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别霜接过巾子擦擦脸,一言不发。
“去之前您还说这事儿一定下来,您就能安心了呢。要不明儿我叫人过去传句话,让姚公子直接都按他说的来吧?姚公子别的不说,人是靠得住的,全权交给他没什么不能放心的。”芙雁一边说,一边蹲下来为她擦手,结果拿过她的手一摸,惊道,“怎么这么凉……小姐您别是受寒了。”
她把方别霜扶到床边坐下,匆匆下去煮姜汤了。
更漏声声,满室阒寂。方别霜枯坐半晌,终于抠着被褥上的绣纹,从乱成一团麻的思绪里挑出了一根明线。
她一绺一绺地捋着。
这世上只有亲娘的爱是无条件的。像吴氏待方问雪,她费心为她筹谋,却从不要求她反哺什么。
她的娘亲如果还活着,应该也会这样待她吧。
而那些男人里,姚庭川对她好,一是图她漂亮,二是想要她为他生几个漂亮孩子传宗接代,帮他孝悌老母、打理家事。这都没什么,她对他也有所图,所谓男女婚姻不过是共谋利益。
方仕承有时候对她好,就全为的他自己了。
那螣馗对她好,为的是什么?
方别霜掏出那块白璧,一遍遍摩挲着。
他在许愿莲灯上贴的那四个字,到底是什么意思?
如果“阿霜”指的是她,那“主人”二字呢?对她的称呼?
为什么要这样称呼她。
他们之间,必定有什么渊源。究竟是什么渊源?
方别霜怀疑他是故意让自己看见那张红纸的。
先是主动将莲灯递给她,她遮住不看,他就借口她弄皱了纸张,想拨开她的手。
就是故意的。
那既然想让她知道些什么,为什么不干脆直接说呢?
不能说么。
那她该好奇吗?
已是三更天了,她坐得冷了,想先卧下来歇着了。反正这些事,他不亲口说,她就算想破头也不可能一下子想明白的。
她连他具体是个什么东西都弄不清楚呢。
她往帐外唤小蛇上来睡觉:“衔烛,衔烛……乖乖!”
没动静。
小蛇又不知道跑哪去了。
方别霜无奈地裹紧被子,打算一会儿让芙雁帮忙找找。
等到她迷迷糊糊快要睡着的时候,芙雁端着姜汤坐到了她床边。
听她说小蛇又不见了,芙雁打着哈欠道:“肯定是它把身上的铃铛玩丢了,咱这才听不见响动的。您放心睡吧,不到天亮它自己就回来了。它不总爱半夜偷偷爬您床嘛?”
看芙雁困得眼睛都快睁不开了,方别霜不忍再多劳累她,喝完姜汤漱完口就放她去睡觉了。
想想也是,小蛇就算会夜里偷溜出去玩,天一亮肯定会回来的。已经不止一次这样了,没必要担心。
回到家以后,姚庭川把自己一个人关在了屋里。
他在窗前来回踱步,踱得大汗涔涔。
他越来越没办法说服自己今晚是眼花看错了。他宁肯信是自己疯了!
他真的看到了一个男人!
就在水面跃出一条鱼的时候,众目睽睽之下,那个男人抱住了霜霜。
霜霜竟没有挣扎。
明明当时有那么多人都在往那个方向看,为什么他们都说没看见?
那霜霜会不会是被这个男人吓到了,才在面对他时无精打采,连提亲的事都懒得与他相商了的?
不对……不对。
她肯定认识他。他们一起放的莲灯!
霜霜身边怎么会有一个他完全不知道的陌生男人的存在?
窗外夜枭清啸,姚庭川双手撑在桌上,忽然想起了两个月前自己还卧在病榻上的时候,方别霜与他提及过的一个男人。
一个逼她讨厌他的男人。
太不对劲了。
怎么会有这种怪人?
更不对劲的是,方别霜当时竟然真的在为那人的话感到苦恼。他第一次在她脸上看到那种努力共情,试图去理解对方的表情。
他追问是谁,霜霜不肯说。他那时以为是苏家的哪位年轻公子看中了她的美貌,想要撩拨她,还急忙提醒她苏家是个绝不能沾惹的虎狼窝,千万不能被他们迷惑了。霜霜失笑,说自己宁嫁死人,也不嫁他们。
他信了,也放心了。
他相信以霜霜那冷淡的性子,都对与她从小一起长大的自己没有男女之情了,那其他男人也一定没办法让她产生兴趣。
可是今天,他亲眼见到她伏在了另一个男人的怀里。
他连她的手都没碰过,她却肯让另一个男人抱她……
这两人,是同一个人吗?
如果是的话,他是谁?
到底是谁!
“喵呜——”
夜风呼啸而过,一道嘶哑的猫叫声从窗外飘了进来,瞬间把姚庭川从泥潭般越陷越深的思绪里拉了回来。
直到风吹得他全身打起冷颤,他这才惊觉自己身上的里衣已经被汗水浸透了。
大病方愈,他身体还虚着,不能思虑过度。
姚庭川虚脱了般扶着墙走到床边坐下,刚想唤李哥儿进来关窗倒茶,屋内突兀地响起了一道阴恻恻的男人声音。
“呵。”
姚庭川当即寒毛直竖。
他四下张望:“谁?!”
“砰”的一声,冷风把窗子拍到墙上,飕飕地灌了进来。
一只瘦弱的野狸花正坐在窗槛处打着呼噜舔爪子。
姚庭川拍着胸膛大口喘气,心想自己真是神经紧张过头了,竟然把猫叫声和风声听成了男人的冷笑声。
野狸花“咚”地跳下窗,径直朝他走来。
姚庭川往外喊人进来撵猫,刚喊两声,那道声音又响起了:“那条蠢蛇终于走了。”
这次绝非幻听,姚庭川惊得浑身发抖,直接跌下了床:“谁?谁在说话?!”
那野猫亮起了爪子,一跃扑到他身上,尖叫道:“你这种废物,也敢做梦娶她?”
“啊!救命,救命啊!有妖怪!妖怪!”姚庭川被吓得魂不附体,手脚并用地疯狂挣扎着,想把这诡异的野猫从自己身上甩下去。
野猫死死扣住他的肩膀,冲他怒吼:“我等这天已经等很久了。把你的身体给我吧,给我吧!”
“来人啊,来人啊!啊——”
姚庭川喊到一半,野猫“哈赤”一口咬住了他的脖子。
青年无力地瞪直眼,四肢抽搐起来。
李哥儿领着人踢破门冲了进来。
灯烛已熄,地上杂物零落,桌椅歪斜。
床边,刚才发出那声凄厉惨叫的青年正揉着脖子,缓慢地站起身。
李哥儿慌忙来问:“公子您可有伤到?是有贼人闯入吗?”
青年眯着眼,薅起怀里一只受了惊的野猫,玩味笑道:“不要紧,是只猫儿。”
灯被重新点亮了,火光幽微。本就身形文弱的青年一场病下来瘦得眉愈高、眼愈深了,反显出了几分凌厉气质。
李哥儿松口气:“这死猫,吓死我了!”
他想仔细检看下姚庭川可有受伤,却被青年抬手一挡:“没你们的事了,都出去。”
李哥儿着急道:“您被这野畜抓伤了吧,伤了得及时擦药啊!”
青年慢条斯理地抚摸着猫儿炸开的毛发,漫声道:“出去。”
李哥儿还想劝,忽觉头皮微麻,抬头一看,青年正无声地盯着他。
瞳仁乌黑,眸光森森。眼神极为不悦。
李哥儿不由打了个寒颤。
他硬着头皮指指他怀里的野狸花:“那这猫我给您扔——啊!”
李哥儿突然被青年一脚踹翻在地。
这一脚踹得极重,疼得李哥儿满头大汗。
众人惊骇,全都呆住了。
他们家公子一向怜贫恤苦,善待奴仆,其为人在整个姑苏城里都是出了名的温厚谦和,今天怎么……
“听不明白话了吗?”青年语气狠戾。
众人手忙脚乱地拉起李哥儿,迅速挤出了门。
终于安静了。
青年挠挠猫儿的下巴,闲步走到窗前,对那只正倒挂在树上,两眼瞪得炯炯有神的夜枭道:“告诉魔尊大人,在那条蠢蛇回来之前,我会得到方别霜的。”
“啾啾——”
夜枭扑棱扑棱飞走了。
翡狸把怀里抖抖擞擞的野狸花往地上一丢,笑容狰狞:“你运气很好啊。原本都快被吸干精气而死了,蠢蛇竟肯拿仙露救你。他还真是蠢得可怜。”
害得他没法儿完全占据这凡人的身体,只能先与他互换主魂了。
他的猫魂太羸弱了。
翡狸活动了下全身各处的关节,舒展了一番筋骨,不由喟叹出声。太久没化人形,他都快忘记人是怎么用双腿行走的了。
他眼神阴郁起来。
该死的蠢蛇。
不但轰碎了他的仙躯,还粉碎了他的仙魂。
要不是有魔尊那个狗东西在暗中为他捡拾魂灵碎片,他已经彻底魂飞魄散了。
被螣馗之怒杀死带来的剧痛,光是回忆一下,他都要股战而栗。
明明已经隔了好几世。
翡狸咬牙控制住颤抖的身体,一把握住桌案上被姚庭川当宝贝摆置起来的小玉瓶,一点一点捏成了齑粉。
他要得到方别霜。他一定要得到方别霜!
她本就该是他的。
翡狸扬手撒了手中粉末,咧大嘴疯狂地笑起来。
好主人,你的猫儿终于要回到你的身边了。
天将明时,方别霜从混沌的梦里惊醒了。
这一觉她睡得极累,中途醒来好几次。每次往四处摸,都摸不到小蛇凉滑的身子。
她坐起身,抖抖被子翻翻枕头,往外唤衔烛,依然找不到它。
她心里隐约有了一种预感。
她可能再也找不到小蛇了。
预感应验了。
后来几天她和芙雁两人把溪汀阁翻了个遍,连片蛇皮都没能翻出来。
方别霜想不通小蛇为什么会丢。
如果是被家里的下人捉去了,她总能听见点风声,毕竟方府就这么大点儿。
是它自己离家出走了吗?
为什么要走呢,她不够疼它吗?
芙雁起初安慰她说,也许过两天它玩够了就会回来,后来又说,其实丢了挺好,她本就不可能养它一辈子的。难不成等日后嫁了人,还把它带去婆家养?别把姚庭川吓死了。
她说得有理,但方别霜的心情还是很低落。
她真的很喜欢它。
想到自己以后嫁到别人家,连偷偷做点喜欢的事都不行了,她的心情就更加低落。
不过,所谓命运不正是这样。不自由,不自在,才是常态。
这已经是她能给自己争取到的,最好的命了。
自七夕那晚不欢而散后,姚庭川总想与她见面。
方别霜实在没心情见他,次次都推脱掉了。一则是丢了小蛇,她连着几夜睡不好觉,二则是螣馗那事弄得她心头烦乱。
有时候她真的很想把螣馗叫出来,跟他好好问个清楚。
不是她有多好奇,是她不喜欢这种被蒙在鼓里的感觉。要么什么都不说,要么全部说清楚,这算什么?
但他跟小蛇一样,任她怎么呼唤,都唤不出来。
真的走了。
每每想到此事,方别霜的脑子里,就会冒出一些奇奇怪怪的想法。
比如,掏出白璧,再对它说一句“回到他身边”。
……这样是不是就能找到他了?
“小姐,姚公子来了!”芙雁从外头跑了进来,“正在前院跟老爷说话呢,您要不要去见见他?”
方别霜立刻收起白璧,用力地揉按了下太阳穴。
她刚才在想什么啊……有病。找他干什么?万一他是在什么阴司地狱里,那她一把话说出口,不就直接灵魂离体死掉了嘛。
“小姐?”
方别霜捡起绣绷,假装忙着绣花呢,蹙眉问:“他怎么突然来了?”
芙雁听得想笑:“您说呢?”
当然还是为了提亲的事。
正说着话,守在院门口的小丫鬟突然惊了一声:“姚公子,这您不能……”
芙雁一愣,快步出去一看,竟有人直接穿过月洞门,神态自若地走进了溪汀阁。
是姚庭川。
守门的小丫鬟一脸为难,都快急哭了。
外男怎么能随便进小姐的院子?
芙雁赶上前去,直接拦住了他,眉头深深皱起:“您是不是走错路了?这里是溪汀阁。我送您出去吧。”
姚庭川却一脸坦然,视线直直地朝里屋的方向投了过去,笑道:“我说想见霜霜一面,老师同意了。老师说,能在定亲之前多见两面也好,毕竟按规矩,一旦定了亲,一直到成亲当日之前,我们都不好再见面了。那可真是要让我饱尝相思之苦了。”
芙雁简直不敢相信这么直白露骨的话是出自他之口,当下看他的眼神都变了。
姚庭川轻蔑地睨她一眼,绕开她就往里屋走。
芙雁坚持阻拦,大声道:“小姐又没说想见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