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剑未出鞘,步步逼近,萧霁一身术法无法施展,只能避退。
他本以为对付这仙门的“后起之秀”并不费力,谁料几招下来,他却发现此人术法纯正、招式凌厉,且他能感受到,她对他下的是死手。
“芳心”未解,若专心与她一战,稍有不慎,便会经脉逆行,严重些真的会危及性命!
在他心烦意乱的这一瞬,君姑娘拔剑出鞘,只听铮然一声,她突破了萧霁杂乱的防备,一剑击碎了他的斗笠!
斗笠已除,白衣片片碎裂,萧霁下意识地以周遭灵力反击,额心有堕魔印记一闪而过。
小辈不识,阶上几位年长些的仙长已遽然变色,纷纷飞身下来,低喝道:“萧霁!你竟敢来!”
几人欲加入战局,谁料君姑娘握着剑回身一划,在两人之间划出了一道浑圆结界。
结界似是她用全力所划,离得最近的仙长甚至被震退了一步。
他只以为是君姑娘欲独战萧霁以扬名立万,倒未动怒,只摇头叹了好几句:“后生狂妄,后生狂妄!”
既现真身,自然不必再隐瞒。
萧霁伸手触摸额心的魔印,抬眼看向对面的君姑娘:“好眼力,你是何时认出了我?”
君姑娘不答,只与他缠斗。
萧霁接了对方一个漂亮的剑招,轻蔑地笑了一声:“若是我未曾堕魔,恐不是你的对手,只可惜……”
“芳心”只会反噬,却不会限制他的内力,大不了两败俱伤,总好过败在这人手上。
两人各自操纵的灵力在结界内对冲,发出耀目光亮。萧霁闭着眼睛,凝神之后正欲出杀招,却听面前咫尺之处传来清脆似裂帛的声响。
——有人在他们面前以灵力凝出一个似镜屏障,两人各自的术法融入此镜,顷刻消弭。
镜面甚至反射出了另一股力量,将空中二人都震得跌落下来。
君姑娘画出的圆形结界,也随着落地而碎的镜面一并消失,化为空中四散迸溅的光点。
众人朝光点汇聚之处看去,出手之人一袭白衣傲立阶上,不是望山君又是谁。
不等旁人言语,望山君转头问身侧一身体虚弱、被两人搀扶的弟子:“是他吗?”
那身着映日宫校服的弟子面色苍白,他捂着胸口咳嗽了两声,摇头道:“不……不是他。”
阶下一片哗然,有人不解道:“望山仙尊,这是何意?”
望山君顺着长阶走入人群中,他身后一女子素服跟随,正是换回女装的朝露。
朝露瞥了萧霁一眼,随即笑着跑到君姑娘面前,向她行了个礼:“多谢君姑娘。”
君姑娘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却并未对她原身为女子一事表示惊愕:“举手之劳而已。”
萧霁不解蹙眉,还没开口问,朝露便抢话道:“是我从正殿出来时,给君姑娘传了腹语,请她与你对战。”
她回头看了一眼望山君,随即朝向众人,脆生生地道:“众位仙友,映日宫尚有人在摄魂之术下幸存,望山仙尊以鹤鸣神器‘天问’施净化之术,终于让仙友恢复了神智。方才我托君姑娘试探萧霁,是为了让这位仙友看得清楚些。”
那名映日宫弟子虚弱地抱拳行礼,幸而他从前时常行走众门派之间,当即便被许多人认了出来。
另有人尚不确信:“仙友便如此确信?魔族术法相似,看不清也是有的。”
那弟子答:“是……只是当日,杀我同门的魔族人踏月而来,随身跟了六名侍从,施展摄魂之术,又在我面前……一手将正在抵挡的师尊穿喉……”
他说到这里,忍不住打了个寒颤:“我记得清清楚楚,他的那只手……光洁如新、灵力充沛,而面前……他手有旧疤,气血凝滞,想必是出不了那一招的。”
萧霁揉了揉自己的手腕,冷着脸没有说话。
朝露瞄了一眼他的手,只见那双手手背上残余了许多细小伤口,不由奇道:“从前倒没有发现,你这手是怎么回事?”
萧霁眼神一飘,还没开口,他身侧的君姑娘便泠然道:“这位仙友所言,想必不假,方才过招时我刻意试探,果然如此——他体内仍有‘芳心’之毒,丝毫未解。”
若真是他夺花杀人,自然该第一时间为自己解毒,又何必自投罗网上麓山?
如此看来,这便是一场精心设计的污蔑。
设计栽赃之人是怕萧霁逃出清平洲后重新投奔仙门,若非没料到有人能解摄魂术,萧霁便是有口难辩——众人转瞬间便将这层缘由想得清楚,有几人却不肯落了面子,拱手向望山君道:“即便如此,此人原是仙门叛徒,又堕魔道,在江扶楚上位之前也算无恶不作!今日他落到此处,还请仙尊严惩此人,以成威慑。”
望山君道:“这是自然,萧霁原是我鹤鸣弟子,我会将他带回门中,以门规处置,萧霁——”
他低头看过来:“你可知罪?”
萧霁扯着嘴角,还没有冷笑出声,朝露便在一侧飞快地朝他膝弯大力踹了一脚,口中道:“自然知罪!此人随我从清平洲来麓山,便是为了负荆请罪,请仙尊处置便是!”
她一番抢话,不少人便将目光落到了她身上,自然也认出了她是通缉令上的女子:“仙尊,这位……”
望山君的面色忽然肃穆起来,他往后退了一步,微微提高了声音:“众位仙友可还记得……一百年前,江扶楚取代萧霁上位,夺鹤鸣而去之时,四处人心惶惶,正当此时,璧山天柱上降下神谕……”
此言一出,场中鸦雀无声。
朝露从未听望山君提过此事,一时有些不解,便问身侧的君姑娘:“仙尊说的‘神谕’,是什么意思?”
君姑娘顿了一顿,缓缓答道:“摄魂术现世时,仙门与皇室派遣精锐弟子前往清平洲,全数折损,鹤鸣被迫迁离。当时世间惶惑,皆以为四方之战魔尊陨灭时,说魔族将出一位‘吞日’之主一事是真的。可在望山君离鹤鸣而去之前,璧山天柱忽降神谕,说……”
“‘问天之主,再世之神,剑破清平’。”
朝露心头“咯登”一跳。
君姑娘低垂着眼睫,声音不似平时,带些嘲讽:“——神将降世,成为仙门统领,带领众人踏破清平洲。当初人皆以为这是望山仙尊编造出来安抚仙门的谎言,可如今,他们似乎真的寻到了统帅。”
方才说话的几位仙门尊长望向那名死里逃生的映日宫弟子,恍然大悟:“‘天问’的主人当真现世了么?我们苦心数载,也未能施展神器的净化之术,是谁……”
望山君犹豫了许久,才抬头向朝露看了过来。
隔着人群,朝露与他一眼对上。
她后知后觉地想起了望山君朝她跪拜、被她搀扶起时的眼神。
那眼神与现在无异,复杂、惊愕、欣喜,还带些不可觉察的悲悯。
朝露站在原地没动,听见君姑娘在她身后很轻地叹了一声。
第70章 第七十滴水
第七十滴水
秋阳杲杲,山峦耸翠,蜿蜒山路的尽头建了一座小凉亭,微风吹过,檐角铃铛叮铃作响。朝露抱膝坐在漆木阑干边,望着麓山之下的一片烟尘。
萧霁来时,见的便是这样一番景象,他晃了晃手中的剑,发出些声响来引起她的注意。朝露懒懒地瞥了他一眼,很快地转回头去。
“望山仙尊肯放你出来了?”
“仙尊同各派掌门合计了半天,最后道诛魔之战未成,只将我暂时收押,待战后璧山重开审判大会,再行定罪。现在你的面子大,有你为我作保,出来见你一面还是不难的。”
半月之前,望山君在麓山前庭挑破神器归属,一时间群情激奋。恰好各派掌事人都在,众人商议之下,当即决定结盟筹备第三次诛魔之战,以血仙门白鹤泊之耻。
不出所料,朝露被推举为诛魔之盟的盟主和义军统领。
先前只是望山君下跪便将她吓了个半死,如今仙门有头有脸的人物在她面前跪了一地,头嗑得砰砰作响。
“请神使怜悯我等。”
朝露矢口否认自己是神女现世,但望山君放出“天问”时,神器实打实地认她做了主人,也平了众人猜疑。
既不能称“神”,众人便姑且称她为“神使”——神器之主乃神的使者,总是不错的。
“请神使普度众生!”
“昔日白鹤泊,各门各派皆有兄弟姊妹被摄魂后互相残杀,血色仍在,此仇何日能报!”
“自江扶楚即位以来,清平洲屡屡生乱,人间多有妖魔流窜,民不聊生。神使得天之力,必能助仙门和人界诛魔除妖,再创太平盛世!”
一个又一个沉甸甸的请求从四面八方向朝露砸了过来,她忽地觉得肩颈剧痛,像是一座大山从背后压过来一般。这迫痛使她没有站稳,膝盖一弯,她便朝着面前一群人跪了回去。
“我不过是……有幸生于皇室的凡人、鹤鸣山中普通弟子,术法平平,抱负不大,恐……有负诸位所托。”朝露推开了君姑娘来扶她的手,一字一句地道,“神器之事,我自己尚有许多疑问,怎能带领仙门斩妖除魔?诸位快请起,此礼……晚辈受不起。”
一白须老者闻言激动道:“神谕已悉数灵验,神使为何拒而不受?既拥神器之力,便受得起!”
众人纷纷应和,叩首此起彼伏。朝露一时推辞不得,只得将目光投向望山君,谁料他沉默片刻之后,起身随着众人跪了下去。
于是朝露只能被迫接受了这扣在头顶上的“盟主”。
事后她问望山君:“璧山……真的曾降下过‘神谕’么?”
望山君并没有正面回答她的问题,只是指着阶下欢欣鼓舞的众人道:“自从鹤鸣迁山以来,仙门已许久没有这样的时候了。”
此后半月,朝露一直待在麓山山顶,以“天问”净化在摄魂术下侥幸未死的仙门弟子。各门各派得她恩惠,也不知是不是有人推波助澜,“神使降世”的言论迅速飞往大江南北,传得神乎其神。
在诛魔之盟的召集下,义军很快在麓山集结起来,听闻清平洲得知这个消息也颇为忌惮,前后派了许多妖魔鬼怪来探虚实。
而朝露作为仙门盟首,除了施净化术时现身,其余时候都闭门谢客。望山君代为周旋,平静无波。
她闲来便在这座小凉亭睡午觉,萧霁问过望山君,才寻到了她。
“你找我做什么?”朝露打了个哈欠,“从前那些酸话便不必说了,我近来诸事缠身,脑子乱得很,实在是无心……”
她话音未落,萧霁便抛过一物,朝露伸手接过,发现是一白瓷药瓶。
即使封着口,也能闻见其中药物淡淡的清香。
朝露将此物置于鼻下轻嗅:“唔……不是常见的药材,还有花调和,也是不常见的花……”
“是青木槿,”萧霁接口道,“这是‘芳心’的解药。”
朝露立刻翻身坐了起来:“哪里来的?”
“昨日我在房中打坐,夜半三更,头顶忽有脚步声。我开窗探寻,这药瓶便落在了我手中。”
“你没去追?”
“望山君将我禁足,我自不能随意出门,况且那人脚步声极其微弱,开窗时已消失无踪,追也追不到。”
朝露不语。
萧霁便道:“整个清平洲,有几个人有这样的身手?”
“你怀疑是他给你送药?”朝露顿了顿,直接道,“他屠了麓山,将药送到你手中……”
说到这里,朝露没有继续。
萧霁嘲讽一笑:“若不是望山君恰在庭中,瞥见了那人的影子,我又飞快地唤他前来,交出此药。翌日被人发现,你猜,我该如何自辩?”
回答不出,朝露只好盯着脚底发呆:“我知道了,你回去罢。”
萧霁倒也不多话,转身便走,走了几步才回过头,莫名其妙地问了一句:“新伤和旧疾,哪个更痛些?”
言罢,也不等她回答,他飞快离去,身影消失在了山野间。
他如今仍是仙门疑犯,外出太久,就算有望山君,也易遭怀疑。
他走后,朝露重新坐下,抱着柱子发呆。
山间的风渐渐平息,檐角的铃铛也沉寂下来,她盯着看了一会儿,正想移开视线,便见那铃铛飞快地晃了起来,发出了比先前更响的叮当声。
朝露吃了一惊,思索片刻后才脚尖点地,藉着柱子跃到了凉亭的屋顶上。
果然见君姑娘提了一壶酒,笑吟吟地打量着她。
“你何时来的?”朝露在她身边坐下来,与她一同仰看天际流云,“都听到了?”
君姑娘摇头:“听得不确切,无甚兴趣。”
那日朝露突兀以原相现身传话,本打算事后寻君姑娘诚恳道歉,毕竟清平洲前,君姑娘连“想要嫁给你”都说过。
怎料君姑娘对此事毫不在意,待她反比从前更亲密了些。
被选为盟主之后,朝露再不能像从前一般四处行走,萧霁又被禁足,幸亏有君姑娘一直来陪她说话,勉强解闷。
君姑娘本不是多话的人,三言两语,或只是静静坐着,便能让她奇异地平静下来。
君姑娘将手中酒壶递过来:“你这盟主,做得不高兴吗?”
朝露接过喝了一口,呛得咳嗽了一声:“好烈的酒……君姐姐知道,我原是不想做这什么‘神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