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有言气得颤声道:“我现在说的你就信了?!”
“我是看你的反应,不是听你说的话。如若你真有这样的演技,那我受骗也是应当。”宋回涯嬉笑道,“与我这种人生气不值得的。你不曾听说过我在江湖上的恶名吗?这也是教你一课,小郎君,人心隔肚皮,少管我的闲事。别太相信我是个好人。”
紧跟着又问:“你娘在哪里?”
付有言一颗心还是半凉着,干涩答说:“你朋友既然替你入了机关阵,她那边能有察觉。她不知我出山的事,此刻该在竹园陪同那帮武林人士,若是机关一直不能将你杀死,我娘便会领着他们下山,亲自动手。”
付有言起身走到窗边,抬手示意她看。
山庄各处亮起零星灯火,月色照在覆霜的屋脊上,千里万顷都是朦胧的水色。
高低错落的楼阁之间,付有言领着宋回涯避开人群,从小路朝着山林北面走去。
越近竹林,人影越是稀疏。
走到半路,一阵错乱脚步声突兀从背后响起,宋回涯拍拍付有言的肩膀,他躲到附近的一棵松树背后。
远离光源,这树仅剩下一道看不清的影子。
不过一会儿,花丛远处,碎石路的尽头,快步行来几人。
两名仆役拖拽着一年轻侍女朝灯下走去,那侍女苦苦哀求,奈何两名壮汉不为所动。
宋回涯转出身来,尚未有动作,又一妇人从后方赶至,挥挥手命二人退下,温柔扶起跌坐在地的侍女,挽起她的袖口查看她的手腕。缓缓牵着她走到光亮处,示意她在一旁长凳上坐下。
“这几人行事好生粗鲁,都将你抓伤了。”年长些的女子宽柔道,“夫人命你去招待贵客,你躲在这里哭什么?”
侍女擦着泪,低声啜泣道:“什么贵客?蒙头遮面地不敢见人,哪晓得有什么折磨人的手段?”
年长女人好声劝了两句,那年轻侍女只哭泣不应,末了壮起胆子道:“我听说他们这些人是来山庄杀人的,不定能生还。既是亡命之徒,对我等也视如草芥,去年三妹叫人抬出来时,姐妹们都看见了……我、我也怕。”
年长女人说:“你当年不还说谢仲初不近女色,瞧着是个好人吗?他带来的朋友,你该信他仁名,为何要怕?”
年轻侍女抽噎着道:“我……”
付有言按捺不住准备出去,宋回涯抬手将他拦下,无声做了个口型,推说不急。
年长女人静了静,仍是轻声道:“你若实在害怕,不想留在我山庄,明日我劝夫人放你下山。”
侍女当下停了哭声。
宋回涯从树后望去,只能看见两人是在对视。
片刻后,侍女颤颤巍巍地往地上一跪,朝管事磕头道:“不要杀我,姐姐,我不想死!”
年长女子冷哼道:“两头总要选一端,不能怎么好处都由着你占。你在我木寅山庄过了几年富足日子,就忘了山下如今是何等光景?若不是夫人当年心善允你上山,就你这张脸,早被草寇掠到山上去,受尽生不如死的羞辱,哪里能容得你挑?”
侍女哀声乞求,泣不成声。
年长女人起身,缓步绕至她身后,垂眸看着她单薄的身影低伏着抽搐,厉声训斥道:“你在附近乱逛着想找什么?找小郎君?你若真见着了他,敢多说一句话,明日你的皮就该不在了。院外那些练武的毒人你不是没见过,与他们比起来,你这身细皮嫩肉,早该知足!”
说罢语气一转,又低声叹息着,道说苦楚,好言劝解:“那些武林人士的狠毒手段,你便是不了解,也该有所听闻。夫人若是能帮得了手,就不必亲眼看着几位儿女相继离世。你该知道她不是那般蛇蝎心肠的人,忍心瞧姐妹们在眼前受苦难,去换什么好处。这木寅山庄虽算是夫人的,她住在此处倒像是寄人篱下,能护得多少已是尽力。夫人连杀子之仇都得忍下,供着我等吃喝,难道你还要她豁出命去为你出头?那别的姐妹们怎么办?你仔细想想。”
侍女叫她说动,膝行着转过身来,抓住女人的手,压下哭腔,强颜欢笑道:“我知道夫人心善,也是身不由己。我去便是,姐姐别与我计较。”
女人弯腰将她扶起,这次一张巧嘴反没了声,说什么宽慰赞扬都尤似风凉话,只不停摸着她手背,垂首惋叹。
四野悲风呼啸,带着头顶青松一道摇动。宋回涯抬手拍去飘落的松针,待两人走远,才跟付有言走出来。
付有言神色纠结道:“我娘……”
宋回涯笃定道:“你娘不简单。”
付有言抬起头,表情焦灼中夹杂着些愠色,宋回涯知他误解,又说:“在这动荡江湖,人人都过着朝不保夕的日子。她带着你,孤儿寡母,能把持得住这样偌大一座山庄,必然不会是什么泛泛之辈,更不会如你所说,只为求人怜悯而活着。这样的人,单纯以好坏评判未免太过狭隘。我不是要在背后道她长短。”
宋回涯蒙上脸,手边按着把刚搜罗来的短刀,说:“走吧。付小郎君,多有得罪了。”
·
诸人所在处,是木寅山庄最高的那幢楼阁。
高楼附近栽了一片雅静的竹林。庭前开出一片宽敞空地,此时灯火明煌,笙歌幽细。
两排座位共有十六七,有几张桌椅暂无人落座。在场宾客皆是遮挡眉眼,各自抱着兵器,在听场中歌姬弹唱。
付有言出现时,十数道凌厉目光一致射了过来。刀光剑影似的眼神先是落在前方的付有言身上,见他弯腰行礼,乖巧对着上首付丽娘喊“母亲”时,紧绷的情绪稍有松缓,又转向后方的宋回涯。
山庄内的一干毒人平素也会掩面。众人见她紧跟在付小郎君身后,目不斜视,只以为是付有言的贴身护卫。
加上宋回涯身形偏瘦,刻意收敛气息,步伐中并无高手迹象,身上又是佩刀,考量过后,便不再关注。
付丽娘同在惊疑不定中端详着宋回涯,暗忖这冒出来的神秘人是谁。可碍于诸人在场,不敢当面道破。坐立不安地直起上身,板着脸,厉声骂道:“你来做什么?滚回去!”
付有言一声不吭,兀自找了个最末排的空位坐了下来。宋回涯立在他一步之外,不动声色地打量在场诸人。
能被谢仲初自暴其短找来的狐朋狗友,在江湖上定不是什么泛泛之辈,不定都记在她的书上。蒙着张老脸,倒还知道耻于见人。
时已入夜,天寒地冻,这帮浑人宁愿挑灯在外间饮酒,亦忍着不去屋内取暖。看是木寅山庄的机关之名确实威震八方。
付丽娘站起身,正要走来。
宋回涯抬手搭上付有言的左肩,手指贴着他的皮肤,眼睛直白回视上方妇人,指尖则指向对面某处。
付丽娘身形轻晃,双足定在原地。
晦暗烛光照不出付丽娘惨白的脸色,可看她身形僵硬缄默不言,众人还是觉出一丝微妙的反常。不等深思,又听见付小郎君清脆喝了一声:“你放开她!”
众人顺着他视线望过去,见是一武者怀中揽着年轻侍女,正在给她喂酒。当下注意力全被引了过去。
第059章 逢君拾光彩
武者抬起头,远远与付有言对了一眼。俨然不将这年轻后生放在眼里。
听他出口警告,不仅未有松手,反加重了力道,圈在侍女腰身上的手臂猛然收紧,逼得侍女痛呼出声。
“放肆!”
付丽娘的怒喝声几乎与宋回涯一脚踩踏桌案的震动同时响起。
宾客们迅速调转了目光,仓促中不知该先看哪方,见付丽娘脸上也有些未收起的迷茫,一时辨不清她这声怒斥是对的谁人。
两人相隔本也不过丈远,宋回涯穿过走道,三两步便接近了男子。身形前倾,猝然探手抓去。
武者早有防备,肩膀朝后一斜,避开她的试探,同时右脚蓄劲高踢,踹飞面前的矮桌,全然不顾及怀中是否还有个婢女。
宋回涯手掌方向顺势偏转,掐住侍女的手臂,将人带了过来。横过左臂,以手肘挡开翻飞的桌案。
一应杯盏餐具尽数砸落在地,就近的两名好汉见状早早躲了开来,才没叫四溅的酒水波及。
那武者见宋回涯动作间顾此失彼、浑身漏洞,本领不甚高强,心下放松警惕,不等她站稳,腰间佩剑随之出鞘,须臾间贴近,朝她胸口刺去。
宋回涯眉梢抽跳,这才出刀,刀锋自下斜劈而去,堪堪抵住对方袭来的利剑。
可执刀的左手似是力绌,全然不能招架,被逼得后仰时将怀中侍女摔了出去,匆匆拧过身来,以另一手托住刀刃,方将那迫近的剑势阻下。
侍女在地上滚了一身泥土,爬起来不敢多停,快步朝付丽娘身边跑去,哭着喊道:“夫人!”
付丽娘顾不上她,趁那二人缠斗,步伐慌乱地朝付有言赶去。
付有言飞速瞥一眼靠近的母亲,再次急冲冲地望向宋回涯。见宋回涯三两招间已落于下风,现下唯能勉力支撑,不知她内里深浅,恍以为是谢仲初请来的这帮亡赖手段太过厉害,她一时托大,此刻进退两难,心下狠狠为她捏了把汗。
正焦眉苦脸,踌躇着是否要帮,手腕忽然叫人死死掐住。对方的指甲一道抠进肉里,付有言疼得面皮颤抖了下,小声叫了句“娘”,又听得场上相继传来几声惊诧的抽气声。
那武者对宋回涯多有轻蔑。几个来回,见她技巧、力道、内息,俱是平平无奇,无一拔尖之处,最要紧还是个年轻的女人,招式变转间多了分倨傲,大有羞辱逗弄的味道,放缓了杀机,朝她衣襟挑去。
那把不入流的朴拙短刀,似是受他惊吓,跟着僵硬了一瞬,攻势略有收敛。待调整过来,凑巧便擦着他的剑锋滑了过去。
武者瞳孔骤然一缩,大感不妙,不待后悔,那刀锋微微偏转,已利落砍下了他整个手掌。
鲜红血液霎时飙溅开,中年武者直愣愣地看着自己手中宝剑落地,才感觉到无尽的痛楚从断裂的手腕上传来,嘶吼着发出连连惨叫。
场上见了血,原本还置身事外、悠闲看戏的一众侠客纷纷起身。抄起手边兵器,裹着身肃杀之意瞪向付丽娘等人。
宋回涯提着刀,不看地上人,第一时间退回付有言身侧。
付丽娘尚未来得及开口,宋回涯在衣服上拭去刀刃血渍,先行抢断道:“夫人放心,我自不会放任小郎君的安危于不顾。只是这厮欺人太甚,断不能纵容!”
获救的侍女面色惨白,六神无主地望着她,认不出她是谁,低着头忐忑贴向付丽娘。后者面色难看得骇人,斜递来一个眼神,那眸中的戾气将她吓得一个哆嗦,当即跪倒在地。
对面一干侠客闻言,声音雄浑道:“你们木寅山庄这是何意?图穷匕见,要与我等过过身手了?”
“莫不是诸位先要与我木寅山庄过不去的吗?”宋回涯深深看了眼付丽娘,手中长刀横斜,金属刀片上光移影动,闪过付有言的脸,一字一句道,“我这才想要试试我的刀,看能不能杀得了人。”
付丽娘怒火中烧,横眉冷视,听出她语意中的恫吓,还口口声声打着木寅山庄的名号,与对面诸人挑衅,恨不能生啖活吞了她。
宋回涯缓缓别开视线,昂首挺胸,错步挡在付有言身前,义正辞严道:“诸位皆是应谢门主之邀前来共戮敌贼的英雄,难道我木寅山庄就不是吗?缘何诸位进我山门,不说敬重,就连正眼相待的姿态也不曾有?不如将谢门主请出来,问问清楚,我木寅山庄是哪里短了他一头?”
一男子冷笑道:“好啊,那你就将他请出来,别缩头缩脑地藏于人后。”
“不正是你木寅山庄要庇护着他吗?”
付有言反握住母亲的手,对她四目相对时,神色恳求地点了点头。
付丽娘见状,胸口邪火冲涌,怒极反笑。
此人是否有意挟持先不论,他儿子倒是主动往刀口上撞的。
付丽娘紧抿唇角,深提口气,以理智将诸般冲动念头压下,对身旁仆从轻声耳语道:“速去传信,就说他等的人在山顶竹林,现下要见他。”
仆从稍一欠身,小跑着离开。
冬风撼竹,万籁有声,宋回涯的话音明朗而威厉:“在下不知诸位好汉与谢门主有何恩怨,可若是欺我山中无人,便要将这怒气迁到我木寅山庄的头上,在下就是拼个玉石俱焚,也绝不容许尔等践踏我主的脸面!”
付丽娘忍无可忍,低声喝道:“够了!”
受伤的武者撕下衣摆布料,绑住伤口止血,以左手捡起地上兵刃,咧着嘴阴恻恻地笑道:“分明就是跟在谢仲初屁股后头狂吠的一条狗!寻了个冠冕堂皇的理由来与我等发难——你主?我呸!你床上的主子还是——”
付有言叱道:“阁下嘴巴如此肮脏,还想活着走出我木寅山庄吗!”
“哈!听见没有!”武者对众人挥舞着手臂,恨声道,“他们本就不打算留我们活路!这才是真心话!谢仲初是什么卑鄙货色,你们谁不清楚?叫他咬上一口,被啃得血肉模糊也不能摆脱!这回说是最后一次求我等相助,我看是要我等最后一条命还差不多!如今受伤的是我,你们若由着他们逐个击破,那就大家一道受死吧!进到机关阵里,任她随意摆布!”
“阁下先前所作所为,莫不是将我木寅山庄当成什么勾栏院坊?我家小郎君分明已严词制止,阁下不仅置若罔闻,还要当面逞凶。我出手制止,亦是阁下先动的刀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