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纱微掀一角,露出了少年线条分明的下巴。这一幕稍纵即逝。
衔烛戴着她的幕离,哼了声:“喊他有什么用,要喊我。”
方别霜不知该说什么,视线一移开,才发现他们已到了一处人迹寥落的地方。不远处是莲灯漂泊的护城河,桥上人影错落。
“谢谢您。”她松开手退了几步,往周围望了望,企图寻找芙雁和姚庭川的身影。
她有些犹豫要不要请求螣馗帮忙找找。万一与他们失散太久,出什么事就不好了。
没等她犹豫出个结果,头顶传来少年的声音:“我要走了,好多天不回来。”
语气没什么情绪。
方别霜愣住。
他朝她摊开了掌心:“拿去。”
灯影幢幢,月光皎皎,少年白净漂亮的掌心里躺着一片莹莹泛光的白璧。
方别霜心底涌上了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怅意。他猛地说要走,她差点以为他这就要取她的命了呢。
她踌躇片刻,想问又觉得没必要问,伸手小心地拿过了白璧。
等拿到手上,她才发觉这好像不是什么璧玉。质地太惊艳了,温润刚韧,光彩瑰异,像是什么神话古籍里才会有的神物。还散发一股淡淡的,她只在螣馗身上闻到过的冷香。
“有它在,没人伤得了你。你想去任何地方,握住它默念一遍,它会带你去。”衔烛看着她的眼睛,笑了声,“你再没什么好怕的了。”
方别霜心口一窒:“您要去哪儿?有危险吗?”
少年偏了偏头:“你好像有点担心我呢。”
“当然的。”
衔烛收了笑,目光温和:“不必说违心的话。你怕我不是一天两天了。”
方别霜顿口无言。
沉默在空气中弥漫。
衔烛等不到她的追问,隔着轻纱用目光细细描摹过她的眉眼,淡声道:“过一会儿他们会找到你的。我走了。”
“等等!”
她又抓住了他的袖子。
粼粼水光映着她的脸。
衔烛眼睫微动。
方别霜沉吟须臾,据实道:“我的确怕您,但有您在的时候,我很安心。我的话不违心。”
衔烛透过轻纱凝望着她的眼睛。很久之后,他喉间发出了一点低低的、闷闷的哼气声。
有不易令人察觉的委屈。
他本来就没什么好怕的啊。
桥上响起一片欢声笑语,有三五孩童挑着小扁担、小竹篮卖莲灯,几张小嘴把客人们哄得眉开眼笑,好不热闹。
衔烛看眼河面上流淌着的无数灯盏,反握住了她的手腕。
方别霜面露不解。
衔烛不想走了。
他借口问:“想放灯吗?”
“啊?好啊。”方别霜盯着他的手,松开袖子轻挣了两下,“我去买灯。”
衔烛放她去买灯了,远远看着她。
方别霜回头看他两眼,直至跑到桥上,她才发觉自己这一路竟畅通无阻。明明哪里都拥挤,路过的人却连她的一片衣角都触碰不到。
方别霜看眼手中白璧,大概明白了,这都是它的功劳。
买完了灯,她趁无人注意,对白璧默念了一句。刚念完,晃个眼的功夫,面前就黑了,她整张脸都触进了一片柔软的冰凉里。
鼻尖有独属于少年的冷香。
方别霜意识到什么,登时发了窘,不及站稳就要快步往后退,后脑却被他捧住了。
一抬头,头戴幕离的少年站在她面前,静静地望着她。
“‘回到他身边’?”他话音里带了笑意,“以后要直接说地方。不要回到别人身边去了。”
第21章
方别霜感觉自己平生就没这么尴尬过。他听得见她对这东西说的话?
那可不能乱用了……
她赶紧把莲灯递给他一只:“现在放吗?”
衔烛不看莲灯,只看她:“帮我放吧。”
方别霜不多纠结,抱着两只莲灯转身就往河边走,脚步有些乱。
衔烛缓步跟着她。
到了河边,方别霜打开火折子准备点燃莲灯灯芯,结果冲火折子吹了半天都没能吹出一丝火星,不由皱了眉。
火折子好像受潮坏了。
衔烛撑着脸坐在旁边的石头上。
看她腮帮子鼓了又鼓,吹得那么卖力,鼻尖都沾了灰,却不肯回头找他帮忙。
衔烛习惯了她的疏离,不声不响地抬抬手指,火折子“歘”地燃了,火光在少女黑润的瞳仁里雀跃着。
方别霜意外地“啊”了声,以为真是被自己吹燃的。
幸好燃了,她都快要尴尬死了。
她捧着火苗,生怕它熄了,快速点亮两只莲灯,拿起来准备直接放入水中。
衔烛唇角微翘,懒懒地问:“你没有愿望要许么。他们都许了。”
方别霜抬头看了眼河面上晃荡着的莲灯,几乎每盏都上贴了写满愿望的字纸。
她收回视线:“可许可不许吧。”
衔烛眨眨眼:“我想许。”
方别霜回头奇怪地看了他一眼。
他还能有实现不了的愿望?
她不多问,搁下莲灯就要起身:“那我帮您找字纸来。”
“不用的。”
少年手里不知何时多了两条红纸。
他递了一张给她:“有什么心愿,默念一下就有字了。”
方别霜没接Ɩ,抿了抿唇道:“……我没什么愿望。”
衔烛轻笑:“我听不见的。你不放心,直接在上面划弄也可以,会有字的。”
他在纸上轻划两下,纸面上便显出了几笔飘逸的墨痕。
方别霜其实真没愿望要许。
写着玩吧。
她接了纸,往纸上随便写了平安二字,贴到了莲灯上。
她先蹲下身放了,衔烛拾起另只莲灯,把纸贴了上去。
他摩挲着纸上末尾的“霜”字,一遍又一遍。
夜风微凉,水面荡漾,一盏盏莲灯顺着河水往东而去。方别霜站在岸边,目送自己的那盏渐渐飘远了。
她看得出神了。
出神到连自己身后的少年掀了幕离,走到了她身旁,她都没能发现。
衔烛凝睇着她的脸。
莲灯飘到远处,混入其他灯里,分辨不出哪盏是哪盏了。方别霜不看了,一转头,发现少年手里还握着一只莲灯。
她指了指:“我帮您放?”
衔烛“嗯”了声,递给她。
方别霜怕看到不该看的,接过时刻意以手掌遮住了那张字纸。她理理莲瓣,俯身准备放下去。
就在这时,她模模糊糊地,好像听见有谁在喊她的名字。
她僵着不动了,正要凝神细听,忽有凉纱拂面碰来,少年不知何时靠了过来,握住了她的手。
她骤然回神,却更加不敢动了。
他离她离得太近,近到幕离上的轻纱都贴到了她的脸颊与颈侧。他的呼吸声被她听得一清二楚。
“你弄皱了。”衔烛顺着她的四指,将字条抚平了。
字纸上的墨痕一点一点露了出来。
这时水面“哗”地一响,一条肥鲤鱼跃了出来,惊得方别霜收回了手,想避开扑面而来的水花。
少年伸臂轻轻一捞,她又撞进了他的怀里。
几乎所有人都朝这里看了过来。看到甩尾鲤鱼,人群欢呼阵阵。
方别霜心跳剧烈,即刻要推开他:“您别被他们看见了!”
越推他手臂收得越紧。
衔烛的视线穿过轻纱,盯向那个慌忙从桥上跑下来,又瞬间愣在了原地的瘦弱书生,下巴轻轻搁在了她的肩膀上。
他拍拍她的背,无限温柔道:“我想谁看得见,谁才看得见我。”
听了这话,方别霜以为此刻只有自己看得见他,暗暗松了口气。
“小姐,小姐!”
是芙雁在叫她。
方别霜连忙站起身,冲气喘吁吁朝她跑来的芙雁招招手,抬脚要迎过去,又若有所感地回了头。
水面浮光掠影,忽明忽暗。
少年侧身立在岸边,风动纱动,唯他未动,身影格外孤寂。
他似乎在看那盏刚被放下去的莲灯。
方别霜转眸去看,莲灯已随水流晃悠着飘离了岸边,贴在灯芯上的红底字纸被风吹得微掀,她无意辨认出了上面的字。
主人……阿霜。
方别霜目眐心骇,痴滞原地。
头脑重重地“咣”了一声。
她错愕地望向少年。
衔烛转首回视她,平静道:“不论我在哪里,都会让你平安的。我会带你走,你不要去别人身边。”
“你!”方别霜朝他奔了两步,他却随风一散,没有踪迹了。
只剩幕离掉落在地。
幕离被人捡起了。
芙雁拿手扑着上面的灰,喘着气激动道:“小姐啊小姐,你,你差点把我跟姚公子急死啦!我们从东找到西,又从,从西找到东,唉哟我边哭边找,人家都当我疯了呢!哎,姚公子姚公子,在这呢,在这呢!”
她又拉着方别霜往前走去:“这回说什么我也不能松开您的手了,真是吓死人了,也不知道您是怎么跑到这来的,我以为您被人拐走了呢,您要是被拐走了,我死也难赎罪呀!”
“嗯?男人,什么男人?姚公子你瞎说什么!我刚才远远地就看见小姐了,比你看见得早,我先看见的!她一直就一个人站在这,身边别说人影了,连条狗都没!您说这话几个意思啊?”
“当然是你看错了!我家小姐现在就好端端站在你面前呢,你还能扯出什么男人来,真是的!”
……
方别霜什么都听不清了。她浑身虚浮,脚高步低地被芙雁拉着走。
她脑子好乱好乱,乱到像被人泼了一盆墨进去,黑汪汪一片什么都辨不清。
直到芙雁发现她的不对劲了,拿手背贴着她的额头试体温,她才清醒过来。
“霜霜,是我看错了,我没有别的意思,你别误会我。”姚庭川在旁边着急解释道。
方别霜没明白他在说什么。但他想拉她的手,她本能地躲过了。
姚庭川缩回手,愧疚地与她保持了些许距离。
他心里也乱,难道真是自己眼花了吗?
他怎么会眼花到那种荒谬的地步呢?
可不止芙雁说没看见,刚刚在桥边,李哥儿也说没看见那个男人。
好像只有他看见了一个戴着幕离的陌生男人,抱着受惊的方别霜,同她说着话。
还一直挑衅般地盯着他!
三人都不说话,就这么僵持着走了好长一段路。
芙雁先受不了了,提醒姚庭川:“你不是说有要紧事要与小姐说吗?再不说可来不及了,我们过会儿就要回去的。”
“噢,对,霜霜……”姚庭川顿了顿,芙雁会意,故意落后了他们几步。
姚庭川一再斟酌,终于开了口,红着耳廓道:“我娘请人选了日子,下月十六过了中秋,月圆花满宜定亲,你若也觉得合适,待到那日,我,我便请媒人带上聘礼,上府向你提亲,好不好?”
提亲。
提亲?
方别霜脚步一停,怔怔地看着他一张一合的唇。
脑海里回荡着的,却是另一个男人的话音。
“我不喜欢。你也不要喜欢他。”
“我会带你走,你不要去别人身边。”
……
第22章
他到底是谁啊。
究竟为什么会出现在她身边?
方别霜避开了姚庭川满是希冀的目光。
她现在根本没办法思考更多的东西。
“……此事之后再议吧。”她扭头喊芙雁,“我想回家了,我们先走吧。”
姚庭川愣住,脸色白了几分,不自然地扯扯唇角道:“那好,好……都是我不好,刚才没能护住你,让你受了惊。我过两日,再亲去方府找你商谈,好不好?”
方别霜潦草地点点头,戴上了幕离。
芙雁跑上来挽住了她的胳膊,察觉到他们之间氛围怪异,试探地问了句:“其实时辰还早,小姐不再多逛逛?”
“不了,我累了。”
芙雁瞥两眼姚庭川,扶她先找吴氏去了。
姚庭川失魂落魄地看她们头也不回地走远了。
李哥儿挠挠头,不解问:“方二小姐会不会是嫌咱定的时间太急了?”
“不会的。”姚庭川喃喃道,“她早想离开方府了,怎会嫌我下月十六提亲太着急?”
李哥儿回想从前,的确是他们急,方二小姐更急,她甚至说过希望年前就能嫁进来的话,说免得哪天方家突然出事,她来不及脱身。
下月十六才提亲,等下完聘礼,还得纳采、问名、纳吉、纳征……好些个费事的流程,到正式成亲,都年后开春了,确实算不上急。
李哥儿不以为意地笑道:“许是今晚乱糟糟的,坏了二小姐的心情,她一时不高兴谈这些。等明儿睡醒,她回过味儿来,就会主动找人跟您传话,尽快把这事儿定下的!”
姚庭川根本笑不出来。方别霜是能在生死关头都保持住七八分理智的人,谁能让她心情烦乱到对这件事产生犹豫?
只需要她点个头啊。
直觉告诉他,事情没这么简单。
将到戌时,吴氏才领着方问雪和方别霜回到了方府。
方问雪已在车厢内睡得打起小鼾了,脸蛋红扑扑的,看得吴氏怜爱极了,都不忍心叫醒她,特地唤了两个婆子上来轻手轻脚地把她抱了下去。
方别霜跟在后面,听管家婆子与吴氏小声说笑着,说大小姐生来就是享福的命,在家不曾受过半点苦,日后若与苏二公子成了亲,后半生更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
吴氏摸着方问雪的脸,慈爱道:“我这辈子什么过分的心愿都没有,拢共就生养了她这么一个女儿,只要她能过得好,我怎样都知足了。”
“小姐,当心脚下的路。”芙雁轻晃了下方别霜的胳膊,提醒她该拐道了。
进了溪汀阁,芙雁端来洗脸水,伺候她洗漱,洗了巾子拧干递给她问:“今晚在护城河边,小姐是不是遇着什么事了?怎么姚公子要跟您商量提亲日子的时候,您还迷茫起来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