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不冷?”已是初冬时节,天气阴寒,谢探微为露微披上了随手带出的一件氅衣。
“都出汗了。”露微并不觉,离了室内的炉火气反觉清爽,“我还没问过你呢,你这个名字有何由来?”
谢探微一笑,“没有你的好听,只是父亲所取。我和长姊、弟弟三人的名字分别是探渺,探微、探隐,及冠时,阿父又赐了表字敏识,弟弟也随后被父亲赐字敏理。”
露微细细忖度,原来这姊弟三人的名字都是相关之意,连兄弟的表字也差不多,可见父母之心倒也算一碗水持平。这又不禁让露微好奇,谢家到底是怎样的人家。
未及再问,忽闻一声轻咳,两人同时转脸,见是晏令白散朝归来。露微一时羞赧,脚下偷偷挪远了两步,谢探微却大方,瞥眼一笑,护她在身后,先上前见了一礼。
然而,晏令白甫一张口,却是先对露微:“孩子,你在便正好。有一个好消息,陛下今日已下旨,赦免了你长兄赵启英,还赐了吏部主事的官职。想来腊月之前,他便能回京了。”
煎熬了大半年,这自然是天大的喜讯,可――“那我父亲呢?!陛下还是认为他有罪吗?”
“露微长兄原非罪臣,皆因赵尚书获罪牵连,阿父可知这案情究竟重查得如何了?”谢探微是想起了赵启英与露微隔母,体察露微的心意,自然更以父亲为重。
晏令白只是缓缓摇头:“露微,你长兄归来也是好事,陛下叫你耐心静候也自有道理,你一定不能操心过急。”
自从见到了皇帝,露微已然静候了数月,可她根本搞不清天子究竟何意,说来说去也似乎越发深奥了。
……
咸京城南的明德门下,露微自晨鼓起便已久候。按照日前遣去官道接应的小奴禀报,赵启英一行今天就能抵达。
“阿姊,你长兄能够早归,也是你冒死出力,陛下还解了赵府的禁,你又为他们操持归置。做了这么多,他们再不领情,你也仁至义尽了,不必多想。”
杨淑贤陪伴露微而来,露微亦对她无所保留。
当日赵家案发,舒正显是当廷参奏,赵启英自是比露微早知道。而舒家与姚家的关联,露微最初也是从长嫂朱氏口中得知。所以,长兄夫妇必会把这笔帐算在露微头上。
露微没再多说,放眼官道,一辆简素的车驾已然缓缓驶来,很快就停在了她们面前。
意料之中的,赵启英坐在马上纹丝不动,只向露微俯下冷冽的目光,而车驾的窗帘撩起,露出长嫂朱氏的面孔,亦是满目恨意。
“小姑姑。”
这一声是赵家的长孙赵澈喊的,七岁孩童尚且懵懂,却也在下一刻就被母亲按到了身后。
露微对孩子的微笑停在了脸上,上前一步下拜道:“兄嫂一路风尘,家里已打理清爽,请……”
没有说完,接替话音的是一记响亮的耳光。
“夫人想干什么!!”
朱氏的手尚且扬在半空,被淑贤一声吼住了。然而,露微只是将她又拉回来,忍着脸颊麻痛,看向了赵启英:
“阿兄,父亲如何了?”
赵启英深吸了口气,理了理身穿的氅衣,将脸转向城门:“走。”
于是,意料之中的场面撑不过短短一时,而在车马入城之际,一匹骏马伴随着嘶鸣疾驰而至,马背上跳下的人却让露微本不算沉重的心情一沉到底:
“你怎么来了?!”露微见到的正是谢探微。
谢探微似乎隐忍许久,气息颤抖:“她为什么打你?!”
果然,谢探微都看见了。
露微陷入沉默,尚带血色的嘴唇被寒风吹得愈发干涩,半晌,道:“你还记得我跟你说过吧?我说我兄长也不喜欢我,那些话并不是安慰你,是真的。”
谢探微本是抽了一刻空闲特意而来,想从旁看看露微久违的喜悦,也替她高兴。可谁知,马蹄才到城门,眼睛还不及寻人,一抬就看见朱氏落下的那一耳光。
“就是因为你与兄长隔母?!”谢探微自是难以置信,本身也是不通的,他轻抚着露微红肿的脸颊,比打在他身上还痛。
露微的眼中流下泪水,无力地转过了脸。
淑贤看到此处,最是看透一切,从后揽住了露微:“谢中候让我先带阿姊回去吧,也容她几日处理家事。”
谢探微不是忍心露微如此,只是忽觉他们之间距离远了,或是他竟从未发现,他本没有靠近过露微的心。
“中候若是真心待我阿姊,将来许多事自应有明断。”
……
露微还是回到了杨家,脸颊的红肿很快消去,但萦绕心头的沉重一重压着一重。
“阿姊,外面下大雪了。”淑贤推门进来,见露微装束不理,就趴在案上发呆,一叹,“你要这样到什么时候?”
露微稍提了口气,抬手抹去淑贤肩上的雪花,“我是在想,今天去见一回阿兄才好。”
淑贤又不解:“三天了,他们也该知道你做了多少,更该知道你已不在姚家,却还是不闻不问,你去干什么?!”
“他一向如此,我只是想问问父亲的事。”露微很平静,说着起身更衣,简单挽起了头发。
淑贤拿露微没办法,还嗔怪着,却也上前帮她理妆,“他若还是不说呢?或者就根本不让你进门。”
“那我就一直等。他一向自为端正,才复官回来不宜多事,总会顾及外人眼光,会让我进去的。”
“他还端正?连你的名声都要拿来做文章,虚有其表!”
“所以,才是自为端正么。”
……
咸京每至腊月便会接连大雪,这才是第一场,落了不久便已半尺之深。露微和淑贤各穿着厚重毛织的大氅,行走在庭院里一步一坑,不多时便将鞋袜冻透了。
“冷死了,还是别去了,要去就去将军府!”
“你回去吧,我自己可以的。”
淑贤没几步就是一句抱怨,可行动还是依着露微,而露微只是含笑看她,也并不想改变行程。
“阿娘!”
忽然,冰天雪地之间传来一声稚语,惊断了两人的步伐。露微一抬头,鬓边的玉簪正好刮到路旁伸出的一支斜梅,花瓣上的积雪随之弹落,迷了她的双眼。
待雪落定睛那一瞬,稚语的小女已来至面前,伸手要抱,而早已将她抱到胸前的,正是她的父亲。
“露微,我知道开明已经回来了,我们一起去吧。”
开明是赵启英的字,来的是姚宜苏。
“杨家不欢迎你!来人,送客!”
淑贤立马便要驱逐,可挥动的手还是被露微握住了,“你先去,不要吓着孩子。”
小泽兰已被淑贤的高声惊得捂住了脸,窝在父亲怀抱。
淑贤切齿攥拳,瞪着姚宜苏,好一会儿才退开。
露微虽不知姚宜苏此刻会来,却已深知他的微末伎俩,淡淡道:“你是打探我回不了赵家,所以要帮我?是觉得我们一起出现,阿兄就会另眼相待么?”
姚宜苏自从知道露微寄居杨家,便甚为了解她的行踪。这自然就是“泽兰”的功劳,只不过先前常带泽兰来的是杨淑真。
“开明还不知道你我的事,总归还能给姚家二分薄面。你父亲的事要紧,不是吗?”
露微笑了,“你姚家不是最恨我的出身么?何时竟能成了我的靠傍了?阿兄如何能够回来,不用我再告诉你一次了。就算你日日都能亲见天颜,也不敢替赵家说话,到了此刻,还惺惺作态什么?”
“负你夫妻之情确实是有,可我从来没有嫌你不是赵家亲女!那都是母亲的作为!赵家的案子我也打听了,可我毕竟只是医官,若不明轻重就随意插手,难免不会雪上加霜啊!”
姚宜苏言之切切,激动用力,又把怀中孩子惊了一跳,大哭起来。露微是听不得泽兰哭的,心急无奈,只得立马把孩子抱了过来,转进廊下,细语安抚。
“露微,你就当是为了泽兰,跟我回去好不好?”
姚宜苏跟了过去,可不管他看上去有多真诚,露微只是看出,他已不再矫饰自己的手段目的。待孩子平静下来后,她让跟随的雪信抱远,回身之际手掌一挥,打在了毫无准备的姚宜苏脸上。
“你真卑鄙!”
姚宜苏有半晌都没回过神来,身体歪着,眼中渐渐积聚起一层似怒而又似嘲的目光,“露微,是我卑鄙,还是你不择手段?为了根本看不起你的赵家,竟能不顾廉耻,委身于人?!”
露微万不料想姚宜苏能说出这样的言辞,那几个字,竟将这个人撕扯得面目全非,“你再,说一遍?!”
姚宜苏冷笑:“难道我说错了?那日在将军府,谢中候的卧房里,平榻上的衣带不是你的?内室帐中躲藏的不是你?!”
露微知道就是那一次,可任何的辩白只能助长姚宜苏的气焰,她似乎也只能听凭凌辱――
“是又如何!!!”
谢探微来了,像从天而降。
看见谢探微的那一眼,露微整个身体都不自觉地一软,跌倒之际,那双曾拥她入怀的双臂将她稳稳接住了。
“别怕,我来了。”
耳畔一阵温热,泪水夺眶而出,露微心里的重重旧故,在这一刻得到了彻底的释放。
“没想到,姚医官除了会治病疗伤,还喜欢窥人隐私。”抬头转对姚宜苏,谢探微瞬间换了副面孔,“听闻你颇受陛下眷顾,难道为陛下看疗时,你也喜窥探天家私隐?”
姚宜苏早在谢探微出现的那一刻就失去了颜色,但此时,他只是理了理形容,拱手道:“下官不敢。”
“既然不敢,就好好管住自己的舌头。就如你素日看诊,未察其体,就不要开方下药,未知其因,就不要悖言乱辞!今日只是警告,若你胆敢再欺辱露微,我就让姚家世代积攒的盛名断送在你手里!你不信,就尽管一试!”
姚宜苏静立听完,其中有他上回说给谢探微的话,“下官不敢。”他还是这一句。
谢探微没再多看他一眼,转身抱起露微,径直走向了内院。
小泽兰还被雪信抱在廊中,露微迷蒙的泪眼与孩子小小的身影擦过,孩子口中喃喃,分明又叫了一声“阿娘”。
今冬的第一场大雪停了。
第24章 云开
◎阿耶带你回家,回咱们自己的家!◎
谢探微的从天而降并非偶然。杨淑贤在被露微支开后就立即奔赴了将军府,而在半路上就遇见了早已煎熬不住的谢探微。于是,淑贤便将什么都说了,而谢探微既未多问一句,更不曾迟疑半刻。
暖室相对,只三天不见,却有隔世之感。
“你就真的没有想问的吗?”露微等了许久。
谢探微一直只是盯着她看,这句话音又落下许久,忽然才动了一下,“今天是我第一次威胁旁人,我说得好不好?”
露微怔了一下,一笑,泪意涌上眼眶,“好。”
“但他要是真的敢试,我就真的会做。”谢探微的目光不改,更添了许多不容侵犯的冷峻。
露微没见过谢探微这副神色,漆黑的眸子笼罩着她,让她不知所措,也不敢深思,“你别这样,我害怕。”
只一个“怕”字,谢探微眼中深邃化为乌有,立刻倾身抱住了她,“以后有我在,什么都别怕。不管是姚家,还是赵家,谁都别想欺负你。”
露微听见自己的心跳如擂鼓一般,又不断突突向上。
“露微。”谢探微忽而深切地唤了声,一只手沿着她纤薄的身子缓缓向上,抬起了这张微红的面孔:
“我们相识晚了几年,这已无可改变,我不能替你将所有屈辱都讨回来。但从现在开始,你要时时记着,我谢探微不会因你从前的任何一件事而低看你一眼,永远不会!”
露微的泪水无声落下。
谢探微的脸上却点缀起笑意,慢慢的,他俯下脸庞,一点点靠近了那枚泪珠滚过的唇红。唇是软的,泪是涩的,但交融其间,却如春夜润雨,妙不可言。
良晌。
“谢探微,我其实一直是跟我阿娘姓的,她姓宋,所以我叫宋露微。我们是不是该重新认识一下?”露微倚在谢探微的胸膛,抚弄着左腕上的镶金玉镯。
谢探微好似随意地一笑,“那不要紧,反正你下半辈子都会被称作谢夫人。”
露微一时不语,等到谢探微察觉垂目,却是见她出了神,“是不是累了?”
露微仰起了一个明媚的笑脸:“谢探微,你再亲我一下吧。”
……
云开雾散之后,露微便同谢探微回了将军府。用杨淑贤的话说便是,好了伤疤忘了疼,眼里再无大恩人。露微与谢探微皆是笑而不语,临行前双双向这位杨大恩人拜了一礼。
到了将军府,露微还是选在原先的厢房住下,身边除了多了一个雪信,一切还是简素的样子。收拾安置之际,谢探微暂说有事,独自去了晏令白的内堂。
晏令白自然也知晓露微的到来,但他尚不知许多事,开口便是先问:“敏识,我也知你们彼此有意,可你这样做是否有违礼法,于露微的清誉有损啊?毕竟,她长兄已经回来了。”
谢探微坦然一笑,都能猜到晏令白会说什么,“阿父,那你就不奇怪,露微的长兄回京数日,为何也不来接她?”
晏令白只听闻露微此前都忙于归置赵府,又去城门迎接了家人,并没想过别的,“她家中又出什么事了么?”
“准确说来,那不算她的家。”谢探微将心气沉了一沉,“阿父,露微并非赵家亲女。莫看她待赵家情深义重,只恐赵家早就弃绝于她了。”
“并非,亲女?!”
晏令白惊得顿步后退,近乎要支撑不住。可此事虽是令人意外,这副神色却好像有些过了。
“阿父,怎么了?”谢探微疑惑不已。
晏令白一手扶在案上,许久才抬头,目光却是茫然的,“当日我奉旨兵围赵家,是知道赵公先后有过两位夫人的,所生一子一女是隔母的,可……”
谢探微仍看不懂晏令白的神情,也不知他是怎样探知赵家曾有两位夫人的私事。
金吾围府只为捉拿赵维贞,而清点罪臣家眷通常是刑狱三司论罪时需做的,可赵家的案子根本就没有经由三司会审,是天子直接发落,隔日就遣出了咸京。
“他们不仅是隔母,露微的母亲是被赵尚书搭救的孤女,彼时就已经怀有身孕,生下露微后才与赵尚书结为夫妻的。”
左右是理弄不请,谢探微也只想道出自己的要紧事。然而,才只说到这句,晏令白就直接跌坐下来。谢探微慌忙去扶,脸色也吓得白了一层:
“阿父,你身体不适吗?我去请医官!”
晏令白缓缓挥了挥手,双眸变得浑浊,“那孩子有没有告诉过你,她的生辰年岁?”
谢探微点头:“开和元年九月初三,她今年十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