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封信写完,苏柳荷已经不会流眼泪了。
她愣愣地坐在桌边望着这封告别信,呆了一夜。
后面几天,苏柳荷一直惴惴不安,连迟钝的小助理都看出她的不对劲儿。她推说自己例假来不舒适,硬着头皮继续上班。
八月的最后一天,苏柳荷去顾家小洋楼吃送行饭。饭桌上气氛还是不错,其乐融融的。每当看到佟虹雁和顾司令俩人相亲相爱的模样,苏柳荷鼻子就发酸。如果不是因为她父母,她跟顾毅刃也会琴瑟和鸣吧。
苏柳荷把佟虹雁给她的那对翡翠镯子藏在一个花瓶里,这东西她敢戴出去,转头就得让人撸下来。还不如物归原主,佟虹雁以后也好给下个儿媳妇。
苏柳荷觉得自己神不知鬼不觉地布置好一切,当天晚上跟顾毅刃在他的卧室滚了半夜。
顾毅刃格外眷恋温柔,早上起来,苏柳荷觉得身上全被他的吻标记过了。
顾毅刃的火车票在上午十点,苏柳荷的在二十点。
顾毅刃已经换上挺括的授衔军装,站在站台上意气风发格外耀眼。许多旅客同志们,与他擦肩而过都忍不住回头。
顾司令一家都过来送行,连阿武和小李都来了。
顾孝文笑得比哭得还难看,让顾毅刃放心得去,父母有他伺候着。惹得顾毅刃想要抽他。他去军营又不是去黄泉,哭哭啼啼不像话。
“是啊,基层锻炼也就两年,以后还会挪地方。”佟虹雁在顾司令身边大半辈子,对此很懂:“要是表现好,回京市部队在你爸手下干也是可以的嘛。”
顾司令没表态,但脸上的笑容暴露出他此刻的骄傲。他站在顾毅刃面前帮他整理军容,拍拍他的肩膀说:“不愧是我的儿子,我那帮老伙计都羡慕我啊。哈哈,去吧,天高任鸟飞!咱们家以后你就是顶梁柱啊。”
佟虹雁捅咕他一下,顾司令看了眼苏柳荷笑着说:“你们两个小年轻的先说着,我们在车里等你。”
这里是始发车,距离发车还有十多分钟。
苏柳荷觉得面前的顾毅刃与她梦中所想象的一模一样,年轻俊朗、意气风发,他坚定的眼神能让他破除千难万阻,能让他成为国家的栋梁,顾司令的完美接班人。
顾毅刃站在苏柳荷面前,深邃的眼神看着她,静静地不说话,眼里只有她。
苏柳荷兜里还揣着火车票,昨天去小洋楼前把行李放在储存窗口。
待会顾毅刃一走,她去找顾司令和佟虹雁扯个理由让他们先走,她转头可以从进站口验票候车。
顾毅刃语调不高,却很温和:“手表戴着吗?”
苏柳荷伸出手腕,顾毅刃摩挲着表盘短促地笑了下:“的确很适合你。有一个说法,戴着对象的手表,可以让对方分分秒秒都想着自己,你觉得对吗?”
苏柳荷只想哄着顾毅刃快点上车,她舔舔唇,嗓子有点沙哑地说:“对。”
顾毅刃又笑了:“苏柳荷,这辈子你都会陪着我,做我的人对吗?”
苏柳荷犹豫了一下,没发觉顾毅刃温和的外表下,深邃的眼神幽深地看向她。
“对。”
听到这个答案,顾毅刃眼神暗了暗。他飞快地拉过苏柳荷在她额头落下轻吻,一闪而过的亲吻苏柳荷还没反应过来,顾毅刃已经松开她:“快去吧。”
苏柳荷站在原地说:“你先上车,我看着你上车再走。”
顾毅刃伸手捏着她的下巴,审视着她的表情,随即放开手笑着说:“好。”
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错觉,这次长久的分别,顾毅刃居然表现的很平静,没太多分别的悲伤。
不过他一直坚信自己过几个月就会过去,这样说来也是可以理解。
苏柳荷见他提着军用包,头也不回地上了火车,她的心忽然如刀割一样难受。
她在站台上跑着往他的卧铺去,明明那么近,却又那么远。
顾毅刃放好行李,坐在窗户边望着苏柳荷。他甚至连手都没抬,眼看着火车长鸣,渐渐启动,顾毅刃用口型告诉她:“我等你。”
苏柳荷瞬间泪如雨下,站在原地疯狂地勾勒着他的面孔。
从此一生,恐怕再也见不到了。
她从火车站出来,见到顾家人,他们都以为是这次短暂离开让她哭泣的,其实她难过的是永久的分别。
“那你去那边等,我瞧着出站口就在不远。”听到苏柳荷还要等老乡,顾孝文指着一个方向说:“那边树下面阴凉,我从前老在那下面蹲着。”
苏柳荷勉强笑了下,跟顾孝文说:“谢谢你。”
顾孝文大惊失色:“你怎么还说人话了?”
苏柳荷小脸一板:“快走吧你。”
顾孝文没心没肺地笑着说:“这还差不多,我们走了啊。有事您说话诶!”
苏柳荷站在路边目送他们一家人离开,感慨自己真是错过了多么好的一家人啊。
她顺着顾孝文指的方向找到那棵树,还真的蹲了十来分钟。可能被太阳晒的,她有点头晕。站起来以后,到商店买了汽水喝了才好。
她见到商店边上就是车站邮政局点,把兜里揣着的分别信拿出来。她问过邮政员,从京市寄到夏石部队需要十天,那时候她已经到达泉州寻找父母了。
她去邮政柜台买了邮票,贴上后将信投在邮筒里。苏柳荷离开时,正好与一个平头小青年擦肩而过。
她满心满脑都是要离开顾毅刃了,并没发现对方进到邮政局,指着外面的邮筒说着话。
所有的一切都安顿好,苏柳荷抱着简单的行李包坐在候车室。
有事干的时候还好,脑子里不会不停地闪现顾毅刃的身影。这下要在候车室待到晚上,她坐在角落里眼泪控制不住的往下流。
候车室的工作人员盯着她好久,后来走过来询问:“同志,是不是遇到什么难处了?钱丢了还是东西丢了?你说出来,我们帮你想想办法。”
苏柳荷哽咽地说:“人丢了。”
对方大惊失色:“什么?有人贩子?!”
苏柳荷忙说:“不是,是我刚才在外面摔了一跤太疼了。”
“嘿,那叫丢人了,不叫人丢了。”工作人员松口气,耐心地说:“需要去医务室吗?”
苏柳荷说:“不用,谢谢你啊同志。已经不疼了。”
“那好吧,我们值班室就在那边。”她指了个方向告诉苏柳荷:“二十四小时都有人。”
工作人员半信半疑地离开,进到值班室还不忘从窗户里盯着苏柳荷,生怕她干出点什么事。
苏柳荷这下没法哭,忍着忍着忍不下去了,就去卫生间给自己一个大嘴巴子。这一下下手挺狠的,小脸上顿时红了。脸上火辣辣的,压下去几分心中的悲痛。
可能是伤心过头,一巴掌下去,苏柳荷居然被自己打恶心了。走了几步,又冲回到卫生间嗷嗷吐了一顿。
跟在她后面进来的大娘吓得不行:“姑娘,您这是有什么大病啊?!”
苏柳荷漱完口,眼泪汪汪地说:“大娘,我是有点大病!”
大娘心疼地说:“啧啧啧,这么好一姑娘,啧啧,诶诶诶,后面的别插队啊――”
苏柳荷洗了手重新回到候车室,座位上多了一盒桃酥饼干。她不由得往值班室看过去,那位工作人员跟她摆了摆手。
苏柳荷鼻子又酸了,化眼泪为食欲,硬是把一整包桃酥饼干消灭了。吃完饼干,她蔫儿吧唧地靠在椅背上,如此嘈杂的环境中,她居然睡着了。
等她醒来以后,听到广播里正好放着检票的消息。她赶紧起来,刚一站起来便头晕目眩想要呕吐。
苏柳荷强撑着通过检票口,顺着人流往车厢里走。上铺位置逼仄封闭,爬上去只能躺在位置上。
夜间登车的旅客们也早早的躺下来,当列车启动时,她的心也死了。
与此同时,前往夏石市的火车经停,一个宽肩长腿的俊美军官走下列车,幽深地看向夜空中的飞鸟,视线如同囚笼。
第38章 顾毅刃你听我解释
绿皮火车在轨道上慢悠悠的行驶。
遇站便停、遇车便让,一千多公里的路程,让它驶出二万五千里的架势。
路途两边由平顶矮房,逐渐向南方的三角顶矮房过渡。北方的平顶因为天气干燥雨水少,能存放食物和柴火。南方天气潮湿雨水多,三角顶让雨水滑落,不蓄积污水。
京市的九月,早晚已经有人穿上长袖秋衫。绿皮火车越往南走,气候越热。苏柳荷在列车上不方便穿着艳丽潮流的连衣裙,学着刘燕大姐每天的装扮,换成不起眼的朴素碎花衬衫和蓝色旧工人裤。
火车上不方便梳洗,两天下来苏柳荷将秀发编成大麻花辫用木筷戳在脑后固定,刘海用黑发卡别在两旁,露出洁白圆润的额头。即便如此,路过的旅客还是忍不住多看她两眼。
漂亮的杏眼心事重重地望着窗外,这次破釜沉舟,她决不能失败。
“盒饭啦,茄子土豆疙瘩汤了。四角一份,一荤一素啊。”
苏柳荷探头见到乘务员推着餐车过来,招手说:“我要一份饭菜。”
“四角,饭盒押金一角。待会我过来收饭盒。不用洗,放一边就行。”
“好。”
苏柳荷将五角钱交给乘务员,拿着热乎乎的盒饭见到餐车上还有汽水,又给自己买瓶汽水。
吃好喝好才有精力揭发他们,她已经调整好情绪,像一只斗志昂扬的小狮子,绝对要咬住他们不放。
她这两天在心里一条条列举亲生父母的罪状:婚内出轨、生下私生子、遗弃孩子…她要找到他们单位去,让他们都别想做人。如今她是光脚的,不怕他们穿鞋的。
“小姑娘,你一个人能吃得了这么多东西啊?”
下铺让苏柳荷坐在床边的大娘和气地说:“我这里还有煎饼,你瞧你花那么多钱,大娘给你吃点煎饼不就把钱省下来了。”
她儿子坐在走道边上,无奈地笑着说:“娘,你管人家做什么。现在生活好了,总不能让人家有苦硬吃。”
苏柳荷看到头发花白的大娘啃了两天煎饼,铝饭盒的菜很多,她拿过大娘的碗说:“的确吃不完,我给您均点别浪费。”
大娘一下急了:“我不是那个意思。”
苏柳荷笑着说:“我这两天坐车坐的没胃口,算您帮我。”
铝饭盒里有肉沫烧茄子和清炒土豆丝,苏柳荷一样分给她一半。
大娘的儿子非要把饭钱给她,苏柳荷不要,于是被大娘塞了一卷黑米煎饼让她磨牙。
“原来你也去福州啊。”
吃饭时,大娘问到苏柳荷什么地方下车,知道是同路笑着说:“我姓孙,跟我儿子都是福州石师的,没想到咱们真有缘分,大老远坐在一块了。你快尝尝煎饼,是我老妹亲手做的,我嫁到福州四十多年就盼这口,做梦都馋啊。”
苏柳荷艰难扯着煎饼,好不容易咬下一块嚼了嚼,感觉味道一般,有股捂太久的味道。
当着大娘和她儿子的面,苏柳荷不好把煎饼扔了,放在手边言不由衷地说:“是挺好吃的,待会我拿上去慢慢吃。”
她慢吞吞地把饭菜吃完,不大会儿功夫乘务员过来把饭盒收走将押金退给她。
苏柳荷吃过饭,有些犯饭盹。从前也有过,也没像这么严重。她跟孙大娘说了声,脱了鞋爬到上铺睡觉。
睡到一半,被孙大娘拍醒。老菊花的一张脸出现在苏柳荷枕头边吓得她一跳:“怎么了?”
孙大娘收回手,攀在栏杆上说:“快瞧瞧这是不是你的包?刚才睡你对面的女同志下车要把你的包拿走,我说这是你的没让她拿!”
苏柳荷顿时惊醒,包里没别得东西,是她换洗的衣服,还有一件…顾毅刃的军衬衫。
孙大哥把包递给苏柳荷,苏柳荷缩在上铺扒拉着包,里面顾毅刃的军衬衫已经没了。
苏柳荷怔怔地坐在那里,火车已经出站,那位女同志消失在人海之中。
苏柳荷觉得自己最后一丝念想也没了,断个干干净净。
苏柳荷把酸涩感咽进肚子里,听到下面孙大娘问:“丢东西了吗?要不要我帮你把乘务员找来?”
苏柳荷探出头挤出笑容说:“没丢,不用找了。谢谢你们。”
孙大哥一看就是南方沿海的长相,很精明。他面对苏柳荷却傻傻地挠着后脑勺,憨里憨气地说:“苏同志,晚上我不睡觉专门帮你守着东西。”
苏柳荷摆手说:“没事,我没有贵重物品。也就带了几元钱,在车上也花得差不多了。”
孙大哥看了孙大娘一眼,孙大娘挤着眼尾的皱褶说:“出门在外就该互相关照。好姑娘,你一个人出远门,是有人来接吗?”
苏柳荷垂下头说:“我来投奔亲戚的,他们还不知道。”
孙大娘喜笑颜开地说:“那要去什么地方?明天下车咱们看看能不能顺路。”
苏柳荷警惕地说:“就在火车站不远,我自己能找到,谢谢您。”
听出苏柳荷言语里的拒绝,孙大娘也不强求。让儿子给她打了热水,喝完以后躺在下铺闭目养神。
绿皮火车的旅途漫漫悠长,上上下下的旅客也被这种气氛感染,并没有其他列车的火急火燎。听到到站的声音,才提着行李轻松地站在车厢内。
苏柳荷记不住一天到底经过多少个大站小站。中午吃完饭那会儿,卧铺车厢里还上来不少挑着扁担的农民,他们坐个两三站便下车了。
里头有卖鸡鸭家禽的小贩、还有青萝卜大白菜的菜农、还有挑着芦柑的果农。
苏柳荷睡了一觉又一觉,浑浑噩噩地听到有不少人问价格。探出头从上往下看,见到金灿灿的芦柑,赶紧加入抢购大军。
“一角钱三斤?”苏柳荷以为自己听错了,这也太便宜了。
孙大哥说:“芦柑这个价格算贵的,我们家里世代是渔民,辛辛苦苦捕捞上来的杂鱼,也不过是这个价格。”
苏柳荷又对沿海城市多了认知,回想起此刻南方沿海都是小渔村。国内主要的重工业、制造业等经济项目都在东三省老大哥手里,老大哥们是真勤劳啊。
去年大领导同志在南方某地画了一个圈,东三省老大哥们出了不少人力财力,让南方人们先富裕起来,期望以先富带动后富。
“我要三斤。”
苏柳荷把刚才押金的一角钱用来买芦柑,她自己吃不完,把芦柑分给同卧铺的几个人分了,自己抓了几个到上铺。
剥开芦柑,金皮的橘子香气让她神清气爽,成熟的芦柑果肉从透明的荚里一粒粒爆出来,咬上一口像是吃粒粒橙,果汁在齿缝中崩开。
苏柳荷吃饭菜没胃口,却一连吃了三个芦柑。吃完到了洗漱的事件,她刷过牙趴在上铺望着忽明忽暗的窗外景色期盼着明天的到来。
就在她昏昏欲睡之时,忽然车厢里传来广播声。
‘广播通知:列车下一站乐青市。乐青市属于福艾省。根据本地省界管理,非福艾省户口过来务工、探亲、学习的同志,请准备好介绍信,我们将于下车时检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