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他这个明显心虚的反应,朝露心中便大概有数了。
他在说谎。
要是搁从前,按照萧霁的性子,光是说出“喜欢你”三个字来都能让他羞个红脸。
但眼下他如此坦然,只能说明这封婚书如朝露所料,不是萧霁一个人的主意。
魔族中也有人在推动这桩婚事。
不管是魔族想要洗心革面同正派交好,还是有什么别的阴谋,只要不是那么纯粹就好。
不纯粹,她就可以按照话本子中所写,扮演被辜负真心的角色,尽可能惹怒他,完成任务,或者愉快跑路。
朝露松了一口气,冲他露出一个真心的笑脸来:“那就好……”
萧霁盯着她看了许久,表情却没有那么高兴:“你……”
“嗯?”
“无事。”
说到这里,朝露忽地想起了这场“大婚”中另一个重要人物:“不过,倘若你我成婚,清嘉师姐怎么办?”
萧霁沉默片刻:“我给以为你把她忘了。”
“怎么会怎么会,”朝露飞快道,“清嘉师姐为了救你叛出鹤鸣山,她那个性子在清平洲应该过得不太顺心罢?你我成婚,她以后如何自处,你知道的,她……一直心悦你。”
萧霁又开始不自觉地玩着手中青水仙香囊的穗子,手指绕了几圈后,他突然抬起头来,冲她露出了一个恶意的笑容,语气也变得轻佻起来:“哦,是吗,她对我还有救命之恩呢。要不然你委屈一些,让她做妻,你来清平洲做我的侍妾罢。”
要不是太出戏,朝露险些美滋滋地含泪答应。
太熟练了哥哥。
他方才的言语、方才的神态,终于有话本子中追妻火葬场的味儿了。
在剧情一泻千里之后,她好似终于掰回来了一点儿,怎么不算是一件好事呢。
之前萧霁的表现实在太纯情了,搞得她总觉得心理负担很重——就算他图什么,只要不伤害到她,好像也不至于到非要去死的程度,如果强硬推剧情,感觉非常像在发失心疯。
现在好了,只要他还是话本子中那个人,后续发展便值得期待。
不过现下好像不能表现得太明显,朝露勉力按捺下自己的心情,装出一副有点伤心但又宽容大度的样子,矜持道:“她救了你的命,我自然是感激的,不过还要问过她的意思……”
她本想说几句绕个弯儿,然后暗示萧霁这样也不是不行,谁料萧霁盯着她,有些自嘲地冷笑了一声,出口打断道:“骗你的,皇都公主,怎么能来给我做妾?”
被他的表情提醒,朝露才懊恼地发现自己用力过猛,装得还是太不像了。
照她从前的性格,好像气得跳脚大骂他一顿更正常。
不过他好像也不太在乎,管不了这么多了……
朝露便接着往下演,傲娇地“哼”了一声:“算你有良心。”
又道:“我们想些别的办法补偿清嘉师姐可好?”
萧霁神色晦暗,良久才低声道:“嗯。”
朝露心里乱七八糟,哪里注意得到他的微表情:“那你就回去罢,我想办法说服父亲母亲接受你的婚书。”
萧霁垂着眼睛,勾起唇角,嗤笑了一声:“就这样?”
朝露困惑:“啊,还要怎样?”
她刚说完,对方冰凉的手便摸到了她的脸颊上。
他微微倾身,低头凑了过来,要送来一个吻的动作。
吸取上次偏头惹得江扶楚不高兴的教训,朝露直挺挺地站在原地,视死如归地闭上了眼睛。
她甚至感觉对方的气息已经喷吐到了她的颊侧,可萧霁只是抵着她的额头,许久都没有下一步动作。
朝露听见萧霁咬牙切齿地在她耳边道:“你不要后悔。”
朝露连忙讨好:“怎么会怎么会,师兄你……”
萧霁松手放开了她,苍白的面上浮现一丝红晕,终于恢复了朝露熟悉的那副懒洋洋、笑吟吟的样子:“你还叫我师兄?这样生分,不如叫子攸罢。”
朝露像咽了一只苍蝇般艰难改口:“子攸。”
“再叫一声。”
朝露感觉自己后槽牙被咬得发酸:“子攸。”
萧霁捏了捏她的脸,愉悦地笑了起来。
他越笑越大声,也不知道在笑些什么,朝露做贼一般左右看了几眼,急道:“你小声些,招了人来怎么办?”
“怕什么?你我就要成婚了,难道还怕人看?”萧霁微微挑眉,冲她伸出了一只手,“皇城守卫森严,你送我出去罢。”
朝露狐疑道:“你不能飞走吗?”
萧霁学着她“哼”了一声:“不乐意。”
朝露不情不愿地把手放到了他手中。
萧霁紧紧地握住了她的手,与她一同从高高的城墙上走了下去。
无视沿途一头雾水的侍卫,和正殿中刚刚散班、瞠目结舌的众人,朝露硬着头皮将他送到了皇城的正门之前。
松手的时候她发现沾了一手心的冷汗,好像是对方留下的。
不知为何,他攥得那么紧,却好像比她更紧张些。
回去的时候,朝露发现正对城墙的花园里有新栽的兰花倒了一片,砖瓦破碎,不知是被谁刻意砸坏的。
她有些心疼地一株一株扶起来,又叫人来寻找新的花盆,眼见着它们被重新栽好了,才犹犹豫豫地进了希蕴的宫殿。
***
十一月初,皇都和清平洲广发请柬,向世人宣告了年轻的魔尊和皇族晞公主这一场不可思议的婚事。
酒楼茶馆里顿时充斥着各种猜测,有人说这是清平洲新任魔尊有意向仙门示好,有人说是皇都欲与魔族修好、借清平洲之力向北方开拓疆土,还有人说这场婚事只是那位新魔尊同小公主两情相悦,并不牵涉利益。
总之,那位新魔尊上位之后,少有流窜妖魔在外作恶,婚事一出,连皇城近日频发的怪事都消失了。
这叫公主的婚事变得如同一场“和亲”。
流言传了又传,最后都成了对公主大义的称赞。
朝露也没想到希蕴如此轻易地就同意了这桩婚事。
那日她战战兢兢地来到希蕴殿中,不料对方只问她是否真心、是否不后悔,旁的都没有多说。
朝露大概能看出来,希蕴应下这桩亲事,心中计量似乎也并不纯粹,所以对她略有愧疚,言语躲闪,最后还莫名其妙地说:“就算……阿娘也能为你找到更好的男子,你那位师兄便是很好的,只可惜……”
朝露有意装傻,不愿意深想,听了这话也只是含糊几句。
既然快要离去,与这个世界的牵扯还是越少越好。
婚期定在除夕之前,略有仓促,不过新岁前后皇都本就要遍邀仙门,倒也省得众人再跑一趟。
大婚当日,朝露起了个大早,哈欠连天地被按在铜镜之前梳妆打扮,听喜婆在一侧絮叨流程。
她梳妆之后,要到皇城南侧的凤凰台上拜别帝后,随后步行下九十九步的长阶,为国民祈福。
萧霁会在长阶尽头等她,与她一起在皇城前叩谢上苍、双亲。
随后她乘花轿穿过皇城前街,萧霁则要去皇都神庙中祝祷,等吉时到了,他才会返回城门,带着公主的花轿一同回清平洲。
因着萧霁是清平洲中人,皇城对他到底还是有些防备,只允许他带两人入城接亲,大婚的流程亦与平素不同。
朝露昏昏欲睡地想着,皇都要引萧霁到守卫最森严的神庙当中,是想看看清平洲到底有什么阴谋、玩一招瓮中捉鳖?
萧霁不可能猜不出这是请君入瓮,那他欣然应允,是因早想到了独身入皇城也能制敌的办法?不知是什么好办法?
打住,又想多了。
朝露连忙默念了几遍“慈悲”“跟我没关系”,但还是忍不住狐疑地想,萧霁应该不至于在皇都闹出人命来罢?
要不然真是罪过罪过。
还有江扶楚——希蕴递帖子给望山君时特意多问了一句,朝露这才知道,当初一别之后,江扶楚居然没有回到鹤鸣山。
望山君找了许久,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
找不到人,自然也送不出大婚的请柬。
朝露老成地叹了口气。
不知道师兄身上有没有盘缠,这些日子做什么去了,今日……会不会来看她?
临别之前,还是挺想见他一面的,好歹要谢他照顾了自己这么久。
乐声已经在外面响了起来,不能再想了!
朝露眼睁睁地看着铜镜中的自己蒙上了四角垂着铃铛的盖头,随后被人引去凤凰台行礼,一步一阶地祈福。
长阶尽头,萧霁冰凉的手握住了她。
他小心翼翼地扶她上了早已预备好的花轿,朝露看不见他的脸,坐定之后,她凭着感觉抓住了萧霁的袖口,低声问:“你何时回来?”
萧霁深吸了一口气,没有回答,只哑声道:“等我回来。”
语罢,他为她放下了花轿的轿帘,似乎还在外面叮嘱了几句,朝露坐在晃晃荡荡的花轿上,穿过被皇族侍卫开路后空空荡荡的前街。
这一路从皇宫南门到皇城城门,要走一个多时辰,朝露百无聊赖,不知什么时候就昏睡了过去。
久违的莫名梦境再度出现,可与从前不同的是,这次,她先嗅到了一股浓烈的血腥气。
第49章 第四十九滴水
第四十九滴水
神女睁开眼睛,看见了江边摇曳的兰花。
兰花怯怯的,失去了她从前所见时那种矜贵的风姿,边缘甚至泛了些微微的枯黄色。
江岸寂寥无人,只有流水的声音。
等了许久,夕阳一遍遍地复生,始终没有人来。
她在兰花前坐下,闷闷地道:“我寻到心爱之物了——上次一别后,我想了许久,这株花就是我的心爱之物,你不是说下次见面就将它送给我么?”
等够了,神女终于想起上回的经历,便将自己化成凡俗女子模样,顺着江岸边曲曲折折的小路向她曾去过的王都走去。
上回来时街上有集会,喧闹不已,可这回还没走近,她便发现,王都巍峨的城墙竟已遮不住夕阳了——城墙不知被何物损毁,已成断壁颓垣。
千里斜阳,乱蝉衰草,有无数背着包袱的人神色慌乱地经过她的身侧,头也不回地奔逃而去。
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血腥气,四处都是断裂的肢体,她茫然地走入城中,迎面撞上一个老人,老人“哎唷”一声,弯腰去拾地面散落的包袱,不忘劝她:“女公子,王都破了,快些逃命罢!你孤身一人,来城中做什么?”
神女缓缓地道:“我……来寻一位故人。”
老人道:“哪里还有什么故人!少壮些的都填了赤野的战场,妙龄佳人也被掳掠一空,瞧瞧地面上的尸骨罢——你要寻的是什么样的故人?”
此处比之上回来时天翻地覆,神女尚沉浸在不知所措的困惑当中,思索半晌也只是说:“我来寻公子,他说要送我一株兰花。”
这话有头无尾,老人竟奇异地听懂了:“你要寻长公子?”
见她不语,老人继续摇头:“王都里还有谁比长公子还嗜爱兰草这些玩意儿?先前听说他在江边养活了一株脆弱的兰,如今久无人呵护,想必也死去了罢……女公子来晚啦,长公子劝了王上多少次不许苛政,反遭了王上猜忌,早早放逐到重华守建木去了。”
神女扶起老人,呼吸一滞:“随后呢?”
老人发觉她一无所知,干脆絮絮解释道:“这本不是什么坏事,毕竟长公子走后不久,赤野之战便败了,王都血流成河,王上也给人捉住,写信逼迫公子回朝——毕竟公子在列国间名声太好,想来这些窃国贼也是畏惧。”
“公子辗转周游各处,没有国家肯出救兵。他去攀建木,神祇是缄默,听说钟山君好战,他还特地去拜了重华附近的钟山,亦无人回应,一切毕竟只是传闻,神为何要满足他的心愿?”
“寻不到救兵,公子本能逃走的,只是王上在此,王都百姓在此,他又如何能逃?公子束手归来后,王都城门才被打开,我们终于能够逃出城去,公子却永远不能出城了。”
神女顺着他手指的方向,在远处高高的城楼上看见一个清瘦的、悠悠荡荡的影子。
“公子死时面朝他最常去的云梦大泽,还蘸着血在城墙上写了两句话……是什么话?我老眼昏花,看不清啦,女公子若不怕死,便去城墙的阴影下瞧一眼罢。”
不知老人是何时离去的,神女死死盯着那个影子,一步一步地向他们初见时的王都走去。
夜雨忽落,涤荡天地,她走在白骨和鲜血交织的地面上,从前连水痕都没有沾过的裙摆变得脏兮兮,狼狈地拖在身后。
闹市之景犹在眼前,此处却如同埋尸的旷野。
孤城一座,亡魂无数,神女抬头望去,看见了公子的尸身——他被吊死在王都的城门上,深深地垂着头,在夜幕中看不清表情,只有雨水混杂着鲜血,凉凉地落在她的面颊上。
“凡人很伤心的时候,眼睛就会下雨。”他说。
……
“听闻长公子在江岸上养了一株花。”
“世间真的有‘命运’之说吗……我并不想看见结果,只是惋惜过程中的破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