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姑娘是她当年“身死”之后才在仙门扬名的人物,按理说比她年少,但朝露仍是当年模样,半分未改。
身份坦白之后,朝露思索了半天称呼问题,君姑娘与她心思一致,纵然朝露已是“神使”,她也叫不出口。
“你还是小姑娘呢,”君姑娘道,“若你不介意,便叫我‘姐姐’罢。”
朝露从善如流:“好好好,那姐姐就叫我朝露好了。”
两人聊起“盟主”之事,朝露又是一阵闷闷不乐,君姑娘见她表情,便追问:“为什么做得不高兴呢?被人追捧、被人崇拜,被人寄予厚望,多风光。”
“厚望厚望,那便是又厚又重的希望啊,”朝露立刻反驳,“你看我这肩膀,能承载得了这么重的希望吗?”
她拍拍自己的肩:“我呢,没有什么大愿望,只希望我的亲人、朋友都能开开心心的,大家每天在一起,什么事都不要发生,就很好啦。牺牲是件很伟大的事,但我很自私,要我为了‘苍生’牺牲,其实我是不愿意的。”
君姑娘微微蹙眉:“既然你如此不快活,为何不离去?望山君不会拦你。”
朝露叹道:“姐姐别看我傻,其实我心里清楚,仙门渴求一个‘神’,需要我的存在——半月前奉我为盟主的那些仙门长老,有几个相信望山君的‘神谕’?不见得。但他们受魔族之苦这么久,需要一个‘神’将仙门凝聚起来。我虽不愿牺牲,但花些力气为人‘净化’、端坐山中装神像,也不算难。人皆有悯生之情,更有侠义理想,我当然也希望天下太平,太平了,才能容下我小小的心愿,所以这些力所能及之事,我会尽力的。”
沉默良久,君姑娘才道:“你从前对我说,你梦见过千万年前那位神女之事,还说你们长得一模一样——如今你又能操纵她的神器,你不觉得,你就是她吗?”
“或许罢,”朝露想了半天,微笑着答道,“虽然这些前尘往事我还没有弄清楚,也不知道自己是谁,但我们是不同的。神女生在九十九重天上,享天地之养,有至高权力——所谓有多大权力,便做多大牺牲嘛。她没有选择,所幸她有牺牲的勇气和决心,虽然痛苦,但不会后悔。我呢,没有凌驾众生之上的感受,也不愿有,无论我们有何关联,我,都是我。”
“你就不怕他们把你推到……不得不牺牲的境地去?”
“这样的情况太糟了,我又不知道怎么办,干脆不去想好了,车到山前必有路嘛。而且到时候说不定我又变了想法呢,人心瞬息万变,何必浪费时间为未知之事恐惧?”
半晌不见回答,朝露疑惑地转过头去,却见君姑娘枕在双手上,出神地看着天空,笑得很开心。
朝露气闷:“你是任侠之人,难道觉得我自私可笑?”
“不,”君姑娘道,“朝露,你很好,真的……很好很好。”
“对嘛,”朝露满意道,“比起乱世中的‘神女’,还是做太平盛世中的凡人好。”
君姑娘笑问:“既然你这么想得开,那在难过什么呢?”
朝露翻过身来,托着腮,敛了面上的笑意:“不算是难过,只是……”
她捂着心口,皱眉道:“想起一位故人,想不通一位故人,但必须要想他,想到人心瞬息万变……每次想他,我都觉得这里滞涩难言。姐姐你说,这是为什么?”
君姑娘垂下眼睛,长睫微动,声音忽然变得柔软低哑,像是蒙了清晨江上茫茫的水汽:“想到他的时候,你就闭上眼睛罢,等睡着了,便不必再想了。”
***
傍晚时分刚过,清平洲便已一片漆黑,两山之间阴翳笼罩,诸魔肃立。
在这一片黑暗当中,唯有一人行动自如,一袭白衣十分点眼。
江扶楚步伐缓慢,路过魔宫中庭的一片月光时便走得更慢,他今日连玄色外袍都没有披,长发松散,眉目清朗,一如往日。
“尊上。”
是女子的声音。
江扶楚毫不意外,微微挑眉,侧身看向坐在他尊者宝座上的紫衣女子,语气平平:“圣女归来了?”
“圣女?”洛清嘉玩味地念了一遍这两个字,笑道,“这两个字给仙门那位新盟主,应该更为合适罢?”
江扶楚神情不变:“圣女觉得是,那便是。”
“近日不常见到尊上,尊上在忙什么?”洛清嘉扫了他一遍,“清平洲爱穿白衣的唯你一人,有时看到还真不习惯。”
“自然在忙着圣女吩咐之事,”江扶楚低了低头,语气却漫不经心,无甚恭敬,“青木槿已送到萧霁手中,但他得望山君庇护,恐做不得仙门的‘叛徒’了。”
“望山君真是护短,不知来日若你我落到他手中,他会不会心软?”
“感觉应该不会,”江扶楚抬起眼来,抖了抖手中刚折的桃花枝,认真道,“说起萧霁,你从前不是心悦他吗?这么做想逼他自己灰溜溜地回来?哦不对——他在后山关了这么多年,可没见你去看他几回。”
洛清嘉笑眯眯地回道:“都是权宜之计罢了,什么‘心悦’不‘心悦’的,我只是非常、非常讨厌叛徒罢了。”
她说到“叛徒”二字,咬字都重了些:“尊上如此爱洁,你我合作之后,你连人都没杀过几个,我这心中……”
“反正圣女做自己想做的事时,总是带着我以一滴血幻化出的人形傀儡,在仙门眼中,你杀的与我杀的,又有何区别?”江扶楚漠然道,“圣女所求之事,我毫无兴趣,更懒怠得很——合作之初,这些话我便对你说过了。”
“话虽如此,但我怎知……你的心呢?”洛清嘉从王座上起身,缓缓地朝他走了过来。
她面上未施粉黛,除了一双幽幽眼睛,也与从前山中毫无分别:“仙门想要诛魔,恰好,以神器之力,辅以我之神功,也该到了决战的时候了。昔年我功败垂成,如今自然要谨慎些……尊上既无贰心,还请,歃血。”
江扶楚手指微动,唇角却勾起。
“好,”他迳自从她身边经过,声音飘得老远,“我自然会让圣女放心的。”
第71章 第七十一滴水
第七十一滴水
时日推移,来求解摄魂之术的人逐渐变少,麓山集结的诛魔义军倒一日一日地壮大了起来。
朝露不愿插手这些繁杂事宜,仙门众仙长也未必希望她出面,于是她便日日待在房中,照望山君的指引炼化神器“天问”。
神器虽然认主,但朝露灵力低微,体内又似有封印,除了“净化”之外几乎发挥不出它旁的效用。望山君传了她古书中的一套心诀,试图帮助她与神器进一步融合。
“当年,你阿娘取‘永生’锻剑时,便是用的这一套心诀。”望山君提起此事,唇角不自觉地泛起淡淡笑容,“想必你已知晓,当年你去后,你阿娘弃修仙门灵术,在百岁之年安然离世了。”
从璧山出来后她便打探过,皇族旧人天下皆知,但望山君提及爱徒离世,面上竟无一丝悲怆之情:“也好,顺天知命,她这一辈子不求永生之道,倒比山中人更洒脱些。”
朝露只是安静听他说话,似能从言语中察觉他怅惘而内敛的情愫。
除却此事,朝露还问了仙门如今对摄魂之术有何了解。
在混乱的梦境里,她只记得紫衣女子刻意制造人间战乱,从血肉之中汲取贪婪、虚妄、仇恨等恶念滋养自身之力。人世战乱太久,那力量庞大得恐怖,彼时连神女都无法抗衡。
而在二百年前,妖魔虽与仙门偶有摩擦,终究不曾有波及整个人间的大动乱。洛清嘉控制清平洲之后,才掀起了白鹤泊这样的战役,只是仙门子弟比凡人难蛊惑得多,于是她滋养自身的术法便成了“摄魂”。
“身中摄魂术后,人便失去神智,如同行尸走肉。”望山君道,“我曾细细探查过,魔族所摄取的,是人的全部神智和灵力。神器名为‘净化’,实为修补,听你说他们从前只是吸取恶念,我便更确信——因着人间太平已久,他们无法获取战乱时期的力量,便琢磨出了摄魂这一法术,将仙门弟子的灵力和神智摄去之后,再以魔族术法炼化,经年累月,以求和从前一样的强大力量来源。”
朝露沉吟道:“若仙尊与我思虑不错,这诛魔之战岂非万不可行!魔族如今最想的,就是再掀起一场大战来,大战牵连越广,他们的力量便越强大!”
望山君叹了口气:“但这只是我的猜测,没有凭据,如何说服仙门众人?更何况,魔族年来疯狂挑衅,与各门各派都有血仇,要他们不去恨、不去战,实在是太难了。”
他的目光移到二人头顶流光闪烁的神器上,继续道:“如今,‘永生’仍在皇城之中,‘天问’能使出净化术,仙门坐拥两方神器,或许有与他们一战之力罢……摄魂的真相如公诸天下,人心惶惶,必定会让魔族钻空子;可若缄默不言,这一战又不可避免——他们是算准了我们这两难的境地。”
朝露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所以……若我能炼化神器,在大战同时施净化之术,或可破局。”
望山君只是不答:“你不必过于忧虑,天命,本就不是压在一个人身上的。”
两人相顾无言,半晌,朝露忽然开口,声音很轻,像是自言自语:“那位‘圣女’既然能够摄取神魂,或许也有能够毁人心智之力罢,师兄他……”
她没有说下去。
望山君也没有接她的话,只是负手道:“扶楚……很像我的一位故人,白鹤泊战前,我曾传信给他,请他一叙。”
朝露问:“他来了吗?”
望山君摇头:“后来我又见过他几次,你也知道,他神志清醒,不似被‘摄魂’的模样。”
朝露忽然想起,从初登桃源峰,到上次二人在魔宫中相见,江扶楚身上都有能够使他神智尽失的“煞气”。
她从前简单地觉得那是魔族血脉作祟,现在回想起来,江扶楚前身是与神女有旧的“少帝”和“公子”,那他在入魔之前,为何会身染煞气?
难不成,那煞气是别人控制他的工具?
魔宫一见,虽然江扶楚行为做派与从前已经大不相同,但她只感受到了莫名其妙的亲切。一夜亲热之前,她甚至不觉得他与从前有什么分别。
如果洛清嘉早早便潜伏入了鹤鸣,看中了江扶楚,使计逼他为她所用,也不是没有可能!
不知仙门联盟中出了何事,朝露还没来得及和望山君再说几句,便有仙童匆匆跑了进来。望山君听他耳语之后,急忙起身告辞了。
朝露待在房中,继续照着望山君传授的心诀炼化神器。
与其说是“炼化”,不如说是“唤醒”。在神器下打坐时,她感觉到有丝丝泛着酥麻的微弱力量从神器中抽离出来,源源不断地汇集到了她身上。
力量汇聚得越多,她便觉得这方神器越熟悉,修炼到后来,她甚至不需开口发问,只在识海之中,便能听见神器的答案。
但今日明显有些不同。
朝露心绪烦乱,念心诀时便不如从前专心,不知是不是她口误了好几次的缘故,从前澄净透明的识海居然变成了一片黑暗。
她有些茫然地站在神识的中央,四面环顾,却只见一阵又一阵浓郁的黑雾。
世界寂静得可怕,朝露左右张望,忽见一点微光,她大喜过望,连忙追过去。谁知那点微光是黑暗中的海市蜃楼,她走得筋疲力尽,却永远都追不到。
朝露停下脚步,闭上眼睛重复先前的心诀,再度睁开眼睛时,她看见头顶漆黑的天幕裂开了一道碧蓝的口子。
天裂中传来浑厚纷乱的声音,像是几万人一齐在说话般。它们自裂缝中争先恐后地落下来,而天裂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重新被黑雾吞噬。
在一片混乱中,朝露听见有人在唤她的名字。
“朝露,朝露。”
声音雌雄莫辨,却很温柔,黑暗中听了这一声,她觉得心中湿润,泛起了沉闷的痛楚。
但她很快便收敛了这种过于有迷惑性的情绪,再次念起心诀来,重复不知几遍后,朝露猛地睁开眼睛,发现自己已经回到了自己的房中。
——但方才望山君走时仍艳阳高照,如今竟已蓦地入夜了!
几缕细微灵力缠在她的手指上,黑白混杂,散发着荧荧亮光。
白色的那缕灵力是她的,那么另一缕……
这神器上居然残余了魔族中人的灵力!
是谁?是江扶楚还是洛清嘉?他们若是从前见过“天问”,会不会在其中动了什么手脚?
令朝露惊异的是,仿佛听到了她内心的疑问般,那缕黑色的灵力竟自她指间脱离,幽幽地流向了窗外,似在为她指引方向。
犹豫片刻,朝露一跃而出,随着灵力指引的方向飞身而去。
月色之下,那缕灵力竟不复先前的微弱,一路绵延向夜雾茫茫的远方。朝露本想从小口袋中掏出自己的小船,但她如今有神器之力,御风而行并不困难,遂决定还是不要惹眼的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