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骁看着自己从小照看到大的查理斯,面上出现了他未曾见过的嗜血神色。
按平常,他本该欣慰于他的成长,今日却只觉有些烦躁,他只想尽快将那道温暖柔软的浅藻蓝色身影拥入怀中。
可他还是一如既往从容淡定。
他启唇,直视着查理斯,缓缓道:
“先王陛下的精神力暴动,与安格斯族有关,若有一日,我方破解了安格斯族的基因信息,他本该有可能苏醒的。”
这是最后一击重锤。
就在刚刚,查理斯为了获得主动权,亲手解除了先王陛下的生命维持装置,取而代之……
查理斯心脏像是被重击了一下,蹲下身,愣愣地望着自己的手。
他……亲手杀死了自己的父亲……
原本还有可能醒来的父亲……
“好自为之,我的国王陛下。”
陆骁转过身,面无表情地走入建筑之中,再不看身后一脸灰败的王子。
“陆骁。”查理斯喃喃道。
陆骁停住脚步,无声等待着。
查理斯颓然道:“让我最后见她一面。”
陆骁身形一顿,没有回应他,重新迈出脚步,走入了“塞壬之海”中。
查理斯自嘲地一笑。
也是……如今他已是陆骁的手下败将,有什么资格提条件呢?
自以为完美的一系列计划,对上陆骁,他的结局变得再悲惨不过——
如今的他,失去了父亲,失去了最信任的忠臣,失去了最爱的未婚妻……
成为一条彻头彻尾的……丧家之犬。
他已再没有翻盘的机会。
此时此刻,小水正躲在一旁廊道的阴影下,颤抖地咬着唇。
她刚才放轻脚步,一直远远跟着陆骁,悄悄从小塞壬之海中走出来,躲在一旁,早已将一切收入了眼里。
她只是不想永远被蒙在鼓里,可却看到了查理斯一副被陆骁彻底被击败的模样。
她曾经告诉过自己,无论查理斯今后是至高无上的国王,还是沦落为贫穷凄凉的乞丐,她都绝不可能原谅他。
可看到查理斯黯然跪在地上的模样,她仍是觉得心脏被揪动了。
她记得,当她第一次见到查理斯的眼眸,那双眼睛是那样温柔湛蓝,可如今却弥漫着灰暗的死气……
不行,她不要这样想……
小水深吸了一口气,逼迫自己平复下心绪,转过身,想要走回塞壬之海。
可没想到,就在这时,身边传来一阵极细的衣物摩擦声。
她转过头,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正向着自己走来——
那竟是她熟悉的灰发管家,莫瑞尔?
小水惊诧地瞪大眼,正想同他打招呼,忽然想起,莫瑞尔早就叛变了——
眼前的人虽仍是那个灰发管家儒雅的模样,面容上却挂着一丝诡异的笑容。他离小水已经很近,抬起手,手中握着一把赤红的激光刀。
这把激光刀的模样,与当初在飞船上刺杀她的那把激光刀,重合在了一起。
小水惊呼一声,后退半步:
“原来那个人……是你?”
“帮我离开萨尔托斯,我就不杀你……小水小姐。”
莫瑞尔说话了,嗓音比往时沙哑不少。
陆骁周边的防卫太过严密,他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从那牢笼中逃出来,不得不出此下策。
查理斯原本颓然半跪在地上,听到小水熟悉的惊呼,不由得惊喜地抬眼,四处寻找她的踪迹。
下一刻,他便看到小水被莫瑞尔劫持着,从墙后闪现出来,步步后退。
刺客出现,刺耳的一级警戒顿时拉响。
一级警戒响起之时,身为国王,必须尽快退后,回到众护卫的保护圈之中。
可查理斯刚刚被陆骁打压到了泥里,如今心心念念的人儿就在自己面前,他心里窜起了一股汹涌的、非赢不可的恶气。
查理斯抽出白色光剑,便冲上前,快步追向了莫瑞尔。
“陛下!小心!”
查理斯的疯狂,让莫瑞尔立刻察觉,自己的选择出现了一点失误,但他冷静地用手臂环住小水的脖子:
“再上前一步,我就杀了她。”
查理斯冷笑:“杀了她,你更别想活着离开这里。”
小水看着查理斯,恍惚了一瞬。
很久以前,从萨尔托斯到联邦主星的星舰之上,查理斯也是拿着一把白色的光剑,挡在她面前,为她挡去了安格斯族人的袭击……
她咬了咬唇,低下头,不再看他。
细细的尖牙,从她口中冒出。她一张口,用力咬在了莫瑞尔的手臂之上。
“该死!”莫瑞尔咒了一声,将小水扔到了一旁。
查理斯上前,将紧紧她拥入自己怀中:“小水!”
小水低下眼,没有看查理斯,双手很轻,却坚定地推开他。
查理斯却是不愿放手:“给我一次机会,小水,是我的错,我不该将你带来陆骁这里……”
小水垂着眼眸,声音很轻地说:“放开我。”
“我爱你,小水。求求你,我错了,最后给我一次机会……”查理斯近乎哀求地道。
小水的手臂已然有些颤抖。
她何尝见过查理斯如此卑微的模样。
“对不起,查理斯……请你放开我……”她艰难地道。
她知道,自己的行为,或许与在往查理斯的心口上插刀子无异。
可那段日子里,她也曾决定,抛弃所有不该有的念头,成为查理斯的妻子,追随在查理斯身边,心无旁骛地为他的梦想出谋划策。
可最后……查理斯将她亲手送给了其他人……
她怎么可能……再原谅他呢?
第43章
“可你悄悄出来这里,躲在一旁,正是为了见我一面,不是吗?”查理斯五指不自觉地抓紧小水的手臂,追问道。
一瞬间,小水觉得手臂有些疼,都要被掐青了。
可她只是动作一顿,微微低下头,轻声说:
“你想多了。我只是想亲眼看到,我在你们交易里的结果。”
她伸出手,一点、一点掰开查理斯紧扣在自己手臂上的五指。
然后转过身,走进了陆骁所为她准备的“塞壬之海”中。
查理斯死死地望着那道纤细而决绝的背影,眼底终于完全灰暗下来。
就连莫瑞尔什么时候悄悄逃走了,也未曾察觉……
……
……
小水才穿过那条熟悉昏暗的长廊,便看到陆骁久等在此的身影。
细细的灰烟,一丝一缕,盘旋上升,缭绕着。
那深灰的高大身影,隐在烟雾之间。
因为男人是侧身的关系,小水看不清他的神情。
只是从他抽烟的动作看来,似有一点难以抑制的焦躁。
小水发现,每当陆骁心绪不平,需要静心凝神的时候,他便会抽起那种古老而刺鼻的劣质纸质烟。
只是,从来不曾在她面前吞云吐雾罢了。
果然,小水自那走廊中出来之时,陆骁听到她的脚步声,并未回头,便随手按熄了那劣质香烟。
“谈完了?”陆骁淡淡地问。
烟雾缓缓散去,缭绕在他深邃的侧颜。
他居然,知道自己悄悄跟出去了。
小水很轻地嗯了一声,思忖着陆骁的话,片刻后,又觉得有些好笑:
“谈什么?我有谈判资格吗?”
陆骁喉结一滚,低低笑了一声:
“你倒是清楚自己的处境。”
小水扁了扁嘴唇,顿时再也不想和陆骁说话。
她低低哼了一声,越过陆骁,径直向着水中走去。
“以后不要擅自跑出去,这个关头,很危险。”
陆骁望着仍是气鼓鼓的小水,唇角一勾,缓慢跟在她身后:
“没有什么想要问我的?”
小水脊背有一瞬间的僵硬。
片刻后,又放松下来。
她低下头,眼神闪烁了片刻,轻声道:
“查理斯他……好像很难过。他不会出什么事吧……”
“小水。”陆骁在叫她的名字。
“嗯……”小水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
“我也会嫉妒。”陆骁说。
小水正要踏入水中的脚步,停了下来。
顿在半空的脚尖,顿时不知该不该往下放,有些手足无措起来。
陆骁竟这样直白地告诉她,他会嫉妒……
若是他以强硬的手段逼迫她不要提到查理斯,她或许并没有那么深刻的感受。
可这样轻飘飘的一句软话,恰好打在她的心上。
小水心跳莫名加快了几分,双颊像被火燎过一样,热乎乎的。
“我……我只是有点担心。并不是……那个意思。”小水低下头,摸了摸有些发热的脸颊,轻声说。
“看着我,”陆骁低声说,握着她的肩膀,将她整个人转过来,面对自己,“以后,不要再想他。”
小水垂着脑袋,却被对方抬起了下巴,不得不抬眼凝视着对方。
饶是两人因为水妖之舞,已经建立了非常深刻的联系,小水这样看着他,还是会感觉到心跳不已。
陆骁的神情很冷,冷得让人心颤,可她却知道,他心中的爱意是那样炽热,那样灼人……
此时此刻,陆骁微微低头,漆黑眼眸,凝视着近在咫尺的小水。
他看到,她唇瓣微张,脸颊粉白如雪。
他看到,她浅蓝清透的眼眸里,落着点点星光。
星光之中,倒映着他明明早已深深沦陷,却强作体面的模样。
——何必自欺欺人。
陆骁眸色深了又深,忍不住微微低头,覆上那芬芳柔软的唇……
……
……
查理斯酝酿多时的反击,无声消弭在陆骁的掌控之中。
出于某种难以言明的原因,陆骁遮掩了林斯上将的真正死因,对外宣称他是因常年劳累积攒的心疾,引发了精神海的溃散,一夜之间猝死。
于是,他的葬礼,是以国葬的形式举行。
在陆骁的邀请下,小水也去参加了林斯上将的葬礼。
可当她踏进林斯上将的灵堂,却忍不住觉得有些心虚。
她跟在陆骁后方,低着头,忍不住想着,若不是因为她,或许查理斯不会那样冲动地找上陆骁,林斯上将也不会因为企图暗杀陆骁,被他反杀而死……
可她又忍不住想,她一个人的影响,果真有这么大吗?
哪怕没有她的存在,陆骁和查理斯也是一定会反目的吧。
查理斯早就告诉过她,他与陆骁迟早会站在对立面。可陆骁的势力是那样稳固、那样强大……
或许,结局早就已经注定了……
不知何时,一只温热的大手按在她脑袋上,轻轻揉了揉。
小水抬头,看到陆骁似是不经意回过头,看了她一眼,按了按她的脑袋,便转回去了。
似乎是在安慰她,要她不要多想。
小水轻轻晃晃脑袋,制住自己纷飞的思绪。
这些问题,想再多,也没有用。
就算她一开始便能看到现在的结局,也无法左右形势……
小水是跟在陆骁身后进来,参加的葬礼。
不一会儿,她便接收到无数宾客诧异的目光。
他们纷纷朝她侧目。
毕竟,前几日才同查理斯殿下举行订婚典礼的塞壬星公主,今日却同陆骁一起来了。
这引起了许多猜测与遐思。
小水耳尖微微颤动着,听到了很多她不想听到的字眼。
“背叛”“出轨”“赠送”“不忠”……
还有……她最不喜欢的——
“听说塞壬星那边就有传说,浅色种水妖,都是'灾祸之源'啊……那只水妖不正是浅色种么?”
“林斯上将的死,怕是也和她有关吧。”
小水低下头,指尖掐进了掌心里,留下深深的印痕。
陆骁却是回过头来,十分坦荡地握住她的手。
他低声道:
“你若要听进每一句流言,那么早在踏上萨尔托斯城的第一天,便已因此而死。”
“可我……”小水张了张嘴想要反驳,良久,又说不出话来。
是啊,自从她离开母星、踏上萨尔托斯的那一天起,耳边便全都是流言与质疑。
来自水妖族人的质疑,来自人类的质疑。
有的说,水妖皇族早就与人类串通好,要卖出整个星球,作为人类的奴隶;有的说,她独自离家,是要去萨尔托斯享福;有的说,她是水星的间谍,王子要娶她完全是被鬼迷了心窍;有的说,她来自偏远星球,又是低等种族,不配做王子的妻子……
现在查理斯将她送给了陆骁,他们却又说,她是水妖一族的灾祸之源,她背叛了查理斯……
若她真的将这声声流言刻进心里,她要怎么面对自己,又怎么面对所有人呢?
小水抿了抿唇,眼底流露出一抹坚定的神色来。
她抬头,望了望前方陆骁高大沉稳的背影,忽然有了些勇气。
她握紧陆骁的手,深吸了一口气,抬眼扫过那些窃窃私语的人们,将那些不堪的言论,当成无意义的风声,让它就这样拂过去,拂过去,不准许它们在她心口留下一点痕迹。
与此同时,灵堂的另一角,也有一道视线正望着小水。
那是一双深海般湛蓝的眼眸。
查理斯心痛地看着两人交握在一起的双手,看着小水怯懦的神情,因为陆骁的三言两语,竟一点点漫上勇气。
两人之间关系的进展,竟比他所想象的,快上许多、许多倍。
他心如刀绞,却发现,自己无能为力。
她身旁的那个人,本该是自己……
葬礼进行得十分顺利,虽然有些议论之声,但都被肃穆的氛围掩盖了过去。
查理斯作为国王,上台致辞。
小水咽了口唾沫,不由得更加握紧陆骁的手,有些不安地听着那道熟悉的嗓音,站在遥远的台前,以她陌生的、严肃的语调,念着悼词。
几天之前,那声音还在她耳边低语,夸赞她所想出的计策……
如今,竟已成了陌路。
查理斯念完了悼词,抬起眼,扫视着众人,目光抑制不住地在小水浅蓝的发顶多停留了一刻。
他很快便收回目光,压下所有多余的心思,低声道:
“安葬了林斯上将,我也将遵从他的遗志,远征星际,对抗安格斯族。正如我的父王曾经所做的那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