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虽是惊险一场,但露微终究达到了目的,也没有让杨家受到牵连。而既已告知谢探微自己的寄居之地,回去后,她便也向杨家坦白了自己的作为。
杨献是经年研究治学的人,素性守礼,而祭典当时,他负责亚献,全程毫无空闲,所以乍一听闻此事,惊得站都没站稳,出了一身的冷汗。杨淑贤倒全无害怕,起初是真以为露微跟在了后面,不便找寻,这时竟只怪露微没有让她陪同。
如此,杨献听完露微表述,也并非不能理解其中孝义之情,便只叮嘱她再不可妄动。但对于自家小女,杨献是怒火三丈,新账旧账一起算,重罚禁足,还要抄写女则百遍。
书房里,纸张漫天飞,露微亲自伺候着杨淑贤,一会儿端茶,一会儿磨墨,除了不能替她抄,什么事都揽了。不过,苦主本人却一点看不出难过,写写停停,忽然拉住露微挑眉一笑:
“阿姊,天子长什么样啊?”
露微撇了撇嘴,试图回忆,摇头:“太紧张,记不清了。你不是去观礼了吗?没看见?”
“学生本就在后头,乌央乌央何止千人,我光看人家后脑勺了!”杨淑贤长叹一声歪在了露微身上,没片刻,又竖了起来,“那么,那个金吾中候如此偏帮阿姊,是不是意有所图?”
露微听得一个激灵,推开了淑贤,“我都说了,他是颇有出身才有如此胆量,天子都称他母亲为姑母,我有什么可被他图的?”
“倒也是,这种王孙公子,能有份公心就不错了!家里定也是三妻四妾的,哪里配得上你?”
露微还以为她要继续深究,这才暗松了口气。可也没安静一时,门外守候的雪信忽然走了进来:
“两位娘子,阍房来报,说有一个自称陆冬至的金吾郎官来找赵娘子,请娘子务必相见。”
“陆冬至?!”露微和淑贤异口同声。
“是,是啊。”雪信懵住了。
露微上回听淑贤提过偶遇陆冬至之事,但那时并未表明,此刻惊讶之余也只能再解释一通。可才一说完,淑贤就坐不住了,也不顾禁足,拉起露微就要出去。
“你还敢乱跑?”露微忙将人拽住,而心中也自有考量,“他一来,怕不是我父亲的事有了消息,我自己去见便好。”
淑贤还是摇头,势必要陪着露微,“只去阍房又不出府,父亲且又上职去了,怕什么?阿姊,你倒也别怕,万一是好消息呢。”
露微当然是紧张的,不想再耽误,很快和淑贤一道去了。尚在门楼间,已见那个熟悉的身影时时向内眺望。
“阿月!”陆冬至也有数月不见露微了,脱口还是称旧名,满脸激动之情,眼睛都红了。
露微小跑而来,稍喘着气,张口难言,顿了顿才说出口:“是谢探微叫你来的?我父亲的案子如何了?”
陆冬至点点头,却也露出无奈之色,“陛下连夜召见了将军,将军说,陛下已命人重查你父亲的案卷,但结果尚早,要你耐心静候。但……”
擅闯面君才是昨天的事,这么快就启动了重查,露微不可谓不高兴,可陆冬至话音转折,又让她心生疑虑:“还有何事?”
陆冬至长舒了口气:“陛下除了召见将军,谢探微的父亲也去了,所以谢尚书也都知道了。他很生气,怪谢探微冲撞圣驾,有违臣道,亲手打了他二十鞭,连他母亲想拦都拦不住。”
“什么?!”
露微很清楚谢探微在谢家的处境,和父亲的关系更是恶劣。可她没想到,天子都不曾怪罪,谢父却还是下了狠手。二十鞭,血肉之躯岂不是皮开肉绽?
“那他怎么样了?”一开口,身心俱是一颤。
“死不了,但是伤得很重,太医署的医官都来了。”陆冬至也极不忍心,垂下了眼睛:
“阿月,他的事你肯定都知道,他为父亲不喜,此刻定是心里比身上还疼,你若能去看看他,定比医官的药还管用。反正陛下也交代了将军照料你,之前将军对你有误会,你就看在谢探微的面子上,不要计较了。”
露微沉默了半晌,终究走出了杨家府门。
……
“陆冬至,你不认识我啦?”
露微离去,陆冬至本随其后,却被杨淑贤拦下了。方才说话间,陆冬至的眼睛根本没注意别的,这时再看,竟也没什么印象:
“娘子,我们见过吗?”
杨淑贤略显失望,抱起手来回踱步,“那天我去皇城门下找阿姊,我看你还算个厚道之人,不成想年纪轻轻,记性却差!”
陆冬至一愣,挤眼再看,终于想起来了,“杨淑贤?那你那天要找的就是阿月啊?”
听陆冬至准确报出了自己的名姓,淑贤不禁暗喜,“什么阿月,你现在都知道了,不得唤一声赵娘子吗?她可是吏部之女,名门之后,你才九品,微末小吏而已!”
陆冬至不禁捂嘴,也才意识到称呼该改了,“是,我这个小吏还多亏了她费心帮我补习,不然连九品都没有呢。”
杨淑贤一听,噗嗤笑出声来,她哪里是拜高踩低,不过是取笑试探而已,“你这个人,怪好玩的,哈哈哈。”
陆冬至挠了挠头,想起杨淑贤上次也笑他来着,“我就这么能惹人笑话吗?”
杨淑贤立马止住了,咬住下唇,瞥眼端量,忽问:“陆冬至,你是冬至这天的生辰吗?”
“不是,我是冬至这天被将军从死人堆里捡回来的。”
……
露微已到将军府前许久,只是徘徊着并不进去。
她自然是为难如何面对谢探微,也为难晏谢两家如今怎样看待她。天子交代得再好,可谁家又没有私心呢?晏令白对谢探微有抚育疼爱之情,谢家也定会觉得此事连累了家门。就算她事先对谢探微的行为毫不知情,可结果都一样。
她是满心满怀的愧疚。
又有许久,她几次抬脚上阶,却又几次收回来,内心惶然到了极致,可也始终没有忍心离去。
“露微?”
阶前才刚转身,不料忽然有人唤她,而疑惑和熟悉的感觉是同时袭来的――姚宜苏!
原来,陆冬至提到的医官竟会是姚宜苏。可再一想,谢探微所受的鞭伤可不就是姚宜苏擅长的外伤么?天意弄人。
“露微,你怎会在这里?!你认识将军府的人么?怎么回事?那日后,我遍寻不着你,你究竟去哪儿了?”
姚宜苏遣开随行的小吏,将露微拉到了路旁树下,可不论是举动还是言辞,在露微眼中都是越界的。
“姚医官说话便说话吧,不要逾礼。”露微挣开他的手,退开数步,“我认识谁跟你有什么关系?”顿了顿,露微作一笑,“我告诉你,天子已命人重审我父亲的案子,就不必你再充好人了!”
姚宜苏顿时又惊又疑:“是晏大将军帮你的?可他就是亲自率兵捉拿你父亲的金吾将军啊!”
露微轻哼了声,“率兵围府必是天子授意,就如天子要你治病,你敢不去?我的事早已跟你无关,少妄自揣测了。”
姚宜苏自然猜不到更多的细节,惊疑不减,一时无言。
露微看着他,心里想起很多事,也渐渐从姚宜苏眼中看出了端倪,“你竟然在怕么?”
姚宜苏僵肃的面孔说明了一切。
露微一笑,抬眼看了看天,“婚姻之法有‘三不去’之规,可你姚家休我,却一下触犯了两条。一则,娶时我家富贵而你家落魄,再者,娶我时我有家,休我时,我已无家可归。此二者,法定不得出妻,若我有心告到官府,你便要坐牢一年。而况,当今天子素来崇礼尚德,国子监大典更是克复古礼,你姚家倒是条漏网之鱼啊!”
“露微,不是我……”姚宜苏还是切齿难言。
露微瞥去一眼,深吸了口气,“姚家能有今天都是你的功劳,身为长子,你担得起一切夸耀。我虽与你恩断义绝,连休书都不想保存,烧成了灰烬,可我也做不出落井下石的事,你尽管放心好了。以后,我们就是陌路人,若你再敢逾礼,我便不会手软。”
其实露微原不想和姚宜苏再多牵扯,只是既然遇见,不如就把话交代清楚,以绝后患。
她亦并非动了什么恻隐之心,不过就是想到姚宜若即将参加春闱,若长兄因为这种事获罪,他亦仕途无望;而保全了姚宜苏,也是对小泽兰的关照。失母庶女,祖母不怜,若父亲再丢了官,家门无望,她这一辈子便会有吃不完的苦。
只当是为昔日友善,略尽绵薄吧。
“露微,你是来探望那位受伤的小将军的吧?”话音落下许久,姚宜苏忽然抬头问道。
露微不期然姚宜苏还敢再问,但脑中也未作多思:“是。”
【作者有话说】
谢探微:我被打了,但我只配出现在台词里
姚宜苏:前夫牌爱情催化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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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探望
◎等你父亲回京,我就请阿父到你家提亲◎
姚宜苏离开后,露微索性就在树下坐下了,也许是刚刚动了气,倒把先前的惶恐分散不少,但心里变得空落落的,甚觉无力。她低着眼睛,将下巴搁在屈起的膝上,渐渐有些出神。
然而,没过多久,树下的阴影忽然暗了一层,她不觉触动,缓缓抬起了头,不是树影,更非乌云,是――将军。
“将……军。”露微不知自己何时被发现,浑身一紧,背贴着树干一点点蹭着向上,才站了起来。
晏令白见她惊恐万状,神色亦是发紧,“既然来了,为什么不进去?”
和缓的话音夹带着极轻微的颤,如身畔落叶的尖角勾带了一下发丝。露微竟没从晏令白脸上看出她预先设想的态度。
“别害怕。”晏令白蹙着眉,声音更放低了些,“先前是我疑虑过重,对你有所猜忌,我向你道歉。孩子,你能听听我的解释吗?”
露微确实至今也不明白当时晏令白为何怀疑她,可绝不是要晏令白道歉的程度。而且,晏令白难道毫不怪自己连累了谢探微?
她稍稍放松下来,但两手仍背在身后紧握,“将军不必道歉,只是那时我有什么得罪之处,还请明示。是我把将军的衣袍洗坏了吗?还是将军不喜欢别人乱动衣袍?”虽然有些荒唐,但那半个月里,她只与晏令白有洗衣服的联系。
“不是,不是!”晏令白竟有些急切,不知怎么说才好似的,深叹了一声,“从第一次见,你便知道我们自甘州上任,颇受朝野关注,所以我自来也很谨慎。可是你太过聪慧,事事能想人之不能想,而近来朝廷颇多大事,人心浮动,我虽没有十足根据,却不免疑心你是……”
晏令白没有忍心说出最关键的字眼,可露微已能听明白了。她突然闯入他们的生活,虽然没有恶意,却从一开始就是缺少信任的,一件事又一件事,自然更显得不牢靠。
“将军当真不必道歉,是我浅薄草率,未能体察将军之意。如今,将军已知我的家事,我也不再讳言。”说着,露微向晏令白拜了一礼,越发表露真诚:
“看将军的年纪,大约和家父相当,可家父是个文官,原本瘦弱,数十年来案牍劳形,又令他更加消瘦,远不似将军这般体健。所以,我行事迫切,少有远见,有诸多不周全之处,却只是想让父亲早日回京。零陵气候恶劣,常有J官病亡当地,我很怕他撑不到天子赦免之期。我已经没有阿娘了,不想再失去父亲。”
说到一半,露微已然落下两行清泪。这是她心底的话,自赵家出事以来从未向人吐露。也许尚有不能提及的家私,可对父亲赵维贞的这份心是万分真切的。
晏令白起初是看陆冬至久久未将露微带回来,便心急出府探看。可四下扫视竟见树后露出一片裙角,走去相见又看到露微恐惧于他,他的心里早是五味杂陈。
而交谈至此,他又不能把朝廷密事全部告知,便只能硬忍着看露微仍心存自责。他也从未见过因家难流离,受尽苦楚,还能一心为父亲这般孝义的孩子,他是既动容又感佩,更则心疼不已。
“好孩子,不要哭,陛下不是已经下令重查了吗?你已经做到了,你父亲应该很快就能回来和你团聚了。”
露微缓缓点头,低头抹去泪水,“那,谢探微,还好吗?”
晏令白轻舒了口气,浮出一丝略带苦味的笑,“他是在边州军营长大的,没那么娇弱,医官已经来过,没有大碍。”
露微不知道晏令白是否知晓谢探微对她的心意,可当此情状,也是无法避嫌,想了想言辞,问道:
“此事因我而起,连陛下都未曾降罪,谢尚书为何这么狠心?难道将军也没有拦阻吗?他曾同我说过幼年往事,如今这二十鞭下去,岂非要断了父子之情?”
晏令白却摇头,忖度着说道:“你擅闯惊驾和他擅闯惊驾是不能等同视之的。他是写在武官名册上定有品阶的军官,而金吾卫更是宿卫京城,守护天子的紧要之师,连天子亲率的羽林卫都无法替代。你想,他做出此事,岂能轻纵?”
露微没有想到这一层,默然受教。
“虽说是情有可原,但他必须要记住教训,否则,遇事不知三思,冲动莽撞更会害了他。你也不用担心,他父亲若真弃绝于他,大可让国法处置,为何还要亲自动手?”
“可是……”露微不太认可后头的几句话。
尊长们固然是要谢探微好,但这些明面上的道理,露微也和谢探微点明过,谢探微未必不能体会,却还是表露消极之意,便大概是因为,从无人以他的心来看待他的遭遇。
这其中的间隙,虽望之渺小,却深如渊薮,是最需要细细填补的――露微又为谢探微心疼了。
“可是什么?”晏令白笑了笑,“你还不愿意进去吗?”
露微没有继续说下去,将脸转向了将军府的大门。
……
父亲的二十鞭都打在了谢探微的后背,医官看疗用药之后,他便只能趴在寝榻上静养。外间尚有两个正在收拾物品的小奴,来往屋门之际,不防撞见了一位小娘子。
“中候醒着吗?”露微还是进来了,脚步平稳。
小奴是见过露微的,神色一亮,却还不及回话,就被房内霎时冲出来的人推开了:“你来了!”
“你!”露微却立马捂住了双眼――这人只披着一件中衣,系带松散,胸膛半露,“进去!把衣服穿好!”
接着,只听咚咚几声脚步声,露微慢慢从指缝中窥视,果然无人,这才放了手,思量着走进屋内。
“露微,冬至都和你说了吧?你父亲的案子有望了!”
谢探微笔直地立在中央,看是一派昂然的兴奋,却掩不住发白的脸色。露微稍稍走近,已见他肩后印出的血色,心头暗颤。
“你,不疼吗?”
露微不忍地避开目光,伸出双手去扶,气息不自觉地屏住,一点一点将这人带去了内室的榻上。
谢探微已然呆了,盯着扶在自己身上的一双手,只是僵直地坐在榻边,“你放心,我父亲不是习武之人,那几下根本不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