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洗对着她又喊了声:“宋回涯!你——”
清溪道长拦住她,走上前好声道:“他会冷的,宋回涯。”
宋回涯抱着阿勉,感觉他的身体冰冷似铁,一双手上布满冻裂的伤口,恍然惊醒,这才顺从地将人放进棺材。
梁洗要将棺木盖上,宋回涯抬手挡住。
“别。”宋回涯说,“让他看看,这条路是回家的。”
梁洗不再强求。
宋回涯翻身上马,梁洗跟了上来。
走到街尾,陆向泽蓬头垢面地追了过来。
他一身战甲未卸,上面覆着厚重的血污,背上背着一把长弓,手里还握着把宽刀。看见车上的棺木,眼珠缓慢转动,怔怔地喊:“师姐……”
“我先走了。”宋回涯没有看他,只是握紧了手中缰绳,低声道,“阿勉等久了,我先带他回去。”
陆向泽两腿一弯,跪了下来,字字含血道:“师姐,你怪我吧!”
他想解释,手中长刀坠落在地,发生一声清响,嘴里千言万语,吐不出一句。
“不怪你。”宋回涯转向他道,“阿勉定是欣慰,你能达成他此生夙愿。陆向泽……这名字起的真好。到底是场缘分,你要不要送他一程?”
陆向泽站起身,过去清开街道中间的障碍,一路走在马车前面。
不少百姓正在街上收拾昨夜乱战后的残局,见此退到两侧,给亡者让行。
唐掌柜也带着伙计出门,混在人群中间围观。
年轻的伙计沉不住气,拍了拍边上一名梁兵的肩膀,好奇问道:“这是谁死了?怎么还有陆将军送行?”
将士目视宋回涯远去,觉得该是听不见了,才神色庄重地开口:“宁国的那位七皇子。”
伙计愣了愣,当即伸长脖子朝车辆背影吐了口唾沫,又要转身回去拿扫帚,扫一扫门前的晦气。
将士抓住他的手臂,怒喝道:“你做什么!”
伙计粗着脖子,同他对骂:“如今是我们大梁赢了!还要叫这狗东西招摇过市?那么多梁国的士兵死在异乡,都没一口薄棺收殓,凭什么他一个胡人的杂种可以?”
那将士环顾一圈,拔高声音,朝四面宣告道:“他就是大梁的子民,他是不留山的弟子!昨夜杀死宁帝,放我梁兵入城的是他!卧薪尝胆、助我大梁平定边关的也是他!为我大梁征战沙场的将士,一片丹心自是英豪,以身许国,将军会亲自扶棺,带着他们魂归故里,可是今日,将军只是要远送他的师弟!”
伙计身上气焰退去,有些茫然地看向前方。随后明白过来,狠狠抽了下自己的嘴。
·
落满黄叶的山峦顺着道路连绵无尽,长天弥漫起冬日的寒烟。
宋回涯带着阿勉,马不停蹄地朝大梁进发。
来时不觉,回去时才发现,这条归家之路坎坷曲折,似比天涯更远。
梁洗只抱着刀,默默陪同。
抵达光寒山下时,宋回涯被人拦下,戍边的将士同她道:“前面的路被宁兵用山石堵了,还没清开,需要再等几日。”
宋回涯站在巍峨高山前,听着高低不一的风号,宛若在吹奏一曲归乡的笛音。
她走到棺木身边,俯身看着安静闭着眼的青年,握住他的手,低声道:“阿勉,师姐带你回家,一日也不多等了。”
她将人从棺柩中拉了出来,背在身上,一步步朝着山中走去。
这段路她带着魏凌生走过,带着魏玉词走过,次次都是险象环生,又安然无恙。
唯有阿勉,流离万里,漂泊多年,除却梦中,再没能见到那山脉之外的故国。
流云东去,日暮月升,残星几点。
这片积雪不化的天地,日与夜是相似的漫长。
风从二人身边滔滔穿过,那阵阵呜咽的呼啸,时而叫宋回涯产生阿勉还在呼吸的错觉。
分不清有几里归程,这片凄迷的雪色终于走到了尽头。
前方灯火重重叠叠。宋回涯支撑不住,跌坐下去。一群人蜂拥而至,将阿勉跟她扶起。
宋回涯听着嘈杂的人声,只看清抱住她的人是魏凌生,便在大梁明月的环拥下沉沉睡去。
等她再醒来时,魏玉词已给阿勉换好衣服,将人安放在棺木之中。
轩窗外,满街飘洒着黄色的纸钱,哭笑声连成一片。
百姓们跪坐在街头,点着盏浑黄的灯火,在得胜的消息中告慰着先祖的英灵。
宋回涯听见那一声声的倾诉,整理不出一条连贯的思绪,起身走向阿勉。
细长浮动的影子投在阿勉身上,呆坐在棺木边的魏玉词这才回神,仰头看着宋回涯,迟钝地开口说:“他叫我离开时,我就有预料。”
魏玉词握住阿勉的手,断断续续地说:“他常在嘴里念叨,想着见了面亲自告诉师姐。他想同师姐说,师门的剑法,他有在练,虽偶有懈怠,但一招一式皆铭记于心。师姐信中叮嘱他看的书,他都看了,经文抄过八遍,已能熟背,后面的不知道该怎么办,师姐没有告诉他……他想告诉师姐,他从不曾变过,他不是一个恶人……”
宋回涯听着,感觉字字句句,噬人心肺,整个人浑浑噩噩。
魏玉词整理好心情,拿过一旁的被面,盖到阿勉身上,看过最后一眼,便要盖棺。
宋回涯将手里的剑一并放到阿勉身侧。
“到家了,阿勉。”
棺木沉沉合上。
推着阿勉走出落脚的空屋,却见夜深时分,长街两侧依旧站满了百姓。
他们眼中是感同身受的哀痛,目送着宋回涯等人,一路向南。
千里之外的不留山上,下起一场淅沥繁杂的雨水,山腰那片澄澈缥碧的湖水,荡漾着点点的清波,水中倒映着山影流云,每一圈水波都犹如一场打碎又重构的梦。岸边草色依旧青绿。
一夜风过,梅花飘满山坡。
·
“你说,阿勉死了?”
高观启坐在孤灯下,怅怅地问出一句。
术士装扮的武者很轻地答道:“是。”
“到底是……到底是输了。看来他与我一样,运气都不怎么好。”
高观启肩膀耸动着放声大笑:“从此以后,天下又多了一个遗臭万年的奸臣。”
术士满脸愁容地看着他,低头不语。
那干涩变调的笑声在一句似有似无的叹息后戛然而止。
高观启虚软地靠坐在宽椅上,良久后,双手在桌上一按,挺身站了起来,平静而有力地说道:“我们也该走了。”
府中仆役已遣散大半,昔日车马喧阗、长明不夜的豪门望族,而今人丁凋零,只剩惨淡萧条。
高观启从空旷的府邸走出,在城中与武将会合,带着一队精锐,闯入宫城,在禁卫的看守下将年轻的君王接出。
青年在长久的幽禁下精神已有些癫狂,披头散发,不修边幅,见到高观启,激动冲过来大喊:“二郎!”
高观启搀扶住他,带着仓促赶来的几名皇子宠妃,匆匆朝备好的马车赶去。
“陛下为何要逃?”一武将不舍得一身荣华,最后仍在不甘心地劝道,“陛下受命于天,才是大梁正统。而今魏贼在北,宋匪在南,正是一雪前耻的大好时机!我手中亦有精兵良将,难道就怕他们不成?干脆我趁夜去杀光那帮悖逆的叛臣,明正典刑,肃正朝纲,不怕他们不服。将天子的权柄再抢回来,陛下就不必西逃去那蛮荒之地多吃一番苦头了!”
青年望向观启。
后者冷笑道:“是啊。北地大捷,正是天赐良机,魏凌生却在此时走了。想必他也希望陛下能动手肃清反贼,他设下的伏兵,好名正言顺地动手。”
边上的宠妃抱着幼童哭喊一声:“陛下!”
怕他动摇,自断生路,跪下抱住了青年的腿,哀哀恳求:“还请陛下先送三郎走。妾愿留在京城,陪伴陛下!”
青年早被高观启一句话打消了念头,面对一干亲信的注视,卑微求助地喊:“二郎。”
高观启按住他的手,温声道:“凭陛下之灼见洞明,再有诸位贤能的智勇远识,便是退守西方,也未尝不能建一番伟业,来日重振旗鼓,再大张挞伐,一奋神威,何必在此与魏贼相争,枉送性命?”
青年不住点头。
一行人浩浩荡荡地往西奔逃。
眼见临近大梁边境,不知是水土不服,还是舟车劳顿,青年一日日衰微。
他喝过几贴药,始终不见好,心中被死亡的恐惧占据,对着前来把脉的大夫苦苦哀求。
“再多开些药吧,我咳嗽得厉害。”
他躺在床上,捂着胸口,絮絮叨叨地问:“我究竟是怎么了?我今日早上还吐血了。我是不是不该往西面去?不如我们往南?听说南方要暖和些。”
大夫手上写着药方,嘴里安抚地应上两声,告诉他多调养几日即可无碍,正在一句句叮嘱,话语忽然停下,目光偏移,转向门口。
青年也看见了墙上倒映出的影子。
那人缓步走到他身后,衣衫上带着草木露水的气息,靠近过来,便有种冰霜似的的寒意。
他一寸寸回头,果然看见了那张叫他无数次从噩梦中惊醒的脸。
惨叫声尚未来得及出口,屋内的烛火一阵扑朔后猛然熄灭。
高观启掀开眼皮,听见一阵刻意加重的脚步声,没有回头,只是笑说:“你不杀他,他也快死了。”
“那你呢?”宋回涯的剑贴上他的脖颈,“你猜我会不会杀你。”
宋回涯本以为高观启会祈求、狡辩,可他异常的平静,脸上没有丝毫的悔意或愧疚,义正辞严地道:“你们大胜凯旋,阿勉是一等一的功臣,却死于陛下与我这帮乱臣贼子的阴诡。你出去听一听,百姓与朝臣是怎么说的。京城这帮蠹虫,时局尚且飘摇,魏凌生敢杀吗?不是我铸下这等大错,他们怎舍得随我离开?
“人心,功绩,我都送给你们了。你们不忍心,可哪朝哪代的逐鹿之途不流血?不就是死一个阿勉,铺一条通天路,我哪里有错?”
宋回涯颤声道:“不过是死一个阿勉?”
她手中剑锋偏斜,刺破他的皮肉,有瞬间动了杀心,想将面前这人就地了结。
高观启反笑出声来,说:“宋回涯,你生来一无所有,即便后来负重累累,也是自己选的,不会懂我这种生来贵胄,为洪流裹挟的感觉。若是有下辈子,我君王做得,布衣也做得,唯独不想再做,乱臣贼子了。”
他坐在位上一动不动,闭着眼睛,从容等着宋回涯的剑割开他的咽喉。
院中月色迷蒙,草木摇落,青苔凝霜。
等他再睁开眼时,身后已空无一人。
·
春潮带雨,随得胜归来的将士一路南下。
这场历经百年的战乱,在万紫千红的春花中敲响了终结的尾音。被战火燎烧而留下的疮痍,也得以开始漫长的疗愈。
从南到北一片欢声,庆贺的酒席摆满长街,歌声回荡缭绕,连东风似也在春光中大醉。
不留山上草长莺飞,宋回涯沿着台阶拾级而上,走到半路时,看见一名小童坐在不留山的石阶上,托着下巴,定定望着倾斜的山道。
她一时不能举步,以为看见了等待的阿勉。
待走近了,那与阿勉相似的小童,仰起头叫了她一声:“宋门主!你去哪里了啊?”
宋回涯坐到他边上,见他一脸的愁云惨淡,问:“你怎么了?”
“我想我爹了。”小童说着掉下眼泪,又自己擦干,绷紧了脸,坚强地道,“不能抹眼泪,要叫我爹骂的!”
宋回涯笑说:“你爹如此严格啊?”
小童瞅她一眼,觉得她这大人不可理喻,还要他一小孩子来教道理,粗声粗气地说:“那当然了!你的孩子不懂事你也不管嘛?”
宋回涯说:“我徒弟若是要哭,我随她哭。毕竟能畅快哭的日子也没有个几年。”
小童评价道:“你真不懂事。”
宋回涯不由笑出声来。
小童摸了摸自己的鞋,将上面的泥土擦干净,问:“我爹是不是回不来了?我想回家。”
宋回涯柔声道:“这里就是你的家。”
“可是我不是在这里出生长大的。”
“你爹你娘都是大梁人,所以你也是。”
小童倔强地道:“我要我爹亲自告诉我,我才相信,我爹不会骗我的!”
宋回涯恍惚间又想起阿勉,对方傻傻地对她笑,笃定地说:“师姐不会骗我的!”
宋回涯声音低了下去,带上些许严厉:“你爹有没有告诉过你,要听我的话?”
小童沉默。
他捂住脸,抽抽搭搭地哭着道歉:“对不起,我还想再伤心一会儿,我太想他了。”
宋回涯揽过他的脑袋,小童扑在宋回涯的腿上放声大哭。
等他情绪过去,忍住哭声,宋回涯牵起他的手,说:“走,我带你去看看他。”
宋回涯带着小童一路走向后山。
阿勉的坟冢就立在师父的边上,几名弟子正在给诸位师长烧着纸钱,详细告知着不留山的近况。见宋回涯回来,朝她鞠躬行礼,放下东西先行离去。
小童熟稔地在父亲墓碑前坐下,一张张往里扔着纸钱。燃烧的白烟被风吹进他的眼睛,熏得他眼泪直流,挪动屁股换了个位置。
他揉揉眼睛,给宋回涯分了一沓、宋回涯没接,在师伯墓前盘腿坐下,从怀中摸出那本已旧得发黄的书册。
宋回涯翻动着书本,从起始处,一个个字地看过去,时而大笑,时而皱眉,时而沉郁。
小童跟着靠过来,依偎在她手臂上,一目十行地看。他还认不得几个字,但是会写父亲的名字了,指着宋回涯目光停留处,问:“这是我爹吗?”
宋回涯说:“是。”
小童问:“写的什么?”
宋回涯就念给他听,又和他说了些阿勉的事情。
小童听得入迷,盯着黑白分明的书页又开始泛起泪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