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月严总宪回京,来拜访的人是络绎不绝,尤其是到这年节,光一个上午就能来上好几拨人。这永平侯府来人了,仔细一想,倒也不是很奇怪。两位祗候人对视一眼,秉着不得罪人的原则,便把这王瑜放进来了。
只是他们也没想到,王瑜一进门来,身后那群抬着箱子的人也跟着进来了,祗候人想起严总宪交待的规矩,忙拦着那群人进来。可王瑜好不容易才能进门,哪能现在就功亏一篑,就与那两个祗候人拉扯起来,嚷嚷道:“颜大人与家父是旧识,我也算是颜大人的子侄了,怎么还不让我带人进门了?”
王瑜嗓门大,这一吼,自是不少人能够听到动静。殊不知此时,集芳园的这位严大人此时正坐在前厅,这会儿六科给事中一道来集芳园给他拜年,林从业也在其中。
听着外头的动静越来越大,严总宪唤了小厮进来,问是怎么一回事,那小厮支支吾吾不肯说。终于,外边传来一声清晰的喊声:“你们小心点般,别磕着碰着了,不然一会儿怎么送给颜大人。”这声音是王瑜,他自称是永平侯府的人,旁人不好拦他,只能让他进来了。
这话一响,前厅内坐着的人脸色都变了好几变。在京做官的,尤其是做言官的,都知晓严总宪乃是朝廷中最为清廉之人,没有人能出其二。他两袖清风,若不是圣上赐了这宅院,他这次回京怕是又要搬回之前的破宅子里了。他平日最痛恨贪官污吏,在山东时也是以雷霆手段整治了一群贪官,自己平日里也是从不收礼受贿的。
难道说严老私下里也是会收旁人的礼,只是没有被人发现?六科给事中神色各异,但都不约而同地想,怎么今天给他们碰上了这种事?这事被撞破了,他们是做出头鸟上书圣上揭发严总宪,还是替严总宪遮掩和这位督察院的第一长官打好关系,真是叫人为左右为难。
而严老却是面色也是一变,但也未露出慌张的神色,只是起身对众人道:“诸位不知是怎么一回事,老朽亦是不知。诸位是六科长官,行监察六部之职,同为言官,不如一同与老朽出去看看这来人是唱的哪出戏。”
第018章 严大人
严总宪拂衣起身,对着在座的六科长官道:“诸位不知是怎么一回事,老朽亦是不知。诸位是六科长官,行监察六部之职,同为言官,不如一同与老朽出去看看这来人是唱的哪出戏。”
此话一出,户部的给事中最先反应过来,他是六位里年纪最大的,不是愣头青,已是通一些官场上的人情世故了。严总宪如此说,想来是身正不怕影子歪,所以才会邀众人同往,户部给事中道:“严老先请。”
严总宪振袖迈过门槛,六科的给事中也紧随其后,出了门,就见一身着大绒茧绸玉鈫蓝袍的男子在正院中,正指挥着身后的几人挪动箱子。光是那几个大箱子的木料,纹理细腻,看着就价值不菲。
蓝衣男子正是王瑜,他见里头有人出来了,忙上前去,目光在人群中一扫,最终落定在站在正中那位精神矍铄的长者身上。王瑜心想这位被众星捧月似地围在正中,想来就是这集芳园的主人了,心中感叹这颜浦和不过一吏部主事,竟然能有如此排场,还真是个好差事,他身后的那群人莫不是也是来打点关系的?
王瑜把严总宪当成那位吏部的颜主事,一径上前向严总宪行了个四起八拜,道:“颜大人,小人王瑜,家父开封府祥符县知县王海昌。父亲说您与他在学塾上学时关系就甚是好,常常跟我念叨当年与您的同窗之谊,说经年不见,心中甚是记挂,便叮嘱我趁着年节,带着点开封土产来拜见您。”
王瑜说完,严总宪的眉头也皱了起来,他方才在脑海中回忆了一通当年自己的同窗,却并不记得有王海昌这号人物。而再严总宪后边的六位主事也悄悄松了口气,看着样子,应该是总宪旧识看到总宪回京,一时间炙手可热,便想起来拜访了。只是这人不知总宪规矩,般了这么多箱子过来,也是白费。
王瑜见面前这位大人不接话,以为自己的诚意还展现得不够,忙道:“父亲说颜大人您在吏部考功司,平日里定少不了应酬来往,席间推杯换盏,久而久之难免肝气郁结,特命人再闽南寻了于养肝大大有益的片仔癀……”
“且慢,”严总宪终于开口了,打断了王瑜的话:“吏部考功司,是怎么一回事?”严总宪先前并未在吏部任职过。不过仔细一想,吏部确有一人名唤颜浦和的主事,在考功清吏司。想到这里,在场的人都明白过来,这个自称是开封府来的王瑜找错地方了,此“颜”大人非彼“严”大人。
而在其中的林从业听到严总宪提到“吏部”二字,顿觉如芒在背。给事中位卑而权重,监察六部诸司,弹劾百官,与督察院的御史们互为补充。林从业任吏部给事中,主要监察的正是吏部。他才到这个位子上没多久,正是新官上任三把火的时候,本是下决心好好做了几件事,今日想再严总宪这里表现一下,留个好印象,却不想在这儿遇到了来给吏部官员送礼的人,这不是直指他监察失职吗?
林从业还能感受到其他几位同僚正在悄悄看着自己,头皮密密麻麻像被针刺儿了一般,但却只能强行维持面上的冷静,心中恼怒羞愤却不得发脱。
气氛变得有些难以言述,王瑜也察觉到了些许异常,但还是不知所以,难道这位大人不是在吏部的考功司吗?他看着众人皆是不语,心中一琢磨,后又恍然大悟道:“小人久居开封,消息也不灵通,竟不知大人是右迁了,真是恭喜大人啊。您现在是升任到何处了?”
严总宪却并不答他的话,只是又问道:“你这次来京,可有人帮衬你?你在来集芳园之前,可曾去过别的地方?有谁收过你的东西?”
六位科长俱是心中一抖,严老拿出这架势,怕不是要开始审案了。而王瑜浑然不觉,只当严总宪是在关心小辈,连忙答道:“晚辈这回上京借住在永平侯府上,林侯爷是晚辈的表兄。也不曾去过别的地方,头一个就是来您
这儿,万乞家父那边,能得您青目,今年礼部考功,能稍稍帮衬一二。“他说着,便给玢安儿使了个颜色,叫他把箱子打开。玢安儿得了王瑜的指示,忙略略掀开了箱子的一角,虽只能见得一点,却清晰可见里头的东西泛着金光,绝非一般之物。
而给事中们这边的气氛则变得更加怪异了,若说方才还是偷摸着打量林从业,这回其他五位已经是毫不掩饰地惊讶了。谁不知林从业是老永平侯的垫窝儿幺子,年纪轻,辈分却大,就连现任的侯爷也得叫他一声四叔。这王瑜自称是永平侯府的表公子,那跟林从业怕是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了。
林从业现在是恨不得挖个地缝儿钻进去了,天地良心,他是真不认识这王瑜,更不知这人是从哪里冒出来的,他只怕自己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只恨这王瑜方才就已经算是在众人面前揭他的条了,现在更是来了个大的,他今天就不该来这一趟。
好在严老挥挥手,道:“你今天先回去吧,东西留在此处。”王瑜听了,心中登时一喜,这“颜大人”肯把他的东西留下,那不就是愿意帮忙吗?这事绝对是办成了。他是再三拜谢,被集芳园的小厮们半拖着才肯离去。
眼看着这场闹剧结束,林从业已经是唇周发白,一言不发。严总宪叫人把这几个箱子全都打开,只见里头尽是真金白银,奇珍异宝,好不霍绰,哪里是一个知县该有的家底。就说京城,也没有几户钟鸣鼎食之家会这么大咧咧地把这些财宝就这么在光天化日之下搬进搬出的。
林从业也是被这场景一激,终于有了些反应,马上向严总宪道:“总宪,下官这就去侯府问清此事,开朝之后,也会向吏部的颜主事查问清楚。”
严总宪摆摆手,道:“侯府那边先不急,你好好查清吏部的颜浦和是怎么回事。你们今日便先回去吧,我要进宫像陛下禀明此事。”林从业听了冷汗涔涔,听严老的意思,难道他是要亲自查问住在侯府的那位王公子吗?
可严总宪如此说,六科给事中也只能退下各回各家。林从业从垂花门出来时,恰好姜氏也拜会完柳夫人从里头出来了,她见林从业脸色灰白,忙上前挽过他上了马车,低声道:“这是出什么事了?”
林从业把方才遇到的事情都说了一遍,姜氏先是凝眉沉思,待他说完,却笑道:“林科长,这事办得好,正是你的机缘了。”
第019章 机缘
林从业一愣,道:“什么机缘。”
“你听我与你细细道来,”姜氏微微一笑,道:“你想,你那大侄子飏哥儿的正头表亲是云家,我细想了一圈云家女儿的夫家,并不曾有什么王姓。可永平侯府声名在外,应该也不会有人有胆量拿侯爷扯谎子,这么一想来,那便是那位赵姓嫂嫂的侄儿了。那这么一来,便好办了,你随严老一起,把那王公子的事给好好查,该办的办,该进言的进言。且这人并不是飏哥儿的正头表亲,之后飏哥儿醒来也不会寻你的麻烦,而你那二侄子就更不必担心,他一无爵位,二无官位,不好寻你的麻烦。到时候,不仅保全了侯府的清誉,亦是叫圣上和你朝中同僚知晓你大义灭亲,清正廉明。”
姜氏这么一说,林从业顿时露出豁然开朗的神色来,但接着又有些羞愧道:“你若是为官,现在定是不会比我差,我还真是有许多要精进之处啊。”
“是啊,只恨我不是男儿,你不是女儿,若不然,我娶你为妻也是好的。”姜氏玩笑着,轻轻倚在了林从业的肩上。其实她心中还有一事未说,这王公子将严总宪和颜主事两位大人弄混,说来也是奇事,若有心去外边打探,便知这分明是两个人。此事说不准还有侯府柳绿居的手笔,这回也当卖个人情给她,这样林从业在之后的仕途也能叫他们夫妇帮帮忙了。
……
这厢永平候府,还不知方才王瑜在集芳园内惹事了。只见那王瑜大摇大摆地回了侯府,好不神气,柳绿居的下人见了,忙给沈景晴报信来了。
“夫人,外头都说听到那王大公子亲口说他从集芳园回来的,还夸耀集芳园是雅致整齐,比侯府还好。难不成真叫这贼狗才把事情办成了?若叫他得了势,那他日后得狂得没边了,咱们可就更不好整治他了。”小欢听了这消息十分急切,要知道她这几日一直在心里给这王瑜下咒,只盼着他能够在路上滑一跤摔死就好。
彩云亦是皱着眉道:“我方才去探了玢安儿的口风,他看着欢天喜地的,说是去了一个大园子里头,里边的大人愿意帮忙。且我见那几个箱子也没带回来,好像是真被他们找着门道了。夫人,咱们上回别是误打误撞反倒帮了他们吧。”
沈景晴听了这些,却依旧在榻上不惊不慌地喝茶,看着一副好自在性儿,笼子里的林燕飏只能干着急。他想不明白,沈景晴明明就厌恶那王瑜,又为何要帮他办成这事,那不正叫那王瑜反了天了。
“你放心,他又不是什么金口,张嘴便能把许的愿都实现了。若他有这个本事,何必还上京来呢。小欢,你是打小就在四九城里长大的,可听说过去年十一月督察院新来的总宪严大人?”
小欢不明白沈景晴为何提到此人,但还是想了下,道:“夫人说的可是前几年在山东的那位严春林严大人?”
沈景晴点点头,道:“住集芳园里的并不是王瑜要找的人,而是这位严大人。我那日是故意把集芳园写在那纸上,要王瑜去找他的。” 沈景晴知道王瑜去了集芳园便放心了,虽然她只听过这位严总宪的事迹,对他的为人并不是很了解,但她还是相信一国之主皇帝老看人的眼光,陛下跟前的重臣,手里办过好几桩大案,定不会是小眼薄皮,为王瑜这点蝇头小利所动。王瑜这回搞不好,还会把自己也赔进去了。
小欢和彩云听了沈景晴的话,先是愣了片刻,然后拍起手来。彩云叹:“果然,夫人前几日那么做,一定有夫人的道理。”
林燕飏却呆住了,这位严大人,严春林的名头他幼时便听过。严春林因为一腐败的大官小小年纪就被害得家破人亡,平生最是痛恨贪官污吏,入仕后更是对他们毫不手软。他前几年还在山东,没想到现在回京了。王瑜碰见了他,肯定是没好果子吃的,闹不好整个开封府都要掀起一股腥风血雨了。
林燕飏心中惊叹,沈景晴这四两拨千斤的手段,还真是令人叹为观止,王瑜现在是沾沾自喜,过几天怕是乐不起来了。
不过想到这里,林燕飏也更是感觉到哪里不对。这几日来看,沈景晴虽表面上看着平平淡淡,温温柔柔,但实际上是爱恨分明,做起事来是绝不会心慈手软的。对她好的人,她是加倍地回报,对她不好的人,她也绝不会让对方好过。她方才大大方方地承认了自己的计谋,可见也是胸怀坦白的。倒是自己,先前对沈景晴的性格多有误解。
这样一个人,为何会如此厌恶自己的二弟和继母呢?难道说,真的是林青云和赵氏哪里做得不对?王瑜这样的恶人,他们居然也敲锣打鼓地迎进来,还替他遮掩丑事,莫不是真的心怀不轨……
林燕飏想到一半,就把这个刚冒出来的危险念头压了下去。他怎么能因为与沈景晴短短几十天的相处久失去了对从前朝夕相伴的亲人的信任,真是太不应该了,肯定是前几日沈景晴摸他的脑袋太过舒服,他心窍一时被迷惑住了。
沈景晴注意到刚才还聒噪的鸟儿突然安静下来,便想着接它出来玩玩。可沈景晴才刚刚起身打开笼门,门帘就被人打开,传来一阵急促的响动。沈景晴扭头看去,却见小福着急忙慌地跑进来,道:“夫人,我刚刚去侯爷那边看,本来好好的,可快走时,侯爷突然脸色发黑,呼吸急促,喘不上气儿来,越来越严重了。”
沈景晴心中一紧,立马问道:“去叫郎中没有?还有,没有其他院的人瞧见吧?”
“去请了,东稍间附近的人也遣散了,只留了几个可靠的。”
沈景晴点点头,道:“小欢,你去外边接郎中,只说是我病
了,别说是侯爷出事,彩云,你去柳绿居门口看着,别人隔壁青松院的人混进来了。我和小福先去侯爷那里瞧瞧。“沈景晴说完,刚要迈步走,却发觉胸口前好像多了一点重量,低头见到本在笼子里的鸟儿不知何时爬到她身上来了,正牢牢地用爪子攀这她胸口的衣服。沈景晴轻轻拔起鸟儿,可那鸟儿却不为所动,身子还有些僵硬,好像是有些害怕的样子。沈景晴见状,无奈地摸了摸鸟儿的脊背,把他罩在衣服里,带它一块去了。
若是鸟儿也像人一样能流汗,林燕飏现在定是满头大汗了,方才听小福的话,他怎么觉得自己的身体是像要不行了。若他原本的身子就这么一命呜呼,那他的灵魂岂不是要永远地被困在这只鹦鹉的身体里,做一辈子沈景晴的玩物?
林燕飏只能安慰自己,小福这丫头平时做事就不靠谱,刚刚肯定是夸大其词了,他既然已经从战场上下来,被运回京城里来躺了这么久,那一定是过了最危险的阶段了,不可能就这么无缘无故地魂归西天了。
然而现实马上给了林燕飏一记重创,随着东厢房的门被打开,里头便传来一阵阵沉重而又急促的呼吸声,这如同噍杀之声一般的喘气,林燕飏先前没少听到过,不过一般是在战场上将死士兵的身边。
再闻这样的声音,林燕飏的心止不住地往下坠,他屏着气探头望去,只见锦帐之间躺着一名男子,印堂发黑,喘息不止,正是他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