糟了。
第41章 第四十一滴水
第四十一滴水
望山君在丹霄峰上为冯誉举办了一个简单的送别仪式。
朝露强打精神,同江扶楚一起去了丹霄峰。
众人都以为冯誉是旧伤复发、不治身亡,想来明舒君尚未想好要如何处置萧霁,没有对此事多解释一个字。
只是试剑大会的魁首盛典推迟,萧霁又久不现身,众人不免将此事与前几日夜里清泉涧忽燃封山信号之事联系起来,七嘴八舌,什么猜测都有。
封山那日,洛清嘉恰在清泉涧附近的藏书阁,朝露下山时遇见她,便将此事悉数告知。洛清嘉担忧萧霁,又兼后怕,拉着她偷偷问:“朝露,你说仙尊会如何处置萧师兄?”
朝露双手合十,拜了一拜,低声答道:“我不知道。”
这些时日她左思右想,只觉得自己快要崩溃了。
说来也是好笑,她千辛万苦地做任务只是为了活下去,可为了活下去,她竟要在这个异世界中不怕死。
简直前后矛盾。
猫让她死在萧霁的手中——如果萧霁早就对她情根深种不能自拔(听起来不太可能),她说不定可以捡大漏完成任务;如果不成,就重新开始,也免得处理这一团糟的关系。
这么一想,她现在要做的就是想办法找死?
……她闯到萧霁面前找死,不会被他当成失心疯吗?
倘若白帝宫中被缚的是江扶楚,她一定从前几日就开始盘算如何能避开望山君和明舒君上山救人。先不管误会不误会,救人这件事必能在他心中刷出十足好感,增加任务成功的概率。
但人换了萧霁,她觉得这么干好像没什么意义。
一个对他从来都不热络的师妹突然跑到他面前,不顾死活地要救他出去,他会感动于对方的真情实感,还是猜测她别有用心?
有江扶楚教训在前,怎么想都是后一种可能性大。
况且她十分了解江扶楚,以他的心性,话本子中轻描淡写的“反目成仇”“屠尽璧山”,都十分虚幻,如今想来更是永远不会发生的事情。
萧霁……她要是把萧霁放出了鹤鸣山,未来他在这个世界当中掀起腥风血雨、闹得生灵涂炭,岂非都是她的罪过?
朝露赶紧念了几句“慈悲慈悲”。
告别仪式结束之后,望山君留下了她和江扶楚,将二人一路带到白帝宫,说要了解一下当夜的情况。
好机会!
朝露简单复述一遍后,便试探性地问自己能不能去探望萧霁。
出乎她的意料,望山君略微思索之后,居然同意了。
“他如今在锁灵台上,明舒也在那处,你顺着中庭台阶一路向上,握着我这丝灵力去破结界便是。”
朝露喜出望外,拽了拽江扶楚的袖子便依言去了。
待她走后,望山君抬眼看向江扶楚,见他一直盯着朝露的身影:“她要去看萧霁,你竟不阻拦?”
江扶楚收回目光,垂下眼睛,平静道:“魔族血脉初堕之时,心性最不稳定,也最脆弱,善恶不过一念之间。明舒仙尊现在应该对要不要下手杀他举棋不定罢?他在鹤鸣山上也就对朝露牵挂重一些,让明舒仙尊看见这丝真情,也好保他一命。”
望山君有些意外地看他:“你倒猜得准。”
江扶楚沉默片刻:“仙尊慈悲。”
“我本以为你会拦着朝露,不叫她去的。”望山君觑他一眼,“子攸从前锋芒毕露,必定在你面前挑衅过罢,你知道他的心思,那夜还要为他求一句‘手下留情’?”
“其实我并不在乎他的心思,”江扶楚眼睫微动,“只是……他安然无恙地在鹤鸣山上,我们几人之间的关系便会一如往昔,不会发生变化,可他若身死……”
他顿了一顿,缓缓道:“鹤鸣山上无人比朝露更心软了,他若死了,我还真有些猜不准会发生什么事情。”
望山君抿了抿嘴,良久方道:“扶楚,这些年你也变得心软了些。我听闻你为子誉守灵一夜,想必是不再怨他了,朝露上山后,你多了些眷恋,这样……很好。”
江扶楚回以淡淡一笑:“是吗?”
***
朝露沿着白帝宫一路上行。
白帝宫虽为监牢,但那些妖魔鬼怪、失道之囚都隐在重重结界和迷雾之后,若非提前知晓,她甚至会以为这只是一条凄冷的山道。
明舒君在锁灵台前布了一个严密的结界,想必是吸取了她上次偷爬上山来的教训。
朝露握着望山君留的一丝灵力叩门,没过多久,明舒君就将她放了进去。
“你倒肯来看他。”
朝露拨开迷雾,先听见了这么一句略带些嘲讽的言语,随即便被眼前的明舒君吓了一跳。
她从未见过明舒君这副模样——从她当年上山开始,明舒君就是几位仙尊当中最板正的那一个。
他执掌慎心阁多年,不苟言笑,脾气冷硬。
上次得知他关心江扶楚,她便发现明舒君并不似她所想,如今看这副苍白虚弱的模样,更知萧霁之事对他的打击。
此人虽执拗,但对事不对人,是极为重情的,说不得比望山君还要想不开些。
江扶楚少时跟着望山君门下弟子长大,而萧霁养在明舒君门下,明舒君虽嘴上不说,心中却极为关注他,还会为他鸣不平。
得意弟子一朝翻覆,堕为他最痛恨的魔族,明舒君该作何想?
朝露琢磨半天也没想出说什么好,只好尴尬地沉默。
明舒君领她走了几步,便不肯再走了,口中嘲讽:“前些时日试剑大会,他风光无限,到哪里都是趋奉,如今却连问起下落的人都少见。桃源峰中只有你们三人,是太冷清了些——他就在那里,你去罢。”
他突兀停下,朝露险些一头撞上他的后背:“仙尊不同我一起过去吗?”
“罢了,”明舒君摆手,冷笑道,“他现在可未必想见我。”
她朝锁灵台边缘走去,看清萧霁的模样之后,才明白明舒君所言是什么意思。
不过几日不见,萧霁额间那一点堕魔印记变淡了许多——当年伤过江扶楚的法器“银蛇”此时正缠在萧霁的手腕上,它如同毒蛇般顺着他的腕子潜入了血管,大概也是因为它的克制,萧霁的魔族血脉竟到如今还没有完全觉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