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水一怔，抬眼看着台上熟悉而陌生的人。
查理斯即位之后，到了重要场合，头上总是戴着王冠。
不知这几天又经历了什么，或许是因为林斯上将的死，他的神情不再像前几日那样舒展、青涩，竟像是忽然长大了许多，多了几分不一样的沉稳和老成。
查理斯……居然当众宣布，要御驾远征。
他的话音刚落，台下众人一片哗然。
“我们仍未调查清楚安格斯族的习性！”有人不安地道。
查理斯冷笑了一声，瞥了陆骁一眼，微有些自嘲地道：
“这一点，我们的陆大元帅已经调查清楚了。安格斯族来自遥远的异次元星系，由于那里环境恶劣，无法生存，才通过天鹅座的星门穿梭而来，想要占领联邦帝国的领土。他们是精神系生物，没有可以长期存在的实体，能够占据已死之人的躯壳，读取他们的记忆、操控他们的身体。这正是为何，此前莫瑞尔会突然行动异常。从我回到萨尔托斯之前起，'他'就已经不是莫瑞尔，而是一名安格斯族杀手。”
小水又是一惊。
莫瑞尔……居然早就已经死了。
这数月来，陪伴在她身边嘘寒问暖的那名灰发管家，居然是那个原本想要暗杀她的安格斯族杀手……
“国王陛下，远征之路凶险异常，绝不是儿戏，您已经是王室最后的血脉，请您千万好好考虑，不要辜负了林斯上将的一片好意！”台下有人悲伤地道。
查理斯自嘲地一笑。
这些人，是担心他出了事，王室无人继承，将会一片大乱。
可他留在萨尔托斯，又能做什么呢？
做一个唯陆骁是从的傀儡皇帝？
这对从小便是皇室唯一血脉，又被所有人寄予厚望的天之骄子查理斯而言，太过于残忍了。
这一刻，他与其说是要远征御敌，倒不如说，查理斯更想要逃离目前的局面。
或者说，在那血与火的历练之中，重新成长为更好的自己，再回来挑战那道不可逾越的巅峰——陆骁。
“我意已决。父亲和林斯上将当初便是这样做的，我也应当回到战场之中，了解如今我们正在面临的强敌。”查理斯说。
小水早已惊讶地张大嘴。
她转过头，望了陆骁一眼，下意识地希望，陆骁能够出面阻止他。
陆骁早已皱起了眉头。
查理斯虽一直将陆骁视作自己的对手，可对陆骁而言，查理斯却并非敌人。
相反，陆骁认为，查理斯是自己战友和知交的儿子，在先王陷入昏迷之后，陆骁也一直尽心尽力教导着查理斯，为他在暗流汹涌的联邦帝国，撑起一片相对宜人的生长环境。
他最希望的，其实是看着这孩子，接替先王，继续将联邦帝国维持下去。
他没想到的是，随着查理斯逐渐长大，他竟将自己视作敌人，绞尽脑汁地对付他。
如今还要为了逃避败局，远征星际。
成何体统？
“远征，不是逃避之所，”陆骁淡淡道，“若陛下真的想清楚了，先立好遗嘱再走。”
小水闻言，咽了口唾沫。
陆骁说话，可真是一点情面也不留。难怪查理斯在他面前，总是带着一点不该有的自卑和焦躁……
这话岂不是起了反效果……
小水有些担心地望向查理斯。
果然，查理斯站在台上，瞪着陆骁，咬牙切齿地道：“你少管我的事。那种东西我早就立好了！现在，我才是联邦帝国的国王，我宣布，一月后远征，谁也不许反对！”
台下一片寂静无声。
良久，才缓和过来。
查理斯敛了有些失态的神色，低下眼眸，面容难掩疲惫之色：
“远征计划，我已宣布。今日就到这里，各位请回吧。”
小水抿了抿唇，收回担忧的目光，偏过头，恰好与陆骁的眸光撞在一起。
她动作滞了滞，身躯微微一颤，垂眸轻叹了一声。
第44章
离开了林斯上将的葬礼，小水回到了陆骁为她仿制的那个小塞壬之海中。
接触到带着家乡气息的海水，她只觉得自己的每一寸肌肤，每一道神经末梢都舒展开来，双腿也变回了她最为熟悉的鱼尾模样。
身旁矗立着的，便是跨越数百万光年，从塞壬之海运来的礁石。
小水爬了上去，坐在礁石上，闭上眼，忽视那刺耳的嘶嘶机械运作声，假装自己还在儿时最熟悉的大海……
直到一道灼热的目光出现，炙烤着她的后背。
小水眼睫一颤，知道是陆骁来了。
她能感觉到，陆骁现在奇异而矛盾的心境。
既烦躁，又心安。
因查理斯的决定而烦躁，因看到她坐在礁石上的模样，而心安。
小水没有回头，垂下脑袋，鱼尾在浪花上轻点，掀起细小的水花。
她看着自己的尾巴尖，轻声说：
“我们不可能掌控每一件事，它们总有偶尔滑脱的时候……没关系的。”
一阵柔软的浪潮覆过心头，冲淡了烦躁的心绪。
——小水知道，那是陆骁的感受，不是她的。
陆骁走入水中，将她拥进怀里，脸埋在她脖颈，深吸了一口气，长长喟叹了一声。
小水感觉到那股热气拂过，暖融融的，痒痒的，让她脸颊也有些发热。
良久，他开口，低低地道：
“活到现在，我唯有三件失控的事。第一件，先王在我面前遇袭，精神力暴.乱，陷入永久昏迷，我无能为力。”
小水仔细听着，细白的手指轻轻覆上他手背，安慰地轻抚。
“第二件事，我尽心以对，查理斯视我如仇敌，不死不休。”
小水眼睫颤了颤，莫名心虚地想要收回手，却被陆骁以大手牢牢反握住，紧紧攥在手心。
“第三件事，遇到你。”陆骁说。
“……”小水咬了咬唇，有些不安地垂下头。
他要说什么……
他是后悔遇到了她，导致与查理斯彻底决裂吗？
“你让我失控，让我做出一些……我曾经无法理解的事。”陆骁说。
“你……你后悔吗？”小水忐忑不安地问。
她脊背有些僵硬，不敢回过头来，看陆骁此刻的表情。
陆骁低低笑了一声，笑声震动，隐隐撩动她发尾。
“我从不后悔。”他说。
陆骁的话，让小水彻底柔软了下来。她觉得心口好像有一只鸟儿飞了起来，扑腾着翅膀，在微风中翩跹，越飞越高，越飞越轻盈。
她侧过脸颊，看到陆骁近在咫尺的侧脸，一如既往地线条冷硬，透出几分不近人情来。
与他心中热烈，完全是两副模样。
小水动了动肩膀，微微挣脱了他的怀抱，而后偏过头，快速在那薄唇上轻轻吻了一下。
这一吻结束得很快，像一只细蝶扑闪而过，蝶翼在他唇畔轻触了一下便飞走。
本该是柔情万分的动作，却凭空勾出几分难熄的火焰来。
陆骁眸色一深，呼吸窒了一下，望着面前浅粉的唇瓣，忍不住低下头，深深吻了上去。
小水近乎被这一吻封堵住呼吸，不自觉地伸手想要推开他，那人却是不依，大手紧紧握着她的腰，加深了这个吻。
一吻结束，小水已是双颊如火燎，鱼尾柔软得支不住身躯。
“还没有试过鱼尾。”陆骁将她打横抱起，放在礁石上，俯身在她耳边轻声呢喃。
小水脸颊更是红透，却耐不住那人殷切而热烈的眼神……
……
……
饶是有小水在旁安慰，查理斯的远走，仍是让陆骁身上一连几天都蒙着一股若有似无的低气压。
对陆骁而言，联邦人类对安格斯族的了解实在太少，还不足以支撑他们打一场胜仗；查理斯却认为，他已是少数曾直面并战胜过安格斯族的联邦人，况且，他太需要这个功勋。
小水知道，陆骁一定是用尽了办法，想让查理斯留下来。可高傲倔强的查理斯，这次却是铁了心要经受历练，怎么也不肯让步，仍是率军离开了。
长久以来的发展和累积，使得联邦内部的局势错综复杂，牵一发而动全身，无论如何，都需要有陆骁坐镇萨尔托斯，才能压下野心勃勃的各方势力，保证整个联邦主星的和谐。
更何况，现在萨尔托斯城中，还多了一个小水。
——对陆骁而言，她是更深的牵挂。
如此一来，他更不可能像林斯上将生前那样，跟随查理斯远征，保护他们的国王。
于是，查理斯带着联邦大批精锐出发，前往遥远的天鹅座，那个被探测到的阿尔法号星门，也是安格斯族与其曾经所在的宇宙的连接点，它们如今最为可能的根据地。
而小水则回归了她来到萨尔托斯星之后的日常生活——帝国军事大学。
除了每日宵禁、禁止熬夜之外，陆骁给予了她最大程度的自由。她几乎是在萨尔托斯城的任何一个角落都畅行无阻。当然，有些危险的地方，还是需要有护卫陪同。
唯一让小水感到不安和不确定的一点是，她作为查理斯未婚妻的身份，似乎并没有被撤销。
饶是流言如疾风，早就席卷过了联邦上上下下，查理斯却从未在任何一个场合，宣布取消与她的婚约，以至于她无论到了哪里、身边陪同的人是不是陆骁，总会有人称呼她为未来的王后。
好几次，陆骁当场便黑了脸。
可唯独这一点，他无可奈何。
毕竟，查理斯已人在天鹅座，出于对其安危的考虑，陆骁不能立刻把人从天鹅座叫回来，当众取消婚约。
他心中知道，这其实是查理斯刻意为之。
某种程度上，他其实低估了查理斯对小水的执念。
小水对此也感到颇为抱歉。尤其她能感觉到，陆骁十分介意这一点。
她决定，等查理斯从天鹅座回来，就和他见上一面，认真地把取消婚约的事情谈好。
不过在当下，却是有一件更重要的事要做。尤其是，在她目前的身份仍然很好用的情况下。
小水知道，这样对她的名声不好，可是她却无法放任，当自己与陆骁甜蜜地拥吻之时，她的族人仍在遥远的塞壬星，被联邦人类奴役，流着血与泪，成为开采矿石的工具……
查理斯出征之后，联邦帝国需要更多供能远航的原石，重启甚至加大了对塞壬星的开采力度。小水之前的把戏已然失效，就算如今多方奔走，那些大臣只是碍于礼节，与她见上一面，却不肯真的出手帮她延缓对塞壬星的开采进程。
小水不知道该怎么办。
她迟迟不敢求助陆骁，只因为她下意识地觉得，无论两人私交如何亲密，甚至已经互通了心意，陆骁一定仍是会牢牢站在联邦利益之上，绝不可能因她而动摇。
而她也不希望，因为这件事，让陆骁为难。
就在她犹豫不决的时候，李尘把她约到了海洋生物系的大楼，给她带来了一个最新消息。
这段时间以来，在小水那具有净化能力的歌声的帮助下，联邦主星的研究者们，重新鼓起了探索大屏障之外世界的勇气，尤其是几万年来一直萦绕着剧毒的萨尔托斯外海。他们大大拓展了对屏障外领域——尤其是外海的探索和研究范围。
曾经冷清寥落的海洋生物系，更是因此而得到了整个联邦的重视，无论是经费等级，还是研究权限，都提高了数个层级。
以李尘为核心的研究团队，也早已成为了重点扶持人员，在政府的大力支持下，不断深入探索，试图揭开外海的神秘面纱。
这几天来，他们的研究，有了一个最新的进展——
“小水，你知道吗？果真如我所想，外海那些剧毒，不是凭空诞生的，它们有一个持久的、庞大的污染源，你知道是什么吗？”
一段时间没有见面，李尘圆滚滚的身躯清瘦了许多，整个人因为沉迷研究，双眼放射出一种光辉的异彩。
小水看他模样，不禁有些好笑。
现在的李尘，满脸写着一个“痴”字，显然是为他所研究的东西深深着了迷。
她摇头笑道：“不知道啊，告诉我，你发现了什么？”
“几万年来，对那个神秘的污染源，联邦的研究者们确定不了其位置，找不到其形态，无法明确其构成……众人一直以为那是联邦科技目前唯一的死角。可是近期以来，结合对安格斯族的发现和了解，我终于逐步确定了，那不是什么固定的污染源，那是一种生物！一种精神形态的宇宙生物！”李尘兴奋地说。
小水的嘴巴慢慢长大：“宇宙……生物？精神形态？那个赛林斯先生曾提出过的假说？”
小水在进入海洋生物系后，虽然并没有像其他学生众多的系所那样，跟随着大班上课，却曾经为了净化外海，独自在很短的时间里，阅读了大量有关于宇宙海洋生物的文献。
她自然清楚，虽然曾有宇宙生物学家提出关于精神系生物存在的假说，但在联邦人漫长的星际探索与征服运动中，他们从未发现过那样的存在。
于是人们认为，世间生物，必有承载其灵魂的□□，无论那是矽基还是碳基。
关于精神系生物的假说，一直只是假说罢了。
可是现在，居然被证实了？
“对！就是那个假说！”李尘说，“安格斯族其实并不是最纯粹的精神系生物，他们有两种形态。那天我受邀去查看了一个安格斯族间谍的尸体，发现它体内所蕴含的能量与其质量并不相符。这点启发了我，我重新去外海取样，这才意识到，精神系生物假说的真实性……那些无法确定其元素的剧毒元素，其实是外海那些精神系生物所释放出来的攻击性信号。”
“攻击性信号……”小水思索了片刻，眼尾缓缓弯了下来，“你是说，那些外海的生物，其实一直把联邦人类视作入侵者，兢兢业业地不断释放攻击性信号，认真抵抗了几万年？”
原来，假说之中，那缥缈的精神系生物，竟一直生存在萨尔托斯星之上，只与联邦人有着一个屏障之隔，他们却未曾发现过，还把对方释放的攻击性信号，视作外海散发的不明剧毒。
“对！”李尘严肃点点头，“这正是为何，你的歌声，对那些毒素的净化作用会那样强烈。这不是物理反应，而是因为那些精神系生物能听到你的歌声，它们被你安抚下来，停止了释放攻击性信号。”
李尘转过头，目光灼灼看着小水，却见小水目光沉静，好像没有什么喜悦的神色，顿时察觉到有些异常：
“怎么了吗？我以为听到这个，你会很开心。毕竟净化外海有望了。”
小水轻轻摇头：
“没有啦，这确实是个好消息。只是以前，我以为净化了外海，我就可以在萨尔托斯城中游泳。可是现在我发现，无论在这里生活得多么惬意，多么快活，塞壬星的水妖们，永远都挣扎在那样水深火热的境况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