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争斗发生在清平洲之内,外界流窜作恶的妖魔反而变少了许多,众仙门暂且松了一口气,对鹤鸣山提出趁乱攻破的建议态度暧昧、不予回应。
七月十五中元,少年踩着被鲜血冲刷过的长长台阶,接过了九音手中先魔尊的信物,被清平洲奉为尊者。
七月末,西山蛇沼被族灭,只有族长蛇女逃出了西山,去向不知。
萧霁当年落在蛇沼族手中,受苦恐怕不比江扶楚少。
朝露知道,这是他的报复,也是他的立威。
听闻魔族几乎将西山夷平,不知在找寻什么。
陆人依将消息递给她,还偷偷摸摸地告诉她,这些都是明舒君要她打听的。
半年不到,他就做了这么多事情,算起来,确实是“很短的时间”。
八月,皇室发来两封信。
希蕴如今才得知她年初在试剑大会上遇险之事,来信十分担忧。
恰好到了朝露该下山的时候,她便另附一封信给望山君,希望他能遣信赖的弟子送朝露回皇城。
左右萧霁和洛清嘉都不在,况且希蕴于萧霁有杀父之仇,好似比鹤鸣山上诸位仙尊更危险一些。
朝露见信之后,没怎么纠结地飞快答应了。
回到桃源峰她才突然想起忘了和江扶楚商议,谁知江扶楚不等她开口,便收拾了行装,要送她回皇城。
这半年,朝露着实有些摸不清江扶楚的态度。
照拂还是一样无微不至的照拂,萧霁和洛清嘉离去之后,他们的日常除了不再相聚桃源峰打牌之外,并无任何不同。
——好似也有一些细微的变化,不多,就一点点。
朝露再迟钝也能回想起身处清泉涧的那个晚上,江扶楚捧着她的脸,分明是想说些什么的。
但他再也没有开过口,她不知道为什么,也不想去问。
本以为动身回皇城前同他告别,总能将这别别扭扭的关系说清楚,但江扶楚执意要送她。
……那还是到时候再说罢。
如此麻烦的关系,自然是能拖到什么时候拖到什么时候,萧霁什么态度尚不知晓,她还有点担心惹怒江扶楚,造成什么意料外的惨案。
朝露啃着桌上的桂花糕,心有戚戚地想,虽然他看起来一点脾气都没有,但无数话本子中的经验已告诉她,不要惹怒正经人。
他们疯起来好像会更可怕。
***
九月桂花飘香的时节,朝露在丹霄峰拜别了望山君,又在武陵君闭关的洞穴前跪了一炷香的功夫,随即与众人一一别过,同江扶楚一道下山去了。
除了洛清嘉以外,陆人葭和陆人依姐妹与她私交最好,两人和小九眼泪汪汪地抱着她哭了许久,还逼她发誓每年都要回鹤鸣山访友。
朝露哭笑不得地答应了。
可坐上自己那只熟悉的小船下山时,她便笑不出来了。
旁人不知,她自己却明白,这应当就是他们最后一次见面了。
虽说整个世界都是神器造出来的幻象,但在此生活了这么久,说一点不舍得都没有是不可能的。
丹霄峰、桃源、清泉涧、藏书楼、清阳山,乃至锁灵台和白帝宫,随意一个地方,只看名字,都能让她想起许多许多。
朝露趴在船边闷闷地回忆着,突地听见江扶楚在她身后倒吸了一口凉气。
“师兄,你怎么了?”她转过头去,发现江扶楚面色发白,整个人也有些发抖,不禁把手贴到了他的额头上,“哎呀,好烫!你生病了吗?”
江扶楚低低地道:“想来是前几日着了风寒……我们乘船飞得太高,云间有些冷,无妨、无妨,不是很要紧。”
“可是你烫得好厉害,”朝露急道,她不假思索地抬手,敛了施于小船上的灵力,“云间太冷,我们还是走陆路罢,也好给你寻个大夫。”
江扶楚斜倚在船舷上,垂着眼睛,没有看她。
“好。”他说。
不能御风飞行,脚程便慢了许多,而且江扶楚这病来得奇怪,一路上断断续续,总是不见好。
二人拖拖拉拉,竟在十月末才行到皇城周遭的重华郡。
当夜,他们又歇在了那年离开皇城时歇过的驿站。
就在这个驿站中,江扶楚送了她那只以云梯制成的小船,当时她信心满满,觉得攻略形势大好。
想起来也是稀奇,短短这些时日,怎会有如此浓重的物是人非之感。
若他不在病中,还可以与她同游当年未曾去成的夜市,或者带她去“云梯”所在的野郊山上看看,她一直很好奇来着。
朝露连连叹气,也不知道自己在惋惜什么。
入夜时分,江扶楚房中没有点灯,朝露在窗前小心地削着手中的苹果,不想让它的皮断掉。
江扶楚坐在她身后的榻上,隔着她的剪影看窗外的月亮。
一时之间,两人都没有开口说话。
房中静默,月色温凉。
朝露终于将苹果皮削成了长长的一条,捏在手中,献宝一般举到江扶楚面前:“师兄,你瞧。”
江扶楚温温笑道:“好厉害。”
朝露得意洋洋,顺便将手中削好的苹果递给了他:“那当然,我练了好久呢。”
江扶楚接过她的苹果,拿在手里,却没有吃:“你困了吗?”
朝露道:“没有。”
江扶楚“嗯”了一声:“那再削一个罢。”
朝露:“啊?你一个不够吃?”
江扶楚看着她,笑意盈盈:“够吃,但我方才看得不仔细,怎么知道你是真的厉害,还是投机取巧?”
朝露立刻又拿了一个苹果:“师兄小瞧我!我这就再削一个。”
她埋头苦干,江扶楚继续看月亮。
这次削得确实不如上次顺利,朝露握着小刀,感觉屋里变暗了些——不知道是不是有云彩遮住了窗外的月亮。
她削到一半,抬起头来,正打算抱怨一句,却发现江扶楚根本没有看月亮,他倚着身后的雕花木柜,一直在看她。
朝露一时怔住,苹果皮从中断裂,落在了她的脚边。
不过两人却都没有动作。
遮住月亮的那片云悄然离去,藉着落入屋中的微光,朝露看清了他的眼神。
温柔是一如既往的温柔,温柔之外,脆弱、湿润。这样的眼神像是在见证易碎的心爱之物的毁灭。
分明近在咫尺,却可望不可即。
朝露的心几乎是在一瞬间就狂跳了起来。
他看得好像心都要碎了,她不合时宜地想。
为什么?
无数种复杂的情绪一齐涌来,只是看着这个眼神,她便觉得胸口传来一阵并不熟悉的、滞闷的钝痛。
是愧疚、心虚、后悔,还是无言以对?
或许都有罢。
朝露猛地站了起来,一句话都没说地往屋外走去。
没有削好的苹果从她衣裙中滑落,“咕噜噜”地滚到房间的角落。
江扶楚在她身后颤声唤:“朝露……”
她置若罔闻,一口气从他的房间跑到自己的房门前,才停下脚步。
那种钝痛一跳一跳,竟丝毫没有消逝,朝露皱着眉抵在门前,缓了好一会儿才觉得好受了些。
她抬起头,忽然发现,不知是谁在自己房中燃了蜡烛。
隔着窗纸,那点朦胧的烛火跳跃闪烁,明明灭灭。
不等她伸手,门便“咯吱”一声自己开了。
一阵卷挟着幽微血气的风从她面前吹过,朝露僵硬地走进门去,正见一个深蓝衣袍的少年坐在窗前,单手托腮,懒洋洋地拨弄着面前的烛火。
他的头发不知何时长了老长,黑得有些泛蓝,还生了卷曲,散在身后,迤逦地从榻上一路拖到地面。
一切都变了,唯一没变的是他仍旧抱着那把鹤鸣山上的旧剑。
初见时清亮的眼神中生了一层阴翳,让似笑非笑的表情显得更加扑朔迷离。
……怎么变成这样了,好吓人。
朝露转身就想跑,对方却将她的心思猜得透彻,随便抬抬手,房门便“砰”地一声关了个严实。
“师妹啊……”萧霁在她身后笑吟吟地唤,“跑什么?”
朝露感觉自己脊背上寒毛竖起,连带着说话都结巴了:“萧、萧师兄,好久不见。”
第45章 第四十五滴水
第四十五滴水
萧霁歪着头,冲她勾了勾手指:“过来。”
朝露晃了晃门,没推开,只好老老实实地照办。
走到近前反而觉得没那么害怕了。
连死都不怕,还有什么值得胆战心惊的?
朝露僵着脖子走过去,直接坐到了他的对面,为了缓解紧张,她还给自己倒了杯茶:“萧师兄,最近、最近过得怎么样啊哈哈?”
“我很好,”萧霁有些意外,却笑得更开心了些,“你呢?”
朝露严肃地回答:“我也是。”
她说完了就低着头喝茶,喝了半天不见对方说话,于是清了清嗓子,正打算问一句洛清嘉最近如何。
不料萧霁的声音和她同时响了起来:“我刚出清平洲,便听说你下了鹤鸣山。”
朝露连忙闭上了嘴。
萧霁托着腮,玩味道:“同门情谊尚在,我想着,怎么也该见你一面的,于是就在重华郡等啊等,没想到你们居然走得这样慢……”
朝露咂摸着他话中的意思,忽然警觉了几分:“你出清平洲,是要做什么?”
重华郡离皇城这么近,他不会是来报仇的罢?
这么快?
“你只问最近,怎么不问我前些日子好不好?”萧霁伸手在自己的头发上绕圈,声音含笑,却听得她不寒而栗,“这么害怕,怎么……担心我要来皇城做什么?”
他直起身子伸了个懒腰,一手按着自己的心口,另一只手朝她的脸颊摸过来,半真半假地道:“师妹这样,可真是叫我伤心啊。”
朝露缩了缩脖子,下意识地想躲避他的碰触,想了想又觉得没必要。
于是那只手在她脸颊边顿了一顿。
朝露偷偷掀起眼皮看了一眼,却见萧霁敛了面上的笑容,正在发呆。
片刻之后,他覆手过来,但那只冰凉的手只在脸侧停留了一瞬,下一秒便被破门而来的惊风震飞了。
朝露吓了一跳,转头便见江扶楚站在门口,面无表情,衣袖飞扬,似乎在勉力压抑自己的怒气。
萧霁甩了甩手,哈哈大笑:“师兄也来了,真是热闹 。”
江扶楚冷冷道:“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师兄不是‘病’得起不了身吗?怎么,不装了?”萧霁忽略了他的问题,不慌不忙地坐在原处,上下打量着他,“御风嫌云上风凉,哈哈哈,这样拙劣的理由,也只能骗骗她了。”
什么意思?!
哦,他是说江扶楚这些日子的病是装的。
见没人吭声,萧霁便眯着眼睛,继续道:“何必呢,那一天,你不是都听见了吗?”
此言一出,江扶楚像是被激怒了一般,抬手就拔了剑。
萧霁脚尖点地,躲开他的攻击,鬼魅一般,顷刻之间便与他过了好几招,还故意讶异道:“都这么久了,你不会还没敢问过她罢?哎呀,师兄,我都不知道,原来你的胆子这么小。”
两人打得更凶,朝露虽没听懂,但觉得打下去他们恐怕就要将驿馆拆了,不由崩溃大喊:“别打了!”
她瞅准机会,加入战局,一把抓住了江扶楚的手腕,江扶楚担忧伤到她,果然飞快地收了势,任她带着从窗中跃了出去。
萧霁见她先奔向了江扶楚那边,面色顿时沉了下来。
他跟着从窗中跳出去,还未开口嘲讽,朝露便缓了一口气,回头冲他大吼:“还不快走!”
萧霁一僵,奇道:“我为何要走?”
晚风将他卷曲的长发拂过面前,朝露这才想起来,他已经不是鹤鸣山上那个打不过江扶楚的师弟了。
她松了口气,回头看了一眼死死盯着萧霁的江扶楚,大感头疼,只得胡乱应付道:“那你倒是说,你来干什么?”
”我来……“萧霁出神片刻,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再开口时,他嗓音竟有些发颤,“是想问你一句,你当年的话,究竟是真是假?”
方才见她冲过去保护江扶楚时,他几乎已经得知了这句话的答案。
年少惊鸿一瞥,怎么比得过这些年长久的陪伴?
可她似乎是为了拖住江扶楚的脚步,才扑过去的。
他终于问出了口,这边朝露却在苦苦回忆。
什么话?
算了,不管是什么话,必然不能承认骗过他。
于是朝露飞快回答:“真的,当然是真的!”
身后江扶楚的手抖了一抖。
萧霁抬手压在了一侧烛台跳动的火苗上,硬生生地将它熄灭了。
他勾着唇角,轻笑了一声,不知在对她说还是对自己说话:“这可是你自己说的,我……已经给过你机会了……”
朝露一头雾水,萧霁却丝毫不恋战,扔下这句话,转身便消失在了茫茫夜色当中。
她还没来得及分析眼前局势,便听见身后长剑坠地,砸出铮铮声响,江扶楚像是支撑不住一般,腿一软便向地面倒去。朝露伸手抱住他,同他一起跌在了地面上。
“我没有、骗你,”江扶楚一字一句地强调,“我……真的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