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法曹,你可得三思啊!她是太子的人,父亲是太傅,夫家又是谢家,你让她在咱们牢里脱衣服换衣服的……小人可不敢办!不若还是先去禀告周府尹,再做定夺吧!”
没想到狱吏怕事,反倒帮了她一把,可又不及露微松气,贺伦却怒斥道:“依法行事,有何不敢?纵无前例,我也已经通融,区区犯禁笞刑,贺某还做不得主?休再拖延,否则你也是渎职之罪!”
若非事出复杂,露微也真是无颜再周旋下去了,只见这狱吏仍无动作,又跪下求告了几句,她越发难耐,正欲索性先去更衣,就听甬道间荡来了一阵笃然的脚步声――“微微!”
会有人来救她,是她等待已久的另一个结果,然而来的这人,却并不是她想看见的。
“怎么是你啊?!冬至还是去叫你了?”
谢探微通身甲胄,面色冷青,并不作答,只将她上下看遍,揽持在怀,方对贺伦道了一句:“我夫人并非故意犯禁,陛下已下旨恩赦,特命我来接她还家。”
贺伦从前与谢探微常打交道,自是认得,可听是皇命,反让他怒火更起,颊腮鼓动,额上冒出青筋:
“卫禁之律明文所写,只要事先未经奏准,非时而至,就是犯禁,岂有故意无意之论!你如今升了殿前金吾,不思劝谏陛下,反而因私枉法,我要上奏弹劾你!”
谢探微的出现就已经乱了露微的阵脚,贺伦这番言论,她亦再无理反驳,而谢探微更则全无在意,反向她微微摇头。正无法收场之际,忽见甬道门下又奔来一个身影:
“贺伦,你快住口!”
露微并不认得此人面貌,只看他跑得气喘吁吁,面上通红,而又身着紫袍,便听谢探微附耳提道:“他就是周崇。”
猜得不差,而露微原本希冀的来人就是他。虽也一时不知具体缘故,但谢探微如此镇定,倒也有了答案。
周崇站定稍歇了两口气,又道:“陛下已经下旨宽恕,你要弹劾谢司阶,岂不是抗旨?贺伦啊贺伦,你这个脾气什么时候能改一改?还不快向谢司阶致歉!”
露微原本听闻的周崇是个履历平常的官员,惊马案若非周贵妃及时出手,他这京兆尹早是做不成了。如今一见,倒真不像一个三品高官的派头,虽是训教下属,气势却被贺伦压了三丈。
贺伦仍是愤然神色,并不行礼,目光划过谢探微,道:“下官何错之有?是枉法?还是徇私?”又冷冷地哼了一声:
“谢探微,你如此肆意妄为,以私害公,不过是倚仗你谢家的权势。”顿了顿,忽一冷笑,“或者,下官再送你们八个字――结党营私,蒙蔽圣听。”
语罢,他即绕开周崇阔步离去。周崇愣了片时,脸色红白起伏,只好从中调和:
“这个贺伦一向口出狂言,旁人都不理他,但他熟知律令,是推鞫判事的好手,在此位上也算合宜。谢司阶、赵学士都是御前奉承的人,就看在我的面子上,不要与他计较了!”
露微被那八个字惊了一跳,想起父亲先前与她交底的话,果然结党是攻讦他们的绝佳理由,贺伦如此,怕是朝中也不乏此声。谢探微与她眼神交错,心意已通,却只一笑:
“周府尹实在言重,今夜事起突然,多亏府尹明辨是非,又不惜夤夜禀明陛下,下官实在不知如何感谢!”
说着,谢探微便躬身下拜,露微从他话中明白了几分,也随之下拜。周崇自是连忙相扶,与谢探微又说了些客套话,便亲自将二人引出了大狱。
到了京兆府门首,露微见谢探微只是一人一马而来,想家中众人必已惊动,又不知父亲如何,心中半乱半疑。一待周崇转回,她便迫不及待问起今夜缘故。谢探微先长叹了一声,解下自己的氅衣与她披上,方才细细道来。
按照露微的计划,她确实犯禁,且陆冬至手下金吾郎已有异议,她便不能授人以柄。不去金吾待罪,直接去京兆府,则是怕惊动谢探微,闹出更大的动静,也无疑更是落人口实。
然而她在刑室与贺伦一番周旋,是认为周崇闻知消息,或会主动现身阻拦。只因,周崇是贵妃吴王一党,而她是所谓太子一党,惊马祸事才刚平息,他们必会忌惮,不欲再生矛盾。
若他们当真有这一点息事宁人之意,便算是她的运气,能够逃过刑罚。如若不然,她也甘愿受刑,终归是不能因她一时不慎,波及众人,殃及无辜。
可没想到,陆冬至虽遵守了与她的约定,未曾惊动谢探微,却是周崇自己闻知消息后,先主动见了皇帝,求得了恩旨。谢探微殿前值守,便顺理成章有了后头的事。
“当时阿耶也在紫宸殿,陛下听周崇说来,近乎是没有考虑的,便叫我随周崇去了。阿耶已经回府等你,你放心就是。”
露微却并不觉轻松,多是无奈惭愧,“其实打就打了,我不该有这些旁门左道的心思。难道以后凡有类似之事,你都要徇私么?”
谢探微岂是不通道理,心疼地揽住她道:“微微,你不会故意做让我徇私的事,周崇也不是你去求他面见陛下的。若我刚刚真的来晚了一刻,我定会自责死的。”
露微苦涩一笑,心中愧意到底被他的温存掺淡了几分,“送我回家你便赶紧回宫吧,阿耶叫我在家住几日,你等休沐再来接我吧。”
谢探微未置可否,却反问:“微微,不记得明天是什么日子了?”
露微不知他从何说起:“明天怎么了?”
“明天是九月初三,是我的微微十八岁生辰。”
第77章 翻云
◎这只是开始。◎
好端端讨了一场牢狱之灾,虽然逃过刑罚,到底不抵狱中阴寒,露微是夜到家,便发热起来。请来医人看过,病症倒还寻常,只是谢探微精心与她筹划的生辰,也不能好好过了。
露微也到此时方知,自己虽将生辰忘得一干二净,谢探微却从月余前就存了心思,见她一直不提,也不刻意来问,只悄悄安排,想要给她一个惊喜。
谢探微深知露微不喜奢华铺张,只是自小和他一样,颇重家人亲情,便预备九月初三当日与同僚换班,空出一日带露微回赵家。想法初具之时,李氏又找他提起,他可喜母亲也重视露微生辰,李氏更无不依从,索性与谢道元商议了,一家人都陪露微回门。
自然,这通筹划也早经谢探微之口告知了岳丈。赵维贞从前只觉这个女婿愣头愣脑,还疑心他担不起丈夫之责,连月来倒见女儿被照料得甚好,又听他这番精细心思,自是满心安慰,便也依他计策,不动声色,单叫女儿先回赵家。
然而谁也没有想到,临前一夜竟能发生这样的事,人算不如天算,可知不是假话。
露微服药之后略睡了一时,满身发汗又醒了过来,见天色已亮,谢探微不在,守在榻下的倒是雪信和丹渥,心中揣测一夜的缘故,先问了雪信:
“昨夜那女孩可送到家了?路上如何?”又转看丹渥,“长公子可是回家了?母亲他们还好吧?”
二婢见状,先相视一眼,都是无奈神色,雪信叹声回道:“送到了,按夫人之言,也没遇着阻拦的,奴婢见她家中果真拮据,还把身上带的钱都留给她了。”
见露微坐起身,忙俯身扶住,“不必长公子回去,府里都知道了,五鼓一过,家翁和郡主就到了,大娘子也来了。如今公子他们都在中堂说话,郡主和大娘子就在院侧厢房,嘱咐了夫人一醒就去报信。朱夫人和乔娘在后头照应膳食,各处都妥当的,夫人还是顾着些自己吧!”
按照谢探微原本的安排,也该是一家人都到齐,如今这般,露微只能扶额一叹:“我根本没事。”拨开雪信扶持,下了榻,“更衣吧,快些。”
二人也知她们主子性子执着,多劝无用,服侍了露微盥洗整理,便去厢房通传。
李氏焦灼的身影顷刻间而至,露微还不及说话,就被李氏迎面抱进了怀里。露微与众人皆是一惊,又不敢擅动,只得向跟随在后的长姊递去眼神。谢探渺却也不语,垂目半晌,终等了李氏自己缓过来,方淡淡劝了句:
“母亲,已经没事了,不好再叫微微吓着。”
李氏眼中含泪,低头忍拭,还是一副忧切心痛的样子,道:“明明是行了善事,你怎么好就把自己下了狱呢?幸亏是大郎及时赶到,否则那笞刑是你受得了的?”
露微仍有些惊于李氏的反应,想来前因后果不必再解释,只得歉然道:“母亲说的是,是我行事偏执,未见深远,累了大家。”
李氏自非嗔怪,摇头一叹,抬手抚了抚露微脸颊,“退热了,可还有什么不舒服?想吃什么?”想起一事,问起列在一侧的雪信:“医人说如何服药?”
雪信便回道:“每餐饭前先服药,奴婢已经备好了。”
李氏点点头,遂扶了露微坐回榻上,等雪信端了药来,又亲自提勺喂她。露微原并不怕吃药,从前多是直接端碗饮下,但李氏却是细致入微,每一勺只舀一半,倒让她近乎尝不出苦味。
她一瞬恍然,想起自己的母亲宋容来,若母亲泉下有知,就是见她生辰这日在病榻度过,也定是替她欣慰的。
“微微,怎么了?觉得苦吧?”
不防被李氏捕捉到片刻的出神,她一笑掩饰,拿过还剩大半的汤药几口饮尽,“阿娘,不苦。”
李氏原只略惊于她的举动,在听见这声称呼后,转作一僵,便有欢欣的笑意自颊上浮现。阿娘和母亲,有时是一个意思,有时是不同的,今后便是一样了。
谢探渺除了先前劝了那一句话,一直默然旁观,脸上的神色跟随眼前的情状暗暗浮动。
……
谢探微在中堂同父亲和岳丈谈论昨夜之事,赵维贞虽心有余悸,但思来也觉女儿的做法很是恰当,谢道元亦甚为赞许。只是二人半生仕宦,不免都还有些深远之虑。
露微忽被金吾送到大狱,惊动周崇是必然。可他身为京兆长吏,三品大员,难道非得深夜面君才能“救”露微?大可下令暂缓施刑,等到天明再上奏,或至自行处断也在情理。
可他偏要大动干戈,又在谢探微一个晚生小吏面前那般谦卑,实在是过于夸张,便断非真心息事宁人的态度。想必不出今日,此事便会传遍朝野,引动议论。
谢探微多半心思都在露微的安危上,听到尊长所虑,忽想起昨夜那位刚正不阿的法曹贺伦,此人的态度,以及周崇对他的态度,目下回想,倒是添了几分微妙。
便将贺伦如何言辞情状对尊长详述了一遍,道:“我初到咸京,便与他常有交接,知道他为人耿直不阿,所以并没有在意他的态度。现在想来,周崇既决定入宫请旨,至少也该先令他缓刑,却没有。若非微微有意周旋,等不到恩赦,周崇此举岂非白费?难道说,周崇就因他脾性如此,指教不动,才索性直接入宫了?”
他这番分析甚是细致,两位尊长听来不时目光交意,都各有判断。赵维贞先说道:
“贺伦此人,我倒是早有耳闻,只认法度,不通人情,不是个为人左右的人。然则,周崇或许原就并无此意,反是顺水推舟呢?贺伦不是已经扬言了么?结党营私,蒙蔽圣听。”
“不过如此。”谢道元轻哼一声,心中了然,“取人之直,以为刀斧,只是浅薄如斯,当必还有下文。”
谢探微愈发觉得此中水浑,难知其深,想想又道:“贺伦为周崇利用也罢,可微微犯禁事出突然,以周崇之能,怎会这么快就想得如此计谋?”
“他当然无此思谋,但若此事并非偶然呢?”
谢探微话音方落,却是门外响起对答,父子三人一齐抬眼,见是晏令白到了门下。
……
李氏看露微用过饭食,外头便报,朱夫人将李氏等人的膳食奉到了。李氏于是嘱咐露微好生歇息,暂且返回了厢房。李氏有女儿在侧,也随从了侍娘小婢,朱氏虽有心侍奉,又怕自己在此,她母女反不便宜,请安之后便告退离去。
李氏至此才稍宽心,只是略用了几口就放了筷子,谢探渺见状自也无意多食,体察母亲心意,不免问道:
“微微既然无事,母亲倒还是在后怕么?”
李氏却一苦笑,“怎能不怕?却也庆幸。”复作一叹,“先前我有多希望微微真的有孕,现在我便多高兴她没有身孕。否则,去了那种地方必要伤身,可就出大事了。”
方才母亲见露微时那一抱,谢探渺便早就察觉了含义,淡淡一笑,掩藏了眉梢眼角流露的不屑,道:
“那阿娘以后若再发觉她有什么异样,索性直接提醒,免得她不知有孕,误伤了身子,娘总不能时时亲自看着她吧?”
李氏一时还不曾虑到今后的事,却是在回味露微唤她“阿娘”,心中暖意融融,“原是我想偏了,何苦叫她白添思虑?”顿了顿,端起茶抿了一口,却是另道:
“渺儿啊,娘倒还想问你,你和若谷是怎么了?早上他送你到门首,前后殷勤,也不见你说句话,为什么事呢?”
谢探渺只知母亲那时一心慌促,不料还能注意到他们夫妻的举动,不免一惊,半晌方遮掩道:
“不过是孩子的事,近来越发贪玩,闹得晚上也不安生睡觉。我说叫他寻个先生去,他却拖延许久。”
长女虽非新婚初嫁,只是怎样的性情,李氏岂能不知,十几年来都是看在眼里的,一笑劝道:
“若谷是家中长子,如今是一家之主,里外都是能够担当的人,所以每每不和你计较,你有时也该收敛些。早年他父母在时,也是对你千依百顺,好到外人都说是我谢家门第高,他徐家高攀之故,可他家毫无在意,若谷待你更是从无改变。娘总觉得,为人行事,须知敬畏,须知餍足,也更须将心比心。”
谢探渺出嫁至今也不算离过母亲膝下,母亲的言传身教亦未断过。也正如母亲所说,昔年徐家尊长在世时,也从未对她拿过架子,她凡事都是自己做主,从无屈居人下的时候。
只是此番道理,此番往事,忽听母亲娓娓道来,一时仿佛是她从未察觉的新鲜事,叫她有恍然之感,不觉中低了头,面露愧色。
……
谢探微回到露微院中时,知母亲和长姊尚在厢房,便先去见过。李氏原还想再去陪陪露微,见儿子回来,倒也再不必,嘱咐了许多细心照料的话,便和长女一道先回了谢家。
雪信和丹渥都守在廊下,卧房极静,也不知露微是醒是眠,于是手轻脚轻地探进去,却一见,这位病人只是趴在榻上玩着玩具。
“微微。”他轻唤了声,见她发觉抬眼一笑,主动伸出双臂,随即俯身下去将人拥进了怀中,以额相贴,试了试她的体温,倒是如常,“母亲说你没睡多久,倒是贪玩。”
露微将两手握的小狗小兔举到他耳畔轻碰了下,一声清脆悦耳,“你说句话,还不如这个好听。”
谢探微无奈一笑,拿过那只小狗,也去碰了小兔一下,却略发闷,不如刚刚那声空脆,“看来它只认主人,也欺我。”
露微被逗笑,依着他的胸口,朝上蹭了蹭,“你怎么去了半日才回来?昨晚的事有这么多可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