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瞧向薛满的眼神愈发慈爱,“阿满,你太瘦了,该多用些饭菜。来,尝尝这道佛跳墙,还有这道五蛇羹,黄焖鱼翅的味道也不错。”
仆从布好菜,将精致的碟盘摆到阿满姑娘面前,可对方一筷子未动。
“我不爱吃这些菜。”
“那你爱吃哪些菜?告诉我,我叫他们重新去做。”
“不用了,瑞清院的小厨房会给我做。”
“瑞清院的厨子哪比得上我院中的大厨,你别不好意思,想吃什么尽管告诉我。”
裴唯宁盯着和颜悦色的老恒安侯,一脸见了鬼的表情。印象里的老恒安侯位高权重,见着皇子皇女亦摆足长辈架子,想得他个笑脸难如登天。而今,他说是宴请公主用膳,进门后却只与她冷淡地打声招呼,随即便围着阿满献殷勤,像个慈祥的普通小老头。
在战场上杀人如麻的普通小老头?
裴唯宁在桌下轻碰薛满,用眼神发问:你手中有恒安侯的把柄吗?
薛满看懂了,心道:少爷倒是给过锦囊妙计,奈何没有用武之地,谁知道老恒安侯发的哪门子癫?
唯有许清桉揣摩一二:得派人去查查祖父与薛家从前有无往来。
裴唯宁的注意力很快从恒安侯转移到许清桉身上,他凭什么给阿满夹菜,阿满又为何要给他夹菜!阿满从来只给她和三哥夹菜,连太子哥哥都没有这份殊荣,许清桉却可以!他跟阿满才相识半年而已!
裴唯宁有种强烈的危机感,仿佛她再不做什么,阿满便会被讨人厌的许清桉抢走。
“阿满,他夹的菜太清淡,吃进嘴里没味道,你吃我夹的,我夹的最合你胃口。”
裴唯宁想夹鱼,筷子一夹一提,整片鱼肉支离破碎。
“……”
她又想夹富贵金蛋,小金蛋圆不溜秋,越使劲越夹不住。
“……”她想掀了这桌子菜!
薛满见她委屈到冒火,无声叹了口气。用汤匙舀起那颗被折磨的小金蛋,放入自己碗中,又舀起另一颗放到裴唯宁的碟里。
“你也吃。”
裴唯宁变脸如翻书,洋洋得意地看看许清桉,再看看主座的恒安侯:你们瞧,阿满最心疼的人是我,是我!
碍眼。
祖孙俩同时冷笑,破天荒的心意相通:得抓紧赶走这没眼色的七公主。
裴唯宁没高兴多久,便见薛满将许清桉夹的菜如数吃光,剩恒安侯送的那一碟子纹丝不动。
裴唯宁:……
恒安侯:……
裴唯宁做好应对恒安侯怒火的准备,一旦他翻脸,她便是豁出去也要护着阿满安全离开!古怪的是,恒安侯依旧蔼然可亲,阿满前阿满后的一路喊着。至于他的亲孙许清桉……他懒得看许清桉,许清桉也懒得看他。
看来传言不假,许清桉的母亲定身份低贱,所以恒安侯虽封他为世子,心底却相当看不上眼。呵呵,也不知将来的世子位是否会换人当……
一顿饭,众人心思迥异,暗自较劲。薛满埋头苦吃,却发觉面前的菜只增不减,吃不完,根本吃不完。
他们想撑死她吗!
她放下筷子,正要阻止他们的幼稚行为时,欧阳管家在外通传:“老侯爷,端王殿下来了。”
恒安侯嘴角一抽,还真当恒安侯府是皇家的后花园了?!
裴唯宁抢在他前边开口:“老侯爷,皇兄人都来了,您该不会赶他走吧?”
欧阳管家道:“端王殿下还带了一名……”
裴唯宁又抢话:“老侯爷,两双筷子您总备得起吧?”
恒安侯不耐地挥手,“去去去,将人带进来。”省得出去说恒安侯府小气,连顿饭都请不起。
片刻后,两名男子进入膳厅,领先半步的并非端王裴长旭,而是一名面容清癯的灰袍老者。
他风姿如松,神态平和,举手投足皆是大儒之风。
恒安侯的表情逐渐凝固——薛科诚,他竟已经到京城了!
裴唯宁惊喜低呼:“外祖父,您何时来的京城?”
薛科诚看着小跑到面前的裴唯宁,慈爱地道:“刚到京城。”
裴唯宁有一肚子话想说,被裴长旭拦住,“小宁,过来。”
她乖乖站到裴长旭身侧,朝薛满招手:阿满,过来啊,赶紧来见外祖父。
早在裴唯宁喊出外祖父时,许清桉与薛满便默契地站起身,却没有下一步动作。
薛科诚看向主座上的人,“恒安侯,别来无恙。”
恒安侯双手抱臂,语带嘲讽,“老匹夫,你还活着呢。”十天的快马加鞭怎么没颠散他这把老骨头。
“薛某不仅活着,还活得十分康健。”
“我看你面色灰青,印堂发黑,活不活得过今年都难说。”
“请恒安侯放心,家妻替薛某求过长寿符,保佑薛某延年益寿。倒是恒安侯一身杀孽,血气冲天,该去庙里常住,为后代积善修德。”
“老子要你教我做人!”
“老侯爷莽如当年,令薛某甚是欣慰。”
“老匹夫,你最好清楚这会站在谁的地盘!”
“老侯爷不妨喝盏菊花茶清清火,免得气急攻心,神医也难救。”
……
几名小辈面面相觑,显而易见,恒安侯跟薛科诚是旧识,且两人的关系并不融洽。说不融洽都是轻的,他们间分明有仇怨,不小的仇怨。
既然有仇怨,为何老恒安侯会对薛满巴结讨好?
探究的目光落向薛满,薛满躲到许清桉身后。她只是个小小婢女,什么仇啊怨的,跟她通通没有关系!
许清桉将她遮严实,朝薛科诚长作一揖,彬彬有礼地道:“晚辈许清桉,见过薛老太爷。”
薛科诚定眸端量,“好名字,你父亲替你取的?”
许清桉道:“非也,晚辈的名字由家母所取。”
裴唯宁竖起耳朵,实在好奇许清桉母亲的身份,外祖父继续问,问出他母亲姓甚名谁来自何方最好!
薛科诚点到为止,“可有公职在身?”
许清桉道:“晚辈目前在大理寺任少卿一职。”
薛科诚赞道:“不错,年少有为。”
恒安侯不屑道:“这是本侯的孙子,何须你来评头论足。”
许清桉道:“祖父此言差矣,薛老太爷足智多谋,任人善用,实乃朝臣典范,晚辈早已仰慕多时。”
“……”老恒安侯脸色铁青,臭小子敢胳膊肘往外拐!
薛科诚微微一笑,“你与你祖父并不相像。”
恒安侯呛声,“再不相像也是我许家血脉。”
薛科诚道:“幸好不像。”
恒安侯:“……”
裴长旭无暇理会两位长辈的恩怨,走到许清桉的身侧,轻唤那装聋作哑的少女,“阿满,外祖父刚到京城,不曾歇息便前来寻你。”
薛满低头绕着手绢,不言不语。
裴长旭习惯性地想轻抚她的头顶,被许清桉中途拦下,“殿下,男女授受不亲。”
“本王是阿满的未婚夫。”
“还未成亲,男女授受不亲。”
“我与她很快便会成亲。”
“那便等顺利成亲了再说。”
年轻一辈的两人也在对峙,薛科诚见状,放弃与恒安侯纠缠。
他走向许清桉,后者敛首让步,露出身后茫然无措的少女。
她想继续躲在许清桉身后,许清桉这次没有顺她的意,“阿满,他是你的祖父。”
薛满飞快一瞥,那是位平静温和的老者,目光深沉且慈爱,叫人不由自主地想寻求慰藉。
她忍住靠近他的冲动,她不是薛小姐,没有靠近他的理由。
他轻叹一声,道:“阿满,祖父来得太晚,叫你受委屈了。”
薛满霎时愣住,某些东西在心底轰然坍塌,一股冲天的情绪在眼中翻涌,化为行行清透的泪水。
她……委屈吗……为何会委屈……
裴长旭的心揪成一团,他想抱住她,拭去她所有的泪水,倾诉这半年内的懊悔与痛苦。他已经意识到错误,保证余生赤诚相待,不再让她有胡思乱想的时候。
许清桉不动声色地挡住他,后悔吗?后悔也晚了。
裴唯宁手忙脚乱地冲上前,替薛满擦拭着眼泪,“阿满,你别哭了,是我和皇兄不对。呜呜呜,一切都是误会,我们可以解释的,求你跟我们回去吧……”
看来是对阿满做了亏心事。
恒安侯气沉丹田,大声喊道:“小阿满,你可以留在恒安侯府,谁敢欺负你本侯便赶走谁!”
薛科诚置若罔闻,“莫哭,无论你受了什么委屈,我都会为你做主。”
薛满感受到他的真心实意,抽噎着道:“我……我记不起来受什么委屈了……”
薛科诚道:“无碍,我会帮你一起寻找原因。”
薛满道:“但我不想知道原因……”
“那便不去追究过往。”薛科诚道:“我这次回来,不打算再回白鹿城,往后会留在京中陪你。”
“当真?”为她而留下吗?
“当真。”
“那你也要劝我回薛府?”
“你若不想回,我便留在恒安侯府陪你。”
“……”您认真的?
薛科诚笑道:“我不占位子,有张睡觉的床便成。”
薛满傻眼,端王和七公主赖在恒安侯府便罢了。薛老太爷一把年纪,还跟老恒安侯不对盘,若留在这里,无疑会被针对刁难。
她左右为难,不回去?万一薛老太爷在侯府受伤呢……回去?离开少爷,从此见不到他,无法伴他左右……
“少爷。”她小声道:“我不想离开你。”
她期待许清桉挽留她,告诉她,永远永远别离开瑞清院。
他却道:“傻姑娘,回家是件喜事,你该开心才是。”
“瑞清院不是我的家吗?”
“家可以有很多个,瑞清院也是你的家。”
“那我以后能回来吗?”
“随时。”
“库房的要还给你吗?”
“无需。”
“你能跟我回薛府住吗?”
“不能。”裴长旭道:“阿满,他是恒安侯世子。”不是路边随意买卖的奴仆。
薛满失落地哦了一声,那她以后想他了怎么办,他想她了又怎么办?要不……她还是不回去了……
眼见她犹豫不决,许清桉对薛科诚道:“薛老太爷,我与阿满借一步说话。”
他不顾裴长旭的锐利视线,带着薛满到角落说话。
薛满问:“少爷,我今日非走不可吗?”
许清桉道:“若薛老太爷在说笑,你便能继续留下。”
薛老太爷显然没在说笑。
薛满郁闷不已,听许清桉一本正经地道:“或者你再努努力,将皇后娘娘也请到恒安侯府,想必祖父会忌惮三分。”
还嫌不够乱吗!
薛满愁眉苦脸,再发展下去,说不定皇后真会来,届时真要乱得没法收场。
许清桉问:“你怕回去后他们会欺负你?”
薛满想也不想,斩钉截铁地道:“他们不会欺负我。”
是,据许清桉今日所查,薛皇后对薛小姐的疼爱有目共睹,七公主跟她更是形影不离,至于端王……听蜚零所言,对她亦是不离不弃。
许清桉一时怅然若失。
薛满没有察觉他的异常,“你查清薛小姐与端王的新婚期了吗?”
“嗯,在明年八月。”
“还有小一年,甚好甚好。”薛满如释重负,将注意力转回许清桉,“我走后,不许你找新婢女,有俊生伺候你足矣!”
“好。”
“若有人欺负你,不许忍耐退让,要狠狠地反击回去!”
“好。”
“遇到危险时不要埋头直冲,叫有武功的先上,你躲在后头便是……”
她叮嘱了许多,他全都答应,问:“我每日下衙后去薛府求见你,可好?”
她眼睛倏亮,“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冗长的夜落下帷幕,薛满收拾好东西,依依不舍地与瑞清院的众人、众龟告别。
俊生红着眼送她到大门口,一晃眼半年时间,阿满姐姐总算找回家人。他一边替姐姐高兴,一边又为公子感到惋惜。阿满姐姐走后,公子又是形单影只,想想都觉得冷清。
端王府的马车离开后,恒安侯府门前空旷,悄寂无声。
许清桉站在阶梯上,望着漆黑的远方,久久岿然不动。
茅草屋外,她顶着黑黄面庞,用石块救下他的性命。
山洞过夜,她烧得意识不清,抱住他的腿大喊少爷。
脱离险境后,她编着乌黑的麻花辫,炖难喝至极的猪肺汤,逼他吃生虫的卢橘。
……等找到她的家人,他定要第一时间送她走,半息功夫都不耽搁。
往事历历在目,如今回想,那时的他何其幸运,又何其蠢笨迟钝。
第70章
回到薛府后,迎接薛满的是一座精致富丽的宅邸,哭成一片的奴仆。
“小姐,您终于回来了,奴婢罪该万死,奴婢该陪着您一起走的……”
“小姐,您在外面有没有受委屈,有没有受伤?奴婢看您都瘦了……”
“小姐,您掐一把奴婢,奴婢生怕是在做梦,梦醒后您又要消失……”
婢女们哭成泪人,护卫们则是整齐下跪,对薛科诚、薛满磕头道:“老太爷,小姐,我等护卫不周,任凭二位责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