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声音喑哑,刮着耳膜,又悄然化进心底,撩拨心弦。
“既然没睡,又为什么装睡?”她开始清算。
被她压住仰躺着的人理直气壮,“我没有装睡。”
“没装睡还一直闭着眼睛?”
秦淮舟目光微闪,移开不久后,又重新看回她,看着应该是找到了新的理由,“苏使君可听过一个词?”
“什么?”
他语气诚恳,“闭目养神。”
“原来是闭目养神啊,”她直接撑着他起身,“夜还长,秦卿就继续闭、目、养、神吧。”
“等等。”
她再次被拉下来。
秦淮舟抱着她重新调整好姿态,和她一起窝在矮榻上,“之前的话,还没有说完。”
她身形一僵。
看来这个话题是揭不过去了。
面上只做无谓,又欲起身,“既然有话要说,就坐下好好说。”
“这样说就很好,”箍在腰间的手继续使力,让她动也动不得,只能听他说,“苏使君还没有回答秦某,那日在偏殿,为何不见我?”
“想听真话还是假话?”
额头落下一道温软触感,“……别骗我。”
她抬眼看他,“真话就是,我不喜欢道别。”
“不喜欢道别,”秦淮舟重复了一遍她的话,“除了这个,就没有其它了?”
她挑眉,“其它什么?”
有人暗示无果,贴在她腰上的手便又往自己的方向按了按。
跟着换另一种问法,“如果是假话呢?”
“假话么,”她看他眼中的期待神色,“秦卿天人之姿,如玉风骨,若是见了,我怕被摄心夺魄――”
眼见着有红晕漫上他耳朵,她这才不紧不慢的说完最后一句,“把你一起劫走。”
秦淮舟轻咳一声,“苏卿这是假话?”
“秦卿不信?”
秦淮舟摇摇头,“不信。”
“那秦卿信什么?”
信什么呢?
秦淮舟望着她的眼睛,有片刻出神。
他信……生生世世一双人,信曾经沧海,心有灵犀。
信他们会白头不疑,朝朝暮暮。
良久没有等来秦淮舟的回答,她只看到他眼中思绪一个接一个转过。
不禁抬手抚在他眼角,有意无意地催促,“这么难说呀?”
秦淮舟笑了一下,“我信,你说的都是真话,还有……”
说到这里顿了顿,像是等着她问。
她于是遂了他的意,问出一声,“还有什么?”
“你也舍不得我。”
他这话说的十分得意,话音落,便精准寻到她的唇瓣,含吮住。
离开的间隙,她贴在他唇边,喃喃出声,“如果能预知未来,我就应该早一点……把上次没做完的事,继续做了。”
手跟着从他心口处摸索着,抓到他衣襟边缘,目的明确的往两侧拉。
恍惚间像是听到一声轻笑,笑声里带出满足和喟叹。
天地倒悬,帷幔如云如雾,遮蔽视线。
有时候她掌控航帆,是全然主导的姿态。
有时候会被逼至极限,像在逼迫她退缩,求饶,但是她不。
她被锁在乱流里,有时像浮木,有时像楼船,抵御暗流涌动,对抗波涛汹涌。
双唇衔着热烫霞光,在峰峦崖谷流连。
暮云行雨。
朝云行雨。
已然天明许久,紧闭的房门缓缓开启,两人从门内走出。
苏露青的目光,落在自己一直被他握着的手上。
秦淮舟私有察觉,转头看向她,“怎么了?”
她晃了晃两人紧扣着的手,“秦卿不累?”
“不累。”
秦淮舟心情很好,唇角一直不自觉的勾起,“昨日和你说过,为庆贺苏使君升迁,我准备了很多贺礼。”
等看到堆了满室的贺礼,她摇头浅谈一声,“这些东西,说成是所有同僚来送的贺礼,我都信。”
“没有别人送的。”秦淮舟纠正她。
她从最近的一样东西看起。
是一盒珍珠,颗颗都有拇指大,每一颗都圆润饱满,成色十足。
再往后看,有成套的雨过天青茶盏,成套的缠丝玛瑙酒具,屏风从桌屏到大屏风应有尽有,更不用说衣箱里成匹的织锦绫罗,每一样都大有来头的文房四宝……
贺礼包含了衣食住行方方面面,她走马观花似的看了一圈,也差不多过去大半个时辰。
最后她坐在桌边喝着饮子休息,抬头看向秦淮舟,“这些东西,都是这几日置办的?”
秦淮舟轻咳一声,“……也有从前看着不错,让他们暂留的。”
自成婚以来,也不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会单独留意些……他认为她会喜欢的东西。
起初这种念头起来时,都会很快被他按回心底。
但渐渐地,他开始顺其自然,看中的东西就都留下来,然后存在一处地方,只等着哪一日找到时机,将这些东西,连同他的心意,都摊开摆明。
唇边忽然被递来一只小巧的海棠杯,低头看到她拿着杯子,对他笑道,“小小回礼,不成敬意。”
看他喝过杯中饮子,她接着问,“你先前说,还有一件旧物?”
秦淮舟点点头,“不在这里,我说完你若还想看,我再带你去。”
她心中大概猜出是什么,开口时只道,“好啊,你先说。”
“是裴相之物。”
秦淮舟提到裴相时,专门观察了一番她的反应。
见她没有异色,接着道,“当时裴相得了一本棋谱,其中一局残棋十分精妙,裴相与父亲打赌,谁若能胜,就可以得到对方新添的一样东西,父亲胜了,得到裴相新添的一把琵琶。”
之后的事情就不用多说,如今裴相之物早已随着岁月烟消云散,这把琵琶一直收在侯府,算是旧友留在世上的慰藉。
她想了一会儿,点点头,“我想看。”
琵琶收在外院书房。
紫檀木的琴身,琴轴嵌的白玉,琴头嵌有螺钿,琴弦是新换的,还没有调过音。
是一把好琴。
她能想象到,经由这把琴弹出的曲子,该是怎样的仙音。
她缓缓伸出手,轻轻碰了一下琴身。
细腻的触感落在指尖,仿佛带她回到从前弹琴的时光。
她又试探着,弹向最近的那根弦。
弦声不在调子上,但是从这把旧琴中发出,就像是隔着漫长岁月,从多年前传来一般。
不敢惊扰,不敢再触。
但在她打算收回手的时候,秦淮舟的手从旁边伸来,自下托住她。
“这把琴只有你能弹,我记得小时候,你教我调过弦,你还记得吗?”
一些……久远的记忆隐约浮上来。
她笑了一声,“你如今还会调弦吗?”
秦淮舟仔细想了想,诚实的摇头,“它有固定的弦声,我只知道应该转琴轴,但听不准。”
“我也调不准了。”
她重新抱起琵琶,*在一旁坐下,顺势转过琴身来,一手转动琴轴,一手拨动琴弦,循着记忆调出琴音。
至于音调是高是低,她却不知。
多年不曾练习,从前习得的技法已然生疏,到如今还能隐约记起的,只有初学时一段最简单的曲调。
生涩的,稚嫩的,如同新生的鸟雀喳喳学歌。
但是秦淮舟却点头认真的赞道,“好听。”
“哈,好听什么,”她笑着把琵琶塞到他手里,坦然说道,“这么多年没弹过,都忘光了。”
“不过,”她正色道,“还是要多谢你。”
琵琶被小心地放回琴架上,秦淮舟重新拉住她的手,“你我之间,不必言谢。”
一日光景过得飞快,两人无所事事了一天,快近日暮时,忽听秦淮舟提议,“去放一盏孔明灯吧?”
她以手支颌,撑在桌边,单手转着一只缠丝玛瑙海棠杯,“你今天有些不一样。”
秦淮舟的目光看过来,“哪里不一样?”
她回忆着,“以往休沐,你不是看书,就是出去做什么事,忙得很。”
“你不也是?”
秦淮舟直接起身来拉她,“难得一日闲,莫要辜负好风光。”
她任由他拉着自己穿过廊庑,到园中的亭子里。
亭中已经备好孔明灯,石桌上还搁着笔墨,灯火已经点亮,罩着防风的琉璃罩,亭檐也挂着几盏灯,将这里照得有如白昼。
她露出了然神色,“你早就准备好了吧?”
这一整日他们都在一处,她可没见秦淮舟做过什么孔明灯。
秦淮舟面上露出几分赧然,提笔蘸墨递给她,转移话题,“写心愿吧。”
“水边放灯才好看呢,”她没有马上接那支笔,语气带出调侃,“还是说,秦卿没有放过孔明灯,担心在旁人面前出丑?”
“……真是冤枉,”秦淮舟叹息起来,末了想到什么,问她,“你想去曲江池?”
她算了算往来时间,“想。”
“那就去。”
秦淮舟说着,将毛笔塞给她,“写完就去。”
她接过笔,在孔明灯上虔诚写下:
愿世间再无冤屈。
从布政坊到曲江池,路程实在是远,两人几乎没有耽搁,带上孔明灯立即骑马出府。
到曲江池畔,夜色虽已深沉,曲江边依然还有很多人。
水面漂浮着河灯,灯火月色一同倒影在水面,粼粼。
沿着水面时常升起一盏盏孔明灯,有些上面写了字,有些没有,但放飞的都是同一片心愿。
苏露青在准备放起孔明灯时,忽然想到什么,看向身边的人,“秦卿许了什么愿?”
秦淮舟同样向她看来,灯火映在他眸中,眸色比灯火更亮。
“我许的愿是,无论你所求为何,我都助你如愿。”
她心中一动,面上笑道,“说出来可就不灵了。”
“无妨,我也写过了。”他示意她看孔明灯的另一侧。
但在她打算转过来看时,又被他按住手。
看秦淮舟对她摇摇头,如法炮制,“偷看就不灵了。”
孔明灯放飞,一盏新的心愿缓缓升空。
在孔明灯的另一侧,一手行楷矫若游龙,写着:
生生世世,朝朝暮暮。
她不经意间望到那行字,目光从天边的灯火,转到身边的人。
有些话只适合在此时此刻说出口,这样想着,她也这样说了,“你知道我为什么想和你打那个赌吗?”
她刚说完“赌”这个字,就见秦淮舟眸中蒙上雾色,眉头紧跟着蹙起,是不高兴的意思。
他不说话,就这么望着她。
她顶着这样的目光,告诉他答案,“因为……乌衣巷行事,你也看到了。我这样的人,是要下地狱的。”
她看到他终于得到答案,卸下忧虑,轻快笑笑,“那也无妨。”
他伸手揽住她,在她眉心,虔诚落下一吻。
那也无妨,从现在起,他替她求神拜佛,替她做善事,积功德。
既然往日不可回转,那就从此刻起,拉她出恶障,帮她洗心神。
若她仍坠地狱,他何妨跟进去,抢上一抢!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