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不容易等舍友系好直起腰,知雾察觉到身后有人在接近,紧接着肩膀忽然被人轻轻拍了一下。
她有些疑惑地回头,避无可避地撞上了一架正面对着她拍摄的长炮相机。
“你好,我们是街拍摄影师,看你长得很漂亮,能不能邀请你去那边给你免费拍一组……”
知雾刹那抬手遮住自己的脸,耳中嗡鸣,蓦然什么都听不见了,眼里只剩下那黑漆漆的镜头,像个能吸人的漩涡,在慢速地旋转着。
一会儿变幻成倒计时时钟,一会儿又变成虚空演奏的琴弦和看不清的一排人脸。
胸口一阵滞闷,即使再用力地呼吸也无法纾解。
久违的恐慌感骤然涌上心头,视线明暗地晃动了好一会儿,知雾才意识到,是自己在无意识咬着牙关发抖。
舍友观察到她状态不太对劲,立马挺身而出将她护住,上前和那些摄影师们争辩这是一种很不礼貌的偷拍行为,要求他们将刚刚的照片删除。
然而她毕竟还只是个涉世不深的学生,压根说不过那些为了博流量可以豁出脸皮的老油条,很快气得涨红了脸。
知雾躲在她身后,苍白着脸满头大汗,已经丧失掉所有的力气,几乎动弹不得。
唯一残存的理智催促着她呼救,她哆嗦着手,眼前发虚地拨通了周筝的电话,断断续续道。
“周、周筝,你能不能过来一趟……”
“我好像……又犯病了……”
打完这个电话没多久,很快一辆车风驰电掣地从北门开过来,急刹回旋,强势地亘在两批人中间。
放学后上誉北校区冷清空旷,周筝愣是把手底下的电动飚出了机车的速度。
这个点她原本应该在寝室里赶作业,衣服和胳膊上还残留溅上去的颜料渍,不修边幅到像个搞行为艺术的。
周筝先转头确认了一眼知雾此时的状态,接着利落跨下车,异常熟练冷静地和那些人交涉起来。
她兼职行业是模特,平时和摄影师们打交道最多,最后以配合拍摄一张街拍为条件让他们将手里知雾的照片删了,这事就算过去了。
火速将事情都处理完毕后,周筝向知雾伸出手:“能起得来吗?”
知雾缓过劲来了,点了点头,借着她的手从地上起身,撑着额慢慢走到花坛边靠坐着。
“你没事吧,刚刚你脸色特别差,”舍友拍拍胸脯,仍然心有余悸,“我还是第一次看见有人面对镜头僵硬成这个样子。”
周筝替她解释:“她有点抵触拍照。”
其实不是拍照,真正让知雾产生抵触情绪的是镜头。
平时照相做过充分心理准备的情况下,忍几秒也就过去了。
今天这些自由摄影不由分说一顿的抓拍行为,是真的把她吓得不轻。
周筝将手机从口袋里掏出来,调成相机模式,将摄像头对准她:“难受吗?”
知雾盯着感知了一会儿,摇了摇头。
“那就好,没变得更严重。”周筝松了一口气。
这口气还没完全松到底,就被一个电话打断。
知雾余光无意瞥到来电显示的人名,叫做官致风。
周筝顺手接起来:“喂?有屁快放。”
“……”
“不是,你还真不客气!时间这么紧,说给找个人替你参加辩论赛就能立马找到?”
对面不知道说了什么,周筝将放空的目光转移到了知雾身上盯着:“她?她不会参赛的,你趁早死了这条心吧。”
“……”
“少废话,我说不行就不行!我再给你另想办法。”她果决地将电话挂了,烦躁地捋了一把额发。
“怎么了?”知雾敏锐察觉出她的苦恼,抬眼柔声问。
周筝含糊其辞,显然不想让她趟这趟浑水:“没什么,有个朋友病了,没空参加这周末的辩论赛,想让我找个人帮忙替他。”
“回头我帮他发个消息问问。”
两人心知肚明,能代替参加辩论赛最好的人选就在这里,官致风给周筝打电话的原因也多半是冲着这个。
只是她没有多提,知雾也就不继续追问了。
周筝临走前叮嘱她:“这两天下课了就早点走,少理会这些摄影师,实在不行戴个口罩再出来。”
“嗯,”知雾淡淡笑,“我没事的。”
周筝来去匆忙,很快跨上来时的那辆电动离开。
舍友也搀住缓慢起身的知雾,两人默默地继续往回走,预备回寝。
夜幕降了下来,蝉鸣声躁耳,次第亮起的路灯将影子扯得孤单纤长。
“……其实会觉得我挺没用的吧。”
两个女孩子并肩走在一片安静里,知雾忽然出声。
“什么?”
“因为惧怕镜头,我已经很久没有上过台了,”知雾插着兜慢慢往前走,“无论赛前做了怎样充分的准备,到了台上,面对那些摄像机的时候,都会变得一团糟。”
舍友爽快安慰:“这有什么的,每个人都会有自己不擅长的东西嘛,为什么要强迫自己?”
知雾轻轻笑着摇头,心想或许普通人是这样,可董家人不是。
晏庄仪从小要求她将每样事做到最好,无论是成绩还是人缘、名望,都要足够出挑。
以前她会觉得自己只是父母拿来挣面子的工具,长大了却逐渐开始理解,享受着别人所不具备的资源,就得比别人更努力数倍才能收获真心实意的褒扬。
毕竟单是有钱这一项光环,就足够盖过自身所有的亮点。
她也有野心,不想别人提起董知雾这个名字时是黯淡的、纤弱的,渺小如萤火。
想要变得出色,变得更有力量,能大大方方在台上展示自我。
晏庄仪曾经带她看过很多专业的医生,诊疗结果无一例外表明,是她的心理因素导致的病因,如果想要痊愈,也得鼓起勇气直面自己的心。
镜头恐惧症――难道真的不能够被克服吗?
答案一定是否定的。
知雾的步伐顿住,脸上若有所思的神色在瞬间中止,心跳跳得很快,像是在为自己即将做出的决定击鼓鸣志。
她低下头来给周筝重新拨了个电话:“你走前说的那个辩论赛,找到合适的人选了吗?”
“还没有的话……我想参加。”
……
应下官致风的救急请求前,知雾没想过世界上竟然真会存在“命运的安排”。
白天梁圳白刚拒绝了她的表白,晚上两人又重新被比赛绑在了一块成为了队友,凑巧到说出去甚至会令人觉得有些刻意的程度。
她长久地注视着微信群聊框中那个熟悉的头像和ID,心潮缓慢起伏,感觉自己误打误撞中离梁圳白又更近了一步。
临时更换辩手这事发生得突然,不仅知雾有些手忙脚乱,梁圳白那边也需要时间和新的队友适应。
四个人在群里约定了一个时间地点,准备先见面讨论一下抽到的辩题和各自准备的资料。
她以前参加的几次辩论赛都是小规模的,一个专业同学之间锻炼胆子辩着玩的,还是第一次担任这种大型比赛的辩手,心情不免有些忐忑。
到了约定好的那天,知雾很早就起了,自己动手化了个淡妆。
她本来眉眼颜色就淡,上了妆更显得朦胧温柔,蓝灰色的衬衫裙长度正好到膝盖,露出笔直纤细的小腿。
收拾好所有东西出门的时候还不到七点,知雾干脆绕了点路去蛋糕烘焙坊买了三明治和咖啡给大家当早点,回来的时候已经陆续有人到了。
梁圳白和解正浩是一个寝的室友,当然也是一起来的。
平时除了上早自习外,解正浩很少这么早起,顶着两个黑眼圈和个游魂一般两眼发直地跟在梁圳白身后。
知雾见到他们没来由有点紧张,将两人份的早餐盒和咖啡杯递了过去:“你们吃过早餐了吗?怕你们没吃,我多买了一点。”
“谢谢,”梁圳白伸手接过一份,“下次大家轮着买吧,想吃什么提前说。”
解正浩也在他身后没精打采地跟着拿了一份,打开咬了一口后,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般,又猛地放下了。
嫌弃地将嘴里那口呸进垃圾桶里,动作幅度夸张到令知雾微微睁大了眼睛。
他打起精神眯眼上下打量了知雾两眼,冷哼一声,阴阳怪气道:“吃人嘴短,别以为用这些小恩小惠的就能收买我,我不吃这套!”
“董知雾,我性格直,向来有话说话。你怀着什么心思来这个辩论队你自己心里清楚。如果只是为了追人来的,趁早死了这条心吧,我圳哥可压根看不……唔唔……”
他的话说到一半被人强制中止了。
知雾有些始料不及地转头望向梁圳白的方向。
他正面不改色地将剩下大半个三明治一把塞进解正浩的嘴中,丝毫不顾干巴的面包体将人噎得直翻白眼。
“你也说了吃人嘴短,”那双丹凤眼微微眯着,出乎意料的透着股冷肃,“再胡说一个试试?”
第09章 Contract 09
Contract 09
解正浩整张嘴的空间都被这个三明治塞满了,连嚼都费劲,艰难地摆着手给自己比划了个拉链拉上的手势,表示再也不敢乱说了。
梁圳白这才松了手。
甫一得到释放,解正浩就将头一扭疯狂呕吐,将整个嘴里的东西都吐了个干净,这才觉得又活了过来。
他用手背擦着嘴眼含热泪地控诉:“不是圳哥,你怎么胳膊肘往外拐啊!”
知雾好心递了一块干净手帕过去,解正浩顺手接了,发现是她给的后又重重放下:“谁稀罕你给的!”
知雾被这大嗓门吓得脖颈一缩,不知道自己是哪做得不对,惹得他对自己存在那么强烈的敌意。
她无奈解释:“你误会了同学,我真的是受人委托来帮忙的。之前梁圳白已经和我说得很明白了,我也不会拿你们辛辛苦苦打拼出来的奖项开玩笑的。”
解正浩狐疑:“真的?”
“是真的,”知雾眉目轻快地笑了笑,“所以也请你不要再用偏见的目光对待我,打辩论最首要一点难道不是先达成内部团结一致吗?”
解正浩因她柔风般的笑容恍惚了一瞬,像是被说服了,有些不太自然地清了清嗓,偏开脸没有再说话。
梁圳白坐在两人中间,丝毫没受影响地垂睫吃着三明治,冷硬的腮被塞得满当。
他吃东西向来大口,也很少挑食,会给人一种无论吃什么都能吃得很香的错觉。
知雾就着他的脸,将手里吃了半天没吃完的早餐又啃了两口。
没过多久,长得有几分文艺气息的最后一位长发辩手也到了,简单自我介绍后,四人开始做正式讨论。
持方已经早就通过抽签决定好了,他们抽到的是正方。按照辩位划分,一辩是陈宾柏,二辩是解正浩,三辩是梁圳白,四辩是知雾。
一辩立论,二三攻辩,四辩的主要任务是总结陈词。准备稿子时不仅要快速抓捕对方的漏洞,还要升华己方论点层面,这不仅需要思路清晰,临场应变力强,对于语言的情感共鸣也是一种考验。
知雾来前也看过官致风之前写的稿子,写得中规中矩,正如解正浩之前说的,他也只是来抱大腿混个学分,并没有要突出表现的意思。
整个队伍的得分点很大一部分都仰仗二三辩的发挥,计划留给四辩的时间并不多。
“我不太同意这样的安排,”知雾将稿纸整理了一下握在手里翻阅,提出反对,“你们是在兵行险招,四辩的结辩才是整场扳局的关键,我需要更多的时间预留。”
“你说得倒轻松,这还得重新补写四辩稿,”解正浩满脸写着“不可理喻”四个字,“马上就要比赛了,你哪来的时间?”
“更何况就算真把质询的时间留给你,你也不一定能发挥好,到时候可别得不偿失。”
“解同学,”知雾握着笔轻松勾唇,白皙柔美的面容上洋溢着自信,“我既然这样提了,就说明今天一定会把这份稿赶出来。至于能不能发挥好,实力服人,到时候你看过我的稿子,心里自然会有论断。”
说完,她转头征询梁圳白:“你觉得呢,队长?”
梁圳白并没有反对:“之前那样的打法纯粹是因为参赛队友发挥水平有限,不同队友当然不同考量,我们会尽量为你预留充足时间。”
“不是!哥!”解正浩急了,“我们对她水平没底,采取保险一点的方法不好吗?你怎么就这么相信她?”
“在对手对我们的辩论风格极为了解的情况下,更换策略未必不是个出其不意的好办法。”
梁圳白和知雾对视一眼,皆在彼此的眼中读到了认同。
惟有解正浩悻悻地翻了个白眼:“得,你俩也是共脑上了。”
时间给得太少,改稿的时间被压缩得很紧,除此之外她还得和其他三人预测对手观点和针对性的方法。即使知雾之前写辩论稿的经验丰富,也不可避免地感到有些吃力。
这份稿子整整改到下午才有了点眉目。
知雾觉得眼睛有些累了,想去柜台买杯咖啡休息一下。
她刚点完单,门口悬挂的风铃忽然被晃了一声,一下进来了四道拎着电脑包的熟悉人影。
说是熟悉,其实也不过是在同一个专业打过几次辩论的关系,也谈不上认识。
但进来的人却不这样想,见到知雾时,为首的那个人明显眼前一亮,快步走了过来。
“知雾学妹!”陈明洲熟络地唤她,“这么巧,你也有兴致来这个咖啡店喝咖啡啊?”
“这样吧,你点单,算我请你的。”
这个学长就是之前锲而不舍地想让她加入辩论队的那位,知雾之前没有意向,现在更加不会有,平白无故的请客她受不起,闻言立刻摇了摇头:“不用了学长,我不需要,我已经点――”
“以我们俩的关系和我还客气什么,”陈明洲热络到简直有些过了头,直接做主替她将咖啡点了,“不知道你平时爱喝什么,就把我平时喜欢的两个口味各点了一杯,可以都尝尝看。”
知雾拒绝不成,蛮勉强地笑了下,心里不耐到达了顶峰。要不是饮品还没做好,都忍不住想直接走了。
“对了,这几个是我辩论队的队友,都是法学专业的,你应该也都见过。等会儿打算在这讨论一下明天的辩论决赛,”陈明洲语气微微有些遗憾:“我其实一直挺惋惜的,当初没能争取把你拉到我们辩论队里。不然这场辩论赛的第一早就是板上钉钉的事了,哪至于还要和一些乱七八糟专业拼凑出来的野路子队伍打。”
“当然,知雾学妹,你现在如果反悔想要加入的话,我们依然非常欢迎。你想要在哪个位置随便挑,哪个位置都可以给你。”
知雾无声扫了眼陈明洲身后那几人,挑唇淡淡道:“谢谢学长抬爱,只是学长你队伍里明明不缺辩手,却还要一直拉拢我进去,说给我让位就让位。你的队友难道不会觉得这种淘汰方式,有点过于草率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