衔烛还趴在她怀里,地上逶迤着那条漂亮的大长尾巴。
方别霜松了口气。她抹抹脸上的雨水,正想松手放他赶紧逃跑,却见他背上的咒印一闪,前方竟又出现了姚庭川的身影!
翡狸走了过来,继续催动吸魂盏,大笑道:“就算是逃到天涯海角,有这道咒印在,他也逃不了!”
方别霜惊怒至极:“他没惹你,你杀他干嘛啊,能不能别多管闲事!”
“闲事?你为了他这样吼我,这还算闲事?霜霜,你我是未婚夫妻啊。”
跟条蛇吃醋?方别霜憋不住脏话了:“有病!”
衔烛再次幻化出了那柄匕首,安抚地摸了摸她的头发:“不要怕了,我真死不了的。我没有那么弱。”
“不行!”方别霜根本不能信他。连双腿都化不出来,不知道才修了几年行,还说自己不弱。
她再次握紧了白璧。
螣馗会有办法的吧……
要去找他吗?
可万一他真在幽冥地狱呢。她不想死啊。
衔烛又要拿开她的手。
那柄无形利刃已在往下挥来了。
方别霜看了他一眼。
雨珠打着少年浓卷的睫毛,见她在看自己,他苍白地弯了弯眸。
方别霜要被烦死了。
这蛇真有够笨的。都要死了还勾引她干什么啊!
她摩挲着白璧。
螣馗曾说过,不论在哪里,他都能保她平安。这话一定能兑现的吧?
那他最好别是在地狱。真在的话,他最好是有办法把她的魂送回来。
她真的不想死。
方别霜吸了吸气,心思微定。
她低念道:“去他身边。”
鼻子一痛,再一睁眼,她不仅未能离开原地分毫,还与身前人身蛇尾的少年撞了个满怀。
与他紧紧贴在了一处。
这什么意思。
方别霜再次对白璧道:“螣馗,回到螣馗身边!”
又猛撞了一下。
方别霜急得以为这白璧是不是坏了,还想再喊,却被身前的少年轻轻拥住了。
他捋了捋她湿透的头发,无奈道:“是我呀,都是我呀。”
方别霜僵了僵,良久,难以置信:“……啊?”
这又什么意思?!
第25章
衔烛不顾她震惊的表情,拿额头贴贴她的脸,抬手遮住了她的视线:“这样抱着我,就很好了。”
少年手掌湿冷,轻柔地覆在她眉眼处,与当初螣馗遮她眼睛时的动作别无二致。
他另只手臂紧搂住了她的肩背。
方别霜先是听到了一道破风声,接着是他的低喘声。
他身子一颤,脖间铃铛跟着一颤,颤出了一道细微的清音。
“呃——!”
不远处,翡狸被吸魂盏瞬间爆开的冲击力击倒了,连带着一同倒下的,还有周围数棵环腰之粗的老树。
那股熟悉的恐怖痛感又回来了。翡狸大叫一声,剧烈颤抖着,魂魄被迫离体出逃了。
只剩下姚庭川的身体在大雨中抽搐着,渐渐不动了。
大雨停了。
方别霜感到遮在自己眼前的那只手好似失了力气,顺着她的鼻梁骨滑了下去。
怀中一沉,少年长睫微阖,方别霜眼睁睁看这张神容天成的脸朝她倾靠过来,撞在了她下颌处。
她站不稳,一下被压倒了,躺倒在了他的尾巴上。
疼虽不疼,但摔得她眼晕。少年还死沉死沉的,压得她呼吸困难。
她浑身湿透,衣料紧贴肌肤,而他未着寸缕,两人贴在一处,几乎是心脏撞着心脏。
每次艰难地喘口气,都得胸膛相磨。
方别霜受不了这种太过亲密的触碰,抬手想把他推下去,可少年遍体鳞伤,她竟无从下手。
她只能尝试挪动身体把自己从他怀里拽出去。
结果努力拽半天,压在她胸口上的成了他的脑袋。
这更让她受不了。
她还想再拽,可他不仅上身重,蛇身更是粗重无比,还压住了她其中一条腿。蛇尾上的破损鳞片抵着她的腿侧,让她不敢轻易抽出。
方别霜望望阴沉沉的天,拍了拍额头。
这都什么荒唐事啊!
她好端端地坐在闺房里绣花,闺房还能被妖精撞塌。好不容易妖精肯放开她了,未婚夫又疯了,如今躺在那里不知是死是活。
现在家里肯定全乱套了。
这破烂局面,让她怎么收拾?
方别霜越想越烦。
外面的东西真不能乱捡。她当初怎么就没听芙雁的话呢?这下好了,捡着妖精了。
她皱眉看了眼妖精的后背。
咒印没了,留下的伤口却狰狞淋漓。
如果不是胸前还能感觉到他口鼻喷惹出的冷息,方别霜几乎要以为他已经死了。
她偏头看看他的脸。
散乱白发湿黏地贴着少年雪白细腻的脸侧与脖颈,眉峰与鼻梁处的伤痕都渗着梅瓣般殷红的血。
冶艳,又破碎。
偏他神情竟是舒展的,安恬乖巧地埋在她怀中,无比依赖的模样,仿佛只是因困倦而睡熟了。
有什么东西硌得她心口生疼。
方别霜伸手一探,顺着他的脖子,摸出了一只血迹模糊的银铃铛。
镶着粉碧玺。
小小的一个,却被护得完好无损。
方别霜百感交集。
她想到那些个辗转难眠的夏夜,她便是这样抱着小蛇入睡的。
怪不得螣馗会在许愿红纸上,缀上“主人”二字。
怪不得螣馗离开之后,她也再找不到小蛇了。
他就是她养的小蛇啊。
“啊!亲娘咧,俺的小神君啊,啊啊啊啊!”刚一落地,老虬龙就看到了自家浑身是伤趴在地上一动不动的小神君,抱着头尖叫一声,连滚带爬地冲了过去。
小和尚拽着他的两角想劝他冷静,老虬龙怎么冷静得了,直接把他也带飞了起来。
小和尚都要被颠吐了,老虬龙哭嚎着抱起衔烛:“俺可怜的小神君啊呜呜呜呜!”
方别霜被这突然冲过来的奇怪老头吓得不轻。谁家老人胡子花白却能跑得跟阵风似的啊?
直到发现他脑袋上长了两只小角,方别霜才松口气。
原来是妖怪啊。
他跟衔烛认识?
方别霜顾不上细思,见机快速爬起身,几步跨过衔烛的尾巴躲远了。
没跑几步,她脚步一顿,回头着意观察了片刻。
那老头身边站着的小孩儿,长得好像住在她家的小和尚啊。
不会有错。
就是小和尚。
小和尚面朝衔烛盘腿坐下了,开始敲木鱼念咒。老妖怪忙着给衔烛疗伤的同时还不忘回头斥责他。
他们三个,互相认识?
冷风一过,方别霜轻抖了一下。
这事不对。
她先前为了螣馗的事,不知找了小和尚多少次,小和尚次次都回答得模棱两可。
既然他跟衔烛认识,那么,其实他一直都是在跟她揣着明白装糊涂?
而且这老妖怪怎么跟那个师婆长得那么像!
该不会师婆就是他变的吧?
方别霜搓搓胳膊,不敢再想下去了。
她家里竟然养了三个意图不明的妖怪!
荒谬!
她还是赶紧跑吧。
方别霜掏出白璧,余光却瞥到了躺在不远处不省人事的姚庭川。
她纠结起来。管是不管?
不管不行的吧。
这荒郊野外的,天又快黑了,若来头野狼把他吃了怎么办。
可万一他也是妖怪变的呢?
方别霜赌不起这个可能性。她真是怕了这群妖怪了。
不如她先回去,趁天黑前把话传去姚府,叫他们带上驱邪道士来看看吧。
主意已定,方别霜就要逃离此地,那老妖怪却突然朝她爆喝了一声:“你这该死的女人,你还敢跑!”
方别霜一惊,这老妖怪竟然还好意思骂她?
小和尚赶紧抛下木鱼跑朝她跑来道:“您别跟他一般计较,他这人就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您先别走啊,我们还有事要求您帮忙呢。”
“死小秃驴,你那才是狗嘴!狗嘴狗嘴臭狗嘴!你立刻麻溜儿地把她给俺捆了,要是小神君有个三长两短,俺要她赔命!”
“哎呀你闭嘴吧你!”小和尚回过头,跳起来往他嘴上拍了数张禁言符过去,老虬龙腾不出手,只能怒瞪着眼睛“唔唔”地吼着。
“这事儿有点复杂您听我跟您解——”
小和尚一转身,话音戛然而止。他慌忙往四处张望,却半点少女的影子都看不到了。
方别霜跑了。
方别霜当然不会傻愣愣地站在那挨这莫名其妙的训。
那老妖怪一副恨不得生啖她肉、痛饮她血的模样,一口一口要她赔命,她哪还能有闲心听小和尚唠叨。
趁着他们争辩的时机,她抓紧利用白璧回到了溪汀阁。
溪汀阁上下竟一派宁和。
方别霜震惊地在屋里转了两圈,那面被衔烛撞坏的墙复原了,窗子紧闭,连丝风都透不进来;屋内陈设统统恢复了原来的摆位,地上连一片碎瓷烂陶都无。
外头守门的、扫洒的丫鬟们都说说笑笑的,全无受过惊吓的迹象。
这怎么回事?
总不能刚才发生的一切都是她臆想出来的吧?
方别霜低头看看自己,还是那么狼狈。衣裳鞋袜都湿透了,不是沾着泥就是混着血。
那就不可能都是她的臆想了。
不是臆想,那这都什么情况?
越是想,越是想不通。
烦死了,不想了!
她一把打开门,刚要喊出芙雁的名字,却看到院门口出现了一个熟悉的小小身影。
她差点叫出来,“砰”地把门关紧了。
小和尚追过来了!
她脊背抵着门板,惊魂尚未安定,身侧的墙壁上却缓缓地亮出了一个光圈。
她瞠目一看,前一刻还站在院外的小和尚,竟然踏过这个光圈,穿墙走了进来。
方别霜真的要抓狂了。
她拿起高几上的花瓶,狠狠地砸了过去:“你又是什么东西啊!滚啊!”
能不能都别再缠着她了!
小和尚一把抱住花瓶,揉揉脑袋上被砸出来的包,心平气和道:“冷静点嘛方二姑娘,这都说来话长。您同我去一趟吧,小神君需要您。至于这边的事儿,您不用担心,您看,我跟老虬龙都善过后了,旁人只当您在屋中歇晌呢。”
见她又握紧白璧一副要跑的样子,小和尚幽幽叹气,合掌道句佛号,在她要即将默念出声的前一刻问:“方二小姐可知这是什么吗?”
“关你什么事!”
小和尚被呛得有些尴尬,摸摸鼻子,自问自答道:“这是小神君剖心剔骨取出来的护心鳞。持螣馗护心鳞者,能免受世间一切伤害,行止自由,无人能阻。而他自己,一旦没了护心鳞,身体就会失去所有抵御能力,扎来一刀便要硬受一刀,所需承受的痛楚更是会成倍增长。这也是他如今陷入此般垂危境地的缘故。”
他在飞雪塔内面对的,可不是什么笨刀蠢剑,而是无数杀仙弑神的法器陷阱。更不要说,还有两口能生生炼化掉他神魂的化魂井了。
他在其中所承受的痛楚,绝对是旁人无法想象的。
剖心剔骨?
方别霜没有任何犹豫,直接把白璧递了过去:“我还给他!我并不知道这东西对他而言这么重要,如果事先知道的话,我绝不会收的。”
小和尚没接,摇头道:“还也无用,接不回去的。你们之间的因因果果,没你想得那么简单。更多的,既然小神君自己都没说,我们也不好多嘴。也许有一日您自己会比任何人都想要弄明白吧。方二姑娘,我只想问,就此刻而言,您难道真能对他的安危无动于衷吗?”
方别霜抿唇:“你们自己都救不了,指望我一个连医术都不懂的凡人救?”
小和尚脸上却显出了一丝轻松:“只要您有心,有的是办法。何况真论起来,其实只有您救得了他。救他也是救您自己,您跟我去一趟吧。”
“怎么就只有我能救了?你能不能把话说清楚点!”
小和尚已挥动两臂开了瞬移门:“您快点决定吧,我法力低微,这门只能开半柱香。小神君快支撑不住了。”
“能不能别神神叨叨的啊!”方别霜再次追问,可不论她问什么,小和尚都只闭目念咒,不理会了。
方别霜盯着这门。
才几息功夫过去,瞬移门的门沿就开始虚化了。
小和尚额上全是汗,显然真的撑不了太久。
方别霜想到了那只滴着血的小铃铛。
又想到了少年血淋淋的脊背与伤口纵横交错的尾巴。
他那些伤到底哪来的呢。难不成都是姚庭川那一击打出来的?
他该不会真的要死了吧。
她再次看向手中白璧。
干嘛给她这个啊,她又用不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