露微站在榻下垂目看他,眼中渐渐蒙上一层薄雾,“你再是不在意你父亲的态度,可你自己的身体焉能不觉?血肉之躯,岂敌利器之伤,你要是疼,就喊疼,要是觉得委屈,你就哭。若这世上,终究无人能够体察你的心,你便多心疼自己,为自己而活。”
“露微,你能体察,不是吗?”久而,谢探微轻而诚恳地说。
露微忽然觉得,不能再回避这个话题了,而她选择进来,亦本身就是选择了坦然,“你为什么喜欢我?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谢探微陷入了一段并不很长的回忆,他们确实相识才半年而已,“你同我说过,我是不一样的。我大约也是因为这个,从初见,你也很不一样。一开始,我以为我动的是恻隐之心,直到阿父察觉问我,我才明白,那是私心。”
露微是曾经沧海之人,少女的天真情动似乎早已离她远去,可她越是见谢探微,越是想着谢探微的种种缘故,潜移默化之间,心头的千丝万缕却是渐渐明晰的。
她待谢探微,从初见起就是不一般的。
“露微,”谢探微握住了她垂在身侧的手,彼此的掌心都是温热的,“等你父亲回京,我就请阿父到你家提亲,好不好?”
答案在一念之间,但露微还是抽开了手,“我家的案子还没着落,父亲回京尚早。”
“我可以等啊,我和你一起等!”谢探微站了起来,满眼只是如孩童般的坦率与真诚,“现在陛下和阿父,甚至是我父亲,他们都知道了,此事一定能成的!”
“没有什么一定!”露微恍惚了下,声息发颤,“事无万全,人无尽美,或许有一天,你就会后悔!”
“我这辈子还没做过后悔的事呢!”谢探微的话音紧接着,“天道昭彰,必不会令忠臣久屈,我心亦如日月,万岁可期!”
露微再没什么话可以回他,甚至心如明镜,很是能体会他的感受。曾经,她也是如此。
“你能不能先好好养伤?”
谢探微笑了,“那你还会不会来看我?要么,你就住下?”
“会来,不住。”
……
晏令白一直在中堂静坐,见露微出来告辞,却还有几句话要讲:“陛下亲口交代,要我和谢尚书好生照料你,可你若实在不肯住下,那我就让丹渥跟你走,可好?”
这话讲到一半,露微已见丹渥从门后转进来,一双泪眼,伏跪在地,“这……”她忙先把人扶起,“将军,我还没有攒够钱呢!”按照咸京的市价,一个妙年的女婢至少需要六七千钱。她自然是喜欢丹渥的,可也不想白白领受。
晏令白却都料到了,道:“那不然你就留下?更好。这是陛下的圣意,相信杨司业也不会多说,你不可太过违拗啊。”
露微还是有些犯难,忖度间,一个门吏忽然跑了过来,开口就报:“将军,新安郡主已到门外!”
新安郡主不就是谢探微的母亲吗?
露微猛然一慌,立时就下了决心,拉起丹渥,脚底抹油:“那就多谢将军,我先带丹渥走了!”
晏令白也确实要去迎接,无暇再多说,一笑点头,与露微前后走出了中堂。
可这节点,露微已是赶不及了,没走几步,抬头就见一行人簇拥着一个贵妇,步履匆匆。她可不想打这个照面,脑筋一转,跳出主道,往将军府的后门跑去。
“娘子,他们都已经看到我们了!”
“哎呀,你可别回头了!”
……
李敬颜自然是为探望儿子而来,即使天子已赐下医药,她也丝毫不能放心。可刚一进来,所见这幅情景,又难免疑惑:
“将军,那小女子是谁啊?怎么一见人反跑了呢?”
晏令白瞧了一眼那个如惊兔一般的背影,忍不住发笑:“郡主若早一刻到便能见了,那就是赵氏小女。”
李氏不禁吸气暗惊,再想看,已不见,“她是来探望大郎的?”
晏令白颔首:“正是。”
李氏还是十分好奇,心里不知忖度什么,脸上浮现些许笑意。
“好歹也是前吏部之女,就算一时落难,怎么举动如此怪异?也难怪表妹上次将她当成婢女了。”说这话的人是二郎谢探隐,他一直跟在母亲身后,都看在眼里。
“二郎不可胡言!”李氏立马回身瞪了一眼,“还不快上前向将军见礼!”
谢二郎忙抿住嘴,走近拱手一礼:“将军安好。”
对于谢探微的这个亲兄弟,晏令白见得不多,也不甚了解,便只淡笑道:“二郎颇有乃父之像,听说就要参加明年的春闱,想是能够高中的。”
李氏看看小儿子,笑而一叹:“他倒是比他阿兄教人省心得多,只是我最要紧的心事,如今都在大郎身上。昨夜他父亲动了那么大的气,我都怕大郎要与家里断绝啊!”
“郡主多虑了,还是快去看看敏识吧。”晏令白很明白这份慈母之心,多说无益,让开道亲自引路。
李氏就此*便去了,可一行人中,二郎却顿步原地。他不知在想什么出了神,等母亲发觉叫他,他才跟了上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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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挑拨
◎在谢探微听来却只是刺耳。◎
“我已经没事了,母亲不必如此。”谢探微依旧坐在寝榻边,只是面对母弟,就是另一番心境了。
李氏的眉头从进门起就没舒展过,想起昨夜谢道元笞子的情形,这孩子既未反抗,也不叫屈,身子更不曾晃动一下,她是心惊胆战,不敢再经历了。
“大郎,你去躺下吧,让娘看看伤口。”
李氏说着便要去扶,被谢探微抬手挡下,目光转动,正巧与弟弟对视,旋即又避开了,“母亲,儿已成年,多有不便。”
李氏叹了一声,怕他牵动伤口,只好又坐回了杌凳上,“对了,刚才娘门口进来,碰见……”
“母亲遇到露微了?”根本不必李氏说完,谢探微敏觉得很,心里一算,露微与李氏一进一出的时间是有交集的。
李氏原是见儿子情绪不佳,便想另说些他有兴趣的,可谢探微竟急了,她又只好赶紧解释:“差了一步,娘只看见她的背影。似乎是个活泼的女孩子,定然生得也很美吧?”
谢探微知道露微对自己的家人尚不熟悉,又才发生这种事,肯定是慌张的,便有些担忧,听到母亲并没照面,才松了心。然而,他也并不想和母亲谈论露微。
见儿子久无回音,李氏想想又道:“娘知道,陛下是将她托付给你父亲和寄父照料的,但将军府没有女眷,起居定有不便。不如,娘亲自去将她接到身边,娘一定会仔细……”
“母亲实在不必!”谢探微再一次打断了母亲,虽也面露不忍,却也不堪权衡,他只能顾着露微,“杨司业是她父亲的同僚,定是待她不差,她住着自在便好,母亲何苦操心呢?”
李氏愣了一愣,倒也毫未气恼。她只是想着,若能借天子之口,将儿子有意的女孩接回去,说不定儿子也能住回家去,一家团圆。“好好好,娘都听你的。”
“是啊娘,你就听阿兄的。”二郎冷不丁插了句话,说着又依近到李氏身侧,低声道,“家里表妹还在,她上次还打了人家,你要是接回去,天天见面,如何相处?”
李氏一时将沈沐芳忘了个干净,立马表情定住,都不好意思直视谢探微了。然而,区区一间内室,总共三个人,相隔一二步,不是刻意的密语,怎会逃过常人的耳力?
“母亲还没有与沈家退亲吗?”谢探微正声问道。
李氏闻言,先挤了小儿子一眼,让他站远些,犹犹豫豫才开口:“这件事啊,原是你姑母听闻我们要来咸京,便让芳儿跟着,又提了你,暗示议婚。娘并没有真去定媒下聘,不过一时错了主张,在书信上试探你的意思。所以,都是娘错了。”
原来,所谓议婚只是亲戚间嘴巴上偶然一说,并无实质。而李氏早也说过要向儿子道歉,不料接连多事,竟就拖到这里。然而此情此景,又难免是很扫兴的。
“母亲,我也知婚姻之事历来是尊长做主,可我自小也不是养在家里的,既然幼年便不得自主,如今就只想自主。这次,我不怪母亲,也请母亲切不可有下一次了。”
“大郎,你要怎样才能不恨我们呢?难道要你父亲给你道歉不成?他毕竟是你父亲啊!”李氏今日最不想提往事,没想到还是这样,心里又酸又疼。
“阿娘!”谢二郎见状,忽又上前扶了扶李氏,紧接着凑到谢探微身畔蹲了下来,一腔恳切道:
“阿兄千万别再这样说!阿耶打你有多疼,娘心里便有多疼。况且,你只是素日看不到阿耶的好,他也是很疼爱我们的。比如,我因要参加明年春闱,总是日夜读书,他公务繁忙常常夜半才归,却还不肯休息,亲到书房教导,还不许我熬夜太久。”
谢探微和弟弟如今天这般同处一室这么久,其实从未有过,就更没听弟弟一次说过这么多话。而虽目光灼灼,言之切切,在谢探微听来却只是刺耳。
“母亲说笑了,父亲怎可向我道歉。”谢探微缺少血气的脸上淡淡一笑,伸手拉起了弟弟,“春闱是二月,还有半年时间,天下士子虽佼佼者众,但有父亲教导,你总比旁人有优势。”
说完,谢探微直接站起身,向母亲拜了一礼:“时辰不早,请母亲早些回去,弟弟也还需要温书。”
李氏不知道还能说什么,皱眉叹声,只好离开。
……
一路出来,李氏还是唉声不断,谢探隐看母亲这样,眼色一转,说道:“阿娘已经很受委屈了,不要自责。阿娘出身高贵,外祖父可是开国的老忠王,这等身份,何以至此啊!”
李氏瞥了一眼,却抬手点了下二郎的脑袋,“论家事,你说什么身份?你成天读书,就只学了个门第?”
二郎陪笑,咧嘴道:“我是看阿兄太过执拗,阿娘怎么劝也不行,心疼阿娘。就说那个赵氏女,如今尚未过门,阿兄就这般回护,他难道不知阿娘为人?还怕你欺负弱女不成?”
“哎呀,你阿兄不是这个意思。”李氏只是摇头。
谢探隐停了一停,辗转却又道:“阿娘,我就好奇,若赵氏女并不是官家女,就是一个草野民女,你也会为了哄阿兄高兴,就依从他娶进门,做谢家的长媳么?”
李氏有些奇怪地看向小儿子,“你今天怎么了?句句不离出身,我谢家从无此家风,你难道也想挨二十鞭子?”
谢二郎忙捂嘴,不敢再说下去。
李氏又瞪了他一眼,心里都不够烦的,才要继续走,突然又想起了什么,侧脸问道:“你才刚说你父亲常去书房看你,什么时候的事?我怎么不知?他自到了咸京,连个整天都没在家呆过,未必他只看你,连我都不见?”
谢探隐的脸色一僵,半晌才答:“我那也是为了劝阿兄,让他知道父亲很好,他要信了能常回来看看,岂不是有望与父亲和解?”
李氏一半认可一半迟疑,终究摇头:“娘在信上撒了个谎,尚且生出许多事,你也骗他,他就能喜欢?你是要春闱入仕的人,君子坦荡荡,修德是正道,以后莫要再动这种脑筋!”
“行,听娘的,修德!”
……
入夜,晏令白来到谢探微的院子,原是想问问他的伤势,可才进廊下,只见内室的窗子敞着,烛火也点得通明。
已近中秋,夜晚风凉,受伤之人体格虚弱,是不堪受风的。晏令白便要上前合窗,却一见,谢探微只是趴在案前,左右摆了两盏灯,手里拿着一条丝缕,盯出了神。
晏令白很快认出来,谢探微手上拿的正是端午时露微所赠的长命缕。年轻人之间的情意晏令白是明白的,可也不知怎的,他自己也愣住了,许久后只是悄声合窗,没有再踏进去。
他慢慢踱回了自己的居所,却不歇下,坐在书案前,忽然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似是无限惆怅,又缓缓闭上了双眼。
……
从将军府回来后,露微就一直发呆,说两句话的间隙都能愣神。这情状到了杨淑贤眼里自然是要刨根问底的,于是,临睡之际,她便抱着枕头跳进了露微的房里。
“阿姊往里去些,我今天跟你睡!”
露微还在反应之中,淑贤却已经钻进了她的被子,“做噩梦了吗?还是外头打雷了?没听见啊!”
淑贤只是嘻嘻傻笑,“阿姊与我说句实话吧,那个谢探微到底是什么样的人?我听陆冬至说的和听你说的,为何很不一样?”
露微倒是不意外,毕竟陆冬至在杨家门下说的那些就没避开她,之后也不知二人又谈了什么,“就是……你想的那样。”
言简意赅。
淑贤反而收住了笑,两只杏眼忽闪着,枕到了露微肩上,“所以阿姊回来就总走神,是在纠结吗?”
露微的耳朵被这话音吹得痒痒的,伸出一指顶开了淑贤的额头,“你一个云英未嫁的女孩子,不要打听这些,知道也就罢了。”
“我虽未嫁,可从前看我长姊和姊夫,便也懂了。”淑贤又蹭了过去,被中握住了露微的手,“阿姊与我皆是自幼读书的,不必自愧耳聪目明,善察人情,反而更该端视自身,珍重自信。”
露微一时不语,像是沉思,半晌才侧身面对淑贤:“我觉得,我从前一直是如你所说这般,无论是六岁时,阿兄指着我的鼻子说我并非赵家亲生,还是出嫁姚家,被姚老夫人得知,他们轻贱我,我都不觉得有多难过,甚至能像个局外人,漠视不理。可你不知道,若你面对的是心爱之人,一切就不一样了。”
淑贤眉心揪起,流露疼惜之意,“所以,阿姊一开始为姚宜苏吃了很多苦,如今便不敢了,对吗?”
露微眼中已不觉泛红,“今日之谢探微,恰如当日之我,而我虽不是当日的姚宜苏,却因他太过像我,一腔热忱,实在是不忍触碰。他亦是自幼受挫的人,心中之苦,恐怕无人深察,我更不知自己能给他带去什么,也不能细想,他若知我往事,又是否会被我所伤。”
“你已是这样为他考虑的了!”淑贤的话音也隐隐微颤,“阿姊,你既有勇气弃了姚家,这世上女子便有多数都不如你,他能得你如此相待,已是福气很深了。这些遇到他之前的事,原是不必对他感到歉疚的,可阿姊还是歉疚,不正说明,你也是喜欢他的?”
露微没说是,也没说不是。
……
姊妹一夜深谈,睡得晚,自然醒得也迟。等到两人懒散散起身梳洗,早已是日上三竿。可也不及她们收拾好,廊庑下竟传来孩童的笑声,再一转看,人已经到了外间。
“长姊!你怎么突然回来了?!”
杨淑贤还披散着头发就迎了上去,因为来者就是杨家长女,姚家次妇杨淑真,而方才听见的清灵童音,正是小泽兰。
露微亦很觉突然,但看着半年不见的孩子,泪水已无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