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有什么?这样的喜事去瞧了也是让人高兴。”李氏全无在意,将露微揽到身侧,亲自夹菜。
谢探微先也猜是露微不曾明说,得知消息后赶到姚家,刚刚又替她挡话,不过也是怕李氏介怀,要陪她共同面对,此刻才算完全松了心,含笑自食,不去打扰。
既解了心结,露微与李氏相处间也越发自然,连吃了许多,又听李氏问道:“微微啊,上回那个酥蜜饼如何?还有红果蜜饯,也见你都吃了,还有什么想吃的东西没有?”
李氏近来总在三餐之外送糕点小食给她,而且每日变着花样。她不算是贪嘴的人,却也因不想辜负李氏的心意,每每都吃尽了。但要她一时去想,也是无从说起,“母亲无须这样费心的。”
“她最喜欢萧家馄饨,就是颁政坊最有名的那家!”谢探微一直不曾插话,但两只耳朵却是竖着的,此时便抓到了表现的机会。
露微少不得嫌他多事,暗瞪了他一眼,对李氏解释道:“母亲,是他自己喜欢,我却没有总想着的。”
李氏初知此事,但颁政坊的萧家馄饨是她小时候就听过的名号,怕是传了四五代人都不止。只不过她也知,这家馄饨的馅料很杂,汤水浮着厚厚一层脂膏,又喜欢加些味重的小料,她看来不甚洁净,也过于油腻。
“这也好办,市卖的还得费事去买,叫后厨在家做了就是,微微想什么时候吃,便随时都有。”
见李氏琢磨了片时,露微还以为她现在就要遣人去买,却不料更为夸张,再要阻止,已见叶新萝领命去办了。
她只好把气撒向那人,借着夹菜,一筷子戳到那人手背,见他不防一惊,嘴角漏出汤汁滴在胸口,方忍笑自得,饶了他。
李氏却都瞧在眼里,不动声色,转脸抿笑。
……
徐枕山晚饭时就见谢探渺不大开颜,此刻又见她呆坐在妆台前,脸色沉郁,不免重视起来,关切动问。可谢探渺反嫌他打搅,抬起头来先瞪了一眼,道:
“你不管事,又来多事,今晚厢房去睡吧!”
徐枕山见惯她平地起风波,虽则这次风浪似乎大了些,倒还稳得住,道:“又有什么事?弟妇的生辰自是母亲定主意,你既已备了礼,尽心就好,还烦恼什么?”
谢探渺那日惹恼了母亲,为找台阶下才答应为露微准备生辰,到底是没有几分真心的,眼看没两日就是九月初三了,她只是采买了些金银珠翠的首饰。
然则,徐枕山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她现下的心结却就是由这礼物引带出来的,“原本确实不费事。”
徐枕山听出另有文章,忙端了杌凳近前坐下,见她努嘴轻哼,笑笑摇头,又哄了几句,终于才听到下文。
她既是与母亲起了龃龉,便为露微采买礼物时,也顺带给母亲准备了一份赔礼。李氏虽不计较,看到她这般也自然高兴,母女又说起贴心话。可这番话却不是什么寻常的家务琐事,竟是告知她,露微可能有了身孕。
“他们这么快就有孩子了?大喜啊!”徐枕山等不及就惊讶起来,“所以你是觉得礼物薄了,还要再添些?那就准备些孩子的用物,这还不是轻车熟路!”
谢探渺撇撇嘴,抬手就在他脑门上一敲,“你听清了!只是可能,还不确定,不然母亲只同我私下说什么?”
徐枕山摸了摸痛处,面露惭色,倒真是一听“孩子”就完全忽略了别的话,“既不能提,就添些别的吧。”
谢探渺却又摇头,转对铜镜瞧了眼自己,“添什么,她那里没有呢?”又撑腮一叹,眼角带出几分轻蔑的意味,“你可知他们今天去哪里了?姚家,就是她初嫁的那户人家。”
徐枕山自然不知详情,但话题忽转,显然并非好事,“又如何?母亲难道说什么了?”
谢探渺哼笑了声,道:“母亲说她或有身孕,我就说去看看她,也帮着分辨分辨。可母亲竟然告诉我,她去姚家贺喜了,说是姚家二郎夫妻刚生了孩子。她放着我们二郎从不关心,倒还记挂着从前的叔嫂之情,母亲也竟丝毫不介意,简直匪夷所思!就算她的身孕是真,母亲也不能纵她纵到这个地步啊!”
徐枕山听到这里,才算明摆她今晚这场风浪源头在何处,根本就不是礼物的事,还是因为她和弟妇之间的隔阂,但此事倒也不是从前那些能够简单评理的事。
想过半晌,他正要说些中和劝解的话,不防外头忽然传来几声喊闹,不用细听便知是西侧廊屋里孩子的动静。都起更了,孩子早该睡下,夫妻便觉不对劲,一齐起身去看究竟。
一进门,果见两个孩子都醒着,却不是打闹,竟是在解孔明锁。只是两人四手各有想法,不免有所争持,父母都站在跟前了,还是沉浸其中,旁边几个侍娘都怕主人怪罪,早早就跪了下去。
谢探渺见孩子痴迷成这样,前所未有,况且也没见何时有了这样玩物,一把将东西夺了,道:“怎么还不睡?!这个哪儿来的?”
孩子俱都惊了一跳,稍年长的梦郎见是瞒不住,抿了抿嘴,嗫嚅回道:“是……是舅舅舅母送给我和妹妹的。”
谢探渺正为露微的事不平,又听这稀奇事,当即窜起一股无名。
徐枕山自是察觉,怕她在孩子面前失了分寸,忙拉了一把,眼里亦早见榻侧还摆着一幅拼好的唐图。
“都起来吧。”他转对地上的侍娘挥了下手,“怎么回事?”
最近的一个侍娘便回道:“就是中秋节后,长公子和夫人送来的,就说送给孩子玩,也不愿惊动。奴婢见也不是要紧的东西,便接了。”
其实夫妻俩每天都会陪孩子玩上几时,尤其是谢探渺,闲暇更多,却被蒙在鼓里半月,可见孩子真是喜爱至极,偷藏起来,只怕夜里摸黑也得摸两下。
“你们可以白天玩,晚上熬着玩,怎么养好精神呢?”
徐枕山觉得不是大事,将两个孩子揽到身边,可也就刚教导了这一句,忽见谢探渺甩袖离去,无法,只好又将孩子交给侍娘,简单嘱咐了几句便追了出去。
“这是两件事,你何必混为一谈?”
谢探渺并不回头,只道:“自然是两件事,我能说什么?”又哼声道:“在扬州时也聘了老师,放纵了他们这许久,也该叫收心了,烦劳你明日便去给他们请个好先生吧!省得失教丧志,将来谁去延续你徐家的祖业呢?”
话音未落,人已进屋,徐枕山驻足良久,无奈至极,此夜终究还是去了厢房歇下。
第76章 囹圄
◎你现在就把我送到京兆府。◎
此日常朝后,赵维贞被皇帝留下议事,露微便独自侍奉太子温习,却不想过午仍不见父亲有信。原也可先行离开,但父亲早有叮嘱,叫她今天同回赵家,被太子闻知,乐得留她相伴,便一直在东宫等到了将近申时。
眼看宵禁将至,想来议政没有定时,或至半夜也未可知,露微还是告退出了宫。马车驶往崇贤坊赵家,路途稍远,正要提醒驾车小奴加快些,不防却突然急刹,险叫她撞到车壁上。
“怎么回事?”
那小奴是个熟手,从未出过这等纰漏,她只怕有什么缘故,忙撩开车帘去瞧,倒见一个小女子跌坐车前,衣着破旧,满脸洒泪,却又不见血迹伤口,不像被撞所致。
“夫人明鉴,小奴赶车赶得好好的,这丫头突然窜出来,吓了小奴一跳,扯死了缰绳才没叫马蹄踩着她!”
果听没出大事,露微这才放心,下车同雪信一起将人扶了起来,问道:“别怕,你家在何处?”
女孩浑身瑟缩,半晌才稍稍抬头,“我家在永阳坊,我是来寻一个医人给我娘瞧病的,可那人嫌我出不起诊金将我赶走,我又不大认得这一片的路,着急走迷了。”
永阳坊在城南,与此处隔着大半个咸京城,莫说一双脚行路,就是快马也必会误了时辰。且说这两句话的工夫,天色已暗,行人已稀,独他们的马车停在路中,尤为突兀。
“马上就要宵禁,你赶不上了。我家倒不算远,你先到我家住一夜,明早我叫人送你回去,再帮你另请医人可好?”
打量她不过十四五的样子,遭遇可怜,露微心生恻隐,说着便示意雪信扶她上车,却一下被她扯住胳膊,又见她跪了下来:
“我娘病得很重,家里也没有别人了,我不回去,她会死的!看夫人定是官家娘子,我不要夫人帮我请医人,就求夫人舍我乘车,送我回家吧!”
露微身着官服,小奴又如此唤她,身份自是不难认,可依本朝卫禁的律令,非有特殊,官民士庶都不得违犯,但就放着一条人命不管?犹豫间,宵禁鼓声已经传来,只待声落,即是犯禁。
“罢了,你起来!”她虽没有特权,急中生智,忽然想起若是为求医药的急事,持有本坊备案的文牒,该是能让金吾放行的,“你有没有永阳坊证明的文牒?”
女孩却一脸茫然:“什么……文牒?我不识字。”
露微这才自悔多问,看她穿着褴褛,应是贫寒出身,大约也不懂这些。又一搜肠,索性将自己的身牌解了递到雪信手里,一面就叫雪信带了女孩登车,叮嘱道:
“我的身牌虽做不得大用,好歹也有东宫字样,你送她回去,若金吾拦车,只如实说,不必多提别的!”
雪信见她安排得周全,却把自己丢在了车下,急道:“那夫人呢?”
耽误了这些时候,虽不见父亲沿路过来,可赵家定是知道她要回去的,便不好叫家中担心,况且方向不同,绕路更费时,稍解释了,仍催了他们出发。
季秋时节,天黑得极快,马车才去,转过眼来,已见道旁房屋亮起灯光。露微只能加快脚步,可紧赶慢赶,崇贤坊的*坊门还未见,鼓声就断了。
她虽不免着急,但总不能止步不前,小心又磨过半条街,到了一处四通的路口,等了片刻不闻动静,方要拔脚奔去对街,一声怒喝便自背后袭来,果然不能心存侥幸。
许是早有两次殷鉴,揆诸此情,她悬着的心也只能放下了,可是转头一见,迎上来为首的金吾竟然是陆冬至。
陆冬至也才惊觉,口唇半张,半晌方问出话来:“这是怎么回事啊?”打量露微身穿的官服,又问:“这个时辰才出宫?”
露微想简单解释几句,只是他身后跟来的一队金吾郎,目光各异,又窃窃私语,叫她窘迫起来,“今天有点复杂。”
陆冬至犯了难,上回抓到熟人还是那位醉酒犯禁的谢二郎,虽有曲折,最后也是去京兆府受了笞刑。可露微不一样,若叫在他手里吃了苦,莫说他本就不忍,今后也不必做人了。
一时想定,他只将露微挡在了身后,对众人道:“这位是东宫的赵学士,因与太子殿下办差才误了时辰,不算犯禁。你们先自行巡察,我要护送赵学士回府。”
露微不料他竟想当街放人,理由还如此冠冕堂皇,只是自己刚刚一字未提,叫人一听就是他自己现编的,怕是未能服众。
果然,话音未落,一个质疑的声音就跳了出来:“陆中候,我们都识得赵学士,可就算是为太子办事,那也不能枉法呀!难道你是看在谢司阶的面子?那谢司阶的面子也大不过太子啊!”
此话一出,立刻引得一阵哄笑,陆冬至本不善辩,吼了一声叫他们安静,便只剩气得铁青的面色。露微见状,两拳不由握紧,却是忽然瞧出些别的门道。
先前谢探微手下金吾起争端,她便得知,谢探微履新之后未能收服人心。看来陆冬至也差不多,履新职,带新兵,手段更比谢探微生疏,此人敢当面取笑已是明证了。
故而越是这般,就越不能让人抓住把柄,而既已提到谢探微,便也算更加提醒了露微。她了然一笑,目光直视那人道:
“陆中候固然不能枉法徇私,但你就能以下犯上了吗?”
此人倒也没多大底气,一句话就低了头,只是面上仍悻悻。陆冬至见状,不欲露微为他出头,憋下一口气,又将人拉了过来:
“别管他!我还是先送你回家,有什么事我来担着。”
露微自然不是只想逞口舌,心中计策已定,摇头道:“你现在就把我送到京兆府。”
“什么?!”
……
京兆大狱幽深的甬道不知打过几个弯折,两侧铸铁的栅栏隔开一间间可怖的暗室,隐有粗重的喘息,哀怨的啜泣,掺杂着阴寒而腥臭的风袭来,叫露微禁不得连连寒颤。
自陆冬至手中接管她的狱吏也是头回见她这样的犯人,一路都在偷眼打量,直至甬道尽头的刑室,也只是叫她一旁等候。
与幽暗的甬道不同,刑室灯火通明,左右开阔,四壁都是砖石密密砌成,只有接顶处开了几个小窗,难见天色。
她目光环顾一圈方转到堂上,只见狱吏正与伏案的主官耳语。此人绿袍银带,不上壮室的年纪,倒很有些清正的气度,既掌管刑狱,当是京兆府的法曹参军事。
似也为她的身份来由所惊,法曹很快起身下来,迅速端量了几眼后,口气倒并不客套:
“下官贺伦,是京兆府法曹。赵学士既主动认罪而来,便是熟知本朝卫禁之律,但凡犯禁,不问出身男女,皆要受笞刑。如赵学士这般初犯,则是五鞭。”
露微却不必他饶舌,想这笞刑原来并不分初犯再犯,一律都是二十鞭,还是谢探微上奏改良至此。况且自己与金吾是何关系,他必然已知,大约就是事前澄清,依法执行而已。于是一笑,回道:
“贺法曹所言,我已悉知。原本金吾拿人,先应关进卫署监室待罪,天明后才是送至京兆处分。然则法曹想也深知,我夫君司职金吾,金吾中多是相熟之人,为示避嫌,我才直接来此,故而法曹只管秉公执法,无须费心多虑。”
贺伦确有试探之意,只因虽是初见,但也早听闻过这位女官的名声,心里是有些不屑的,认为她出身高门,知书识礼不稀奇,但终究不过是个小女子,再是天子亲封的五品学士,也不能与朝官学士相提并论。
然而这番话听来,竟是如此坦荡,倒让他一时生出感佩,思索片时,却是恭敬地向露微拱手一礼:“那么,就由下官亲自为赵学士行刑。”
露微所言字字真意,可她是心有计较而来,所虑到的后果,按律被笞只是其中一个,目下还不至于此。只是,她也没想到,这贺伦当真是个刚直的法官,倒有些偏了她的计划。
想了想,露微瞥了眼身后乌黑的甬道,暗暗捏紧了手掌,“行刑本是狱吏的职分,法曹亲自动手,果然是给我颜面。”又作一笑,道:“那就请法曹稍待,容我――先脱了衣裳。”
“等等!”贺伦一惊,目光闪避起来,“不必如此!”
果见他变了脸色,露微心中一喜,仍作势要解开束腰的革带,说道:“若不如此,难道法曹要将鞭子打在我的官服上吗?我虽是女人,可清誉再重,也重不过陛下亲赐的官服吧?”
贺伦似乎终于迟疑了,神情焦灼,却又招来狱吏道:“去找间空置的牢房,找件衣裳叫她换了!”
他还是要打,露微倒是没有余地了,然而那狱吏却并不即刻奉命,竟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