愧疚、不安还有掩盖不住的悲伤与担忧。
面对这样的眼神,拂衣心口仿佛被又酸又甜的热水浸泡,当下便心软了。
“这三人作恶无数,留着他们也只会让更多的人上当受骗。”拂衣对这三个骗子失去了好奇之心:“按照咱们大隆律例,该怎么罚就怎么罚吧。”
三个骗子还想求饶,被大力太监捂住嘴,以最快的速度拖了下去。
宫侍们把院子打扫得干干净净,角落的香炉散发着淡淡的香味。
熟悉的香味,让她仿佛再次回到三年前。
初回京城时,太子宴请自己时的熏香与美酒佳肴,她以为只是巧合,原来是太子根据自己三年前的爱好而精心准备。
那时候她对太子殿下说,她那些挑食的习惯早改了时,太子面对满桌精心准备的佳肴,该是何等心情呢?
三年的时光并不长,不足以让稚童成为大人。
三年的时光并不短,因为它足以让一个人变得面目全非。
早知道那是太子精心准备许久的宴请,她怎么都不会把那句“早就改了”说出口。
日头已爬上中天,岁庭衡缓缓开口:“外面热,我们先进屋歇息可好?”
他垂着眼眸,等着拂衣的拒绝。
“多谢殿下,臣女打扰了。”拂衣见岁庭衡仍旧站在原地,似笑非笑地偏了偏头:“殿下难道跟臣女说的是客套话?”
“并非客套。”岁庭衡怔忪地看了拂衣一眼,转身带着拂衣进屋。
屋子里十分清雅,拂衣看到墙上挂着一副桃花绽放图,画上没有落款,应该是殿下亲手所画。
看到这幅画,拂衣突然想起,春日里殿下在桃花园给她画过一幅画,后来太子一直没有主动提起,她也就忘在了脑后。
“殿下,你还记得三个月前,在桃花园给我画的画吗?”拂衣扭头问岁庭衡:“你该不会是画了一半,就忘了吧?”
“没有忘。”岁庭衡背在身后的手,紧紧握在一起又快速松开:“我把它好好地收藏在书房里,等回了京城,我再拿给你看。”
“好。”
见太子没有忘,拂衣就放心了。
“日头越来越大,今日的午膳就留在临华别苑用吧。”岁庭衡走到拂衣身边站定,望着画上绽放的桃花,眼神如冬日晨雾忧郁。
“殿下。”拂衣轻声叹息,转身看着岁庭衡:“你今天有些不对劲。”
岁庭衡眼睑颤了颤。
“难道……”拂衣探出头,离他又近了些:“你做了什么对不起云家或是对不起臣女的事?”
“拂衣,对不起。”岁庭衡抬起头,黑压压的眼瞳如深潭,极力压制着所有情绪,才显得风平浪静:“你本不该遭受这一切。”
云家忠心耿耿,爱护百姓,是岁氏一族对不起他们。
听到这句道歉,拂衣瞪大眼睛,心如雷击:“殿下……”
“你本该……”
“殿下!”拂衣打断岁庭衡还没来得及说出口的话:“殿下,你与我都是受害者,你为何要替先帝道歉?”
“你因为先帝从小被人欺负,而我至少还过了十年的好日子。我以为殿下与我是一边的,这些过往只会让我们一起偷偷骂那些讨人厌的东西,而不是向我道歉。”拂衣犹豫了片刻,还是伸手轻轻搭在了岁庭衡的手臂上:“殿下,你没有任何对不起我的地方,更不该说对不起。”
她微微用力,握住岁庭衡的手臂:“只要殿下心系天下百姓,不做先帝那样的人,就永远不用向臣女说对不起。”
屋内伺候的宫侍早就退了出去,屋里只剩下他们两人。
“臣女不是吹毛求疵的文臣,只要殿下做的是有益百姓的事,就算你去杀人放火,臣女也敢陪着你一起去。”拂衣见岁庭衡脸上的愧疚消失,满意地笑了:“殿下是殿下,先帝是先帝。至少现在臣女现在心中的太子殿下做得很好,没有任何的错处,无需向任何人说对不起。”
手臂上的手灼热似火,滚烫的火焰蔓延到全身,岁庭衡的眼里只有眼前言笑晏晏的女子,再也看不见其他。
“其实该臣女向殿下谢恩。”拂衣移开搭在岁庭衡手臂上的手:“自臣女回京,殿下处处照顾,时时为臣女维护脸面。臣女曾与宁王交好,若非殿下护着,京城又怎么会无人敢说闲话。”
京城是个权力欲望交织的繁华之地,从来不缺拜高踩低的人。但她回京这么久,除了离岩国那几个使臣,几乎无人敢在她面前旧事重提,甚至有意在她面前避开与宁王有关的话题。
不是他们都是心软的神,而是她刚回京不久,就得太子与皇后重视,陛下接连两次为她加封爵位,让大家不敢得罪她。
“一切都因你值得。”岁庭衡看了眼失去热源的手臂,满腔情意化作一个温柔又内敛的笑:“父皇跟母后都很喜欢你。”
“殿下呢?”拂衣眨了眨眼:“也如陛下与娘娘那般喜欢臣女吗?”
哗啦啦。
窗外的风,吹响了桌上的书页。
“喜欢的。”岁庭衡看向桌上被风翻动的书,藏在袖子中的拳头再次握紧:“我……如父皇母后那般喜欢你。”
拂衣笑出声来,朝太子福了福身:“多谢殿下厚爱。”
岁庭衡跟着笑,仿佛这样他便心满意足。
他怎么会如父皇母后那般喜欢她呢?
她是他整个年少时期最美好的梦,是他苦难中继续坚持下的温暖,是他深入骨血的……爱。
“殿下!”拂衣指着花架上的花盆,有些惊喜道:“你种的桃核发芽了!”
岁庭衡快步走到拂衣身边,看到花盆的泥土中,冒出芝麻大小的嫩绿小点,今天早上还没看到动静的桃核,竟然在此刻发芽了。
他愣愣地看着花盆,突然扭头看着拂衣。
“原来桃核刚发芽时,是这个样子。”拂衣低头凑近把那小绿点看了又看:“殿下,等这小嫩芽变成小树苗,你打算把它种到哪里?”
等了片刻,拂衣没听到回应,疑惑地抬头,发现太子正看着自己。
“殿下?”拂衣伸手在他面前晃了晃:“殿下?”
“拂衣。”岁庭衡声音沙哑:“他们说,桃树最适宜发芽的季节在三四月。种下这粒桃核时,我曾想过一件事。”
他伸出手,想轻触这嫩嫩的芽孢,又怕弄坏了它:“若它能在我离开行宫前发芽,那我心中所愿之事便有希望。”
“我们只会在行宫待两个月,而桃核发芽的时间往往需要两三个月,殿下对你所愿之事,似乎没抱着什么希望?”拂衣也看着花盆中的嫩芽:“殿下这粒桃核种下多久了?”
她在充州无聊时,也曾把桃核埋进土里,足足经过了三四个月才发芽。
“十多日。”岁庭衡声音微颤:“只有……十多日。”
“刚来行宫时种上的?”拂衣惊讶:“殿下的桃核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发芽,堪称奇迹。看来老天是在告诉殿下,你心中所求之事,一定能够得偿所愿。”
“得偿所愿……”
岁庭衡笑了,笑得十分开心,连头发丝都染着欢欣。
拂衣从未见过太子笑得这般满足与快乐。
看来这个愿望对太子而言,是顶顶重要的事。
“拂衣,我真的能得偿所愿吗?”他看着她,仿佛只要她说可以,便一定能实现。
“能!”
没人舍得打破这份快乐,拂衣甚至想,只要太子不是拉着她去造反,她就能挽着袖子帮太子把愿望实现。
“殿下的愿望是什么?”被笑得这么好看的美人看着,此时此刻的拂衣充满了干劲。
殿下,臣女愿意为你去战斗。
岁庭衡摇了摇头,他看着拂衣,上扬的嘴角慢慢抚平:“一定要现在知道吗?”
“不一定是现在。”拂衣笑:“殿下想什么时候告诉我都可以。”
“好。”岁庭衡声音温柔:“拂衣,如果有一天,你会为某个人心动,他会是什么样的人?”
什么样的人?
拂衣看了眼窗外,灿烂的阳光刺得她眼睛一花,转头看向屋内时,只觉得眼前漆黑一片。
她揉了揉眼睛。
“小心,别用手揉。”岁庭衡握住她的手腕,往她掌心放了一块柔软的手帕。
手帕还带着淡淡的熏香味道,跟太子身上的气味很相似。
拂衣仰头看他。
心脏连蹦好几下。
“殿下这样的就很好。”
第56章 心仪
殿下这样的就很好……
自从这一句过后,岁庭衡走路是恍惚的,说话是恍惚的,直到午膳摆上桌,他才勉强恢复平时优雅自持的模样。
“多谢殿下特意为臣女准备的膳食。”看到桌上摆的饭菜,拂衣就知道,尽管她跟太子说过她现在不讲究饭食,太子仍旧精心准备了所有。
她不在京城的这三年,他花了多少精力去收集她的这些小爱好?
碗的位置,杯碟上的花纹,甚至她用膳前喜欢喝小半碗养胃汤的小习惯……
拂衣端起碗尝了一口养胃汤,几乎与记忆中一模一样。
“这是御膳房孙太监的手艺?”
莫闻没想到云郡主竟然对御膳房的人手艺熟悉,小声答道:“回郡主的话,这正是孙太监的拿手养胃汤,殿下很喜欢他的手艺,所以这次来行宫,把他也带上了。”
“哦?”拂衣好奇,没有问岁庭衡,反而追问莫闻:“你家殿下何时开始喜欢这种汤的?”
莫闻偷偷看岁庭衡的表情,见他没有对云郡主有任何不满,倒是红了耳尖,于是硬着头皮道:“陛下登基后不久,殿下就很喜欢他的手艺。”
“这些都是殿下喜欢的菜色?”
莫闻以为云郡主是在关心殿下的口味,顿时喜道:“是的,郡主。”
郡主开始好奇殿下的生活,这说明了什么?
说明郡主对殿下并非毫无情意!
养胃汤的热气,熏蒸着拂衣的眼睛,她眨了眨眼睛,心里有些难受。
他吃着她曾经喜欢过的饭菜,留着她曾经住过的院子,偷偷以她朋友的名义,给远在充州的她,送着她曾经喜欢过的东西……
也许那日彩音坊的初遇,并非巧合,而是他有意为之的相见。
“殿下让商队送来的东西,我很喜欢。”拂衣捧着碗,把里面的汤喝得干干净净。
充州饮食喜辛辣,她掉落悬崖的那一年多,没人惯着她喝养胃汤的习惯。所以她早就习惯了充州的口味,后来即使与家人团聚,也不常喝这些汤水了。
曾经高傲讲究的云家小姐,早就变成为了活着愿意吃尽一切苦头的荆棘。她的家人接受了她的改变,她的朋友也都习惯了她的坚韧。
唯有他还守着她的过往,试图给她所有最好的,又怕被她发现而厌恶他,所以小心翼翼地掩盖着一切。
“喜欢就好……”岁庭衡突然想起,拂衣不应该知道他曾经派人往充州送过东西的。
想到这一点,岁庭衡脸色一白,筷子把手指压出深深的痕迹。
她会怎么想他呢?
欺骗?
打扰?
或是讨人厌?
“我很喜欢。”拂衣笑了一声,这一声笑让岁庭衡紧绷的身体缓缓放松,他抬起头,在拂衣眼中没有看出任何对他厌恶的情绪。
她不介意自己借用他人名义靠近她吗?
“殿下为我做了这么多事,是因为向我报恩?”
窗外的风沙沙作响,许久后岁庭衡听到自己说:“拂衣的恩情,我无以为报。”
风似乎吹进了他的胸口,凉得难受。
“哦。”拂衣点了点头,埋首用饭。
一顿午膳吃得很安静,拂衣吃饭的姿势很好看,桌上每道食物她都尝过。
吃完饭,拂衣放下筷子,由宫女伺候着漱口洗手,这样的动作她已经做了千百遍,每个动作都入行云流水,让人赏心悦目。
“殿下。”拂衣擦了擦嘴角:“臣女该回去午休了,臣女告退。”
“临华别苑有很多空房间……”
“殿下,臣女留在这里不合适。”拂衣站起身:“那些房间是未来太子妃以及太子嫔妾居住的地方。”
“不会有太子嫔妾。”岁庭衡站起身:“我欲效仿父皇,此生只娶一人。”
“太子殿下会是个很好的夫君。”拂衣笑了笑,转身往外走。
当太阳照在她身上的那一刻,岁庭衡撑着伞追出来,帮她挡住所有炽热的阳光:“外面太阳大,我送你回去。”
拂衣想起前些日子太子送她回去,半路遇到一个小太监,结果她还要原路把他送回来的事……
她欲言又止,止又欲言,最后看着这顶把自己遮得严严实实的伞点了点头。
“莫总管,殿下大半个身子都在太阳下,我们要不要去给殿下撑把伞?”
莫闻斜着眼瞪说话的小太监:“一边待着去,都远远跟着,谁也别去打扰殿下。”
殿下晒的是太阳吗,分明是在沐浴未来。
即使是专门用来避暑的行宫,午时过后也正热。
拂衣摇着手中的团扇,看着太子被太阳晒着的半边脸,摇扇子的手挪了挪,让自己摇出的凉风也能吹到太子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