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了那些仙者给它输送法力,它在摇摇欲坠。
她要衔烛。
她就是要衔烛。
越想越恨。
反正她就是要他!
蓬勃的占夺欲望和反抗欲望充斥了她的心肝脾肺。少女绷紧表情,将重刀贴至面前。
只这一次,不可以失败。
她睁开眼,额纹生辉。
全新的境界,臻化境。
她握紧刀柄,低声喊出诀语后,朝那近到快要贴面的恐怖天之眼,狠狠地劈了过去。
与此同时,小和尚运全身之力,稳着她那一击顺利地劈上化魂井,劈进井眼深处去。
爆破轰鸣,令人头晕目眩。
世界静了一二刻。
片刻后,井中深邃幽长不可探想之处,传来了回荡的震响。
强烈的震响。
震得空间直颤。所有人,几乎稳不住身形。
仿若眼睛被刺后,它的主人在惨烈地呼痛。
化魂井遭受重创。
而老虬龙已领着虬龙族众,将那些仙者都烧了个七七八八。
没有人能再将它及时修复了。
方别霜力气几要竭尽,她攥着刀,喘息着死死地盯那气浪滚滚的眼中裂缝。
黑洞幽暗,一望无尽。
似乎什么都没有。
她要恨死了。
急死了,气死了。
方别霜汪了眼泪,大喊他的名字:“衔烛!”
回音寥寥。
眼泪把视线糊了个干净。方别霜气得声音直抖,眼泪直掉。
她对护心鳞严厉地下令:“衔烛,到我身边!”
他必须到她身边!
泪珠砸在刀上,绽出了一朵朵的霜花。尽管气浪不断,但周围的一切都很安静。
死寂的静。
没有任何回应。
方别霜就是死死地盯这只恶心的眼睛。
不肯挪步,不肯眨眼。
偏不肯放弃。
它把她的衔烛吐出来,吐出来!
如若吐不出来,她就把它捣烂,把所有能结这种脏井的人,都杀干净。
但是,如若杀干净,也吐不出来呢。
杀干净……当然也是吐不出来的。
少女目光渐有失焦。
吐不出来,要怎么办。
怎么办。
她要怎么办。
小和尚和老虬龙朝这个方向走来,沉默地看少女绷得直直的脊背。
过了一会儿,老虬龙悲号起来。
哭得很难听。
小和尚捂着耳朵劝。
方别霜立着刀,慢慢地,弓了腰。
原来心疼到极致,真的很难站稳。
那晚他支撑不住,哭着靠上她时,他有多难过。
少女咬着手,无措地哭了出来。
他有多难过。
竟没有一句话,要留给她。
她没有他了。
螣馗的神魂世间仅有其一,既碎便不能再全。没有,就是没有了。
天地寂然,白光微弱。
不知过去多久。
某一个时刻,少女的肩上,忽然感觉到了重量。
她满面泪痕,红着眼圈,迎风侧过目。
是一条光化的小蛇。
她立刻望向那条巨大的裂缝。
——一一个周身莹莹泛光,圣洁如玉的少年,正闭着双目,浑似安睡地浮在其中。
白发如绸,铺在身后。
是她的衔烛。
第64章
方别霜飞奔过去,握了少年的手腕。
冰凉柔软。
他如身在水中。
失着重,轻飘飘地,从上倾落下来。
像一朵高洁的玉兰,为她坠落,落进了她的怀里。
方别霜将他紧紧抱住。
少年白袍松散,身躯毫无生气。脑袋轻软地搭在她肩上,靠在她颈侧。
颈侧,凉意微微。
是他微不可闻的呼吸。
怀抱重新被他填满了。满怀都是他的温度和气息。
方别霜死死抓住他的衣袖,揽着他的腰背,抖着身子,呜呜咽咽地哭出了声。
失而复得,失而复得。
他终于,还是见不得她哭的。
历经一场大战,情绪大起大伏,方别霜筋疲力尽了。
仙力尽耗,几乎使不出一点。
一时间不知道该去哪。
她只想先把衔烛安顿下来。左思右想,还是决定回方府。
老虬龙想了很多办法,都没能将衔烛唤醒。
不过他消失的这段时间里并未闲着,除了组织虬龙族众屠仙以外,还一直设法炮制能修复螣馗神魂的灵丸。
他知道神君的计划和决定是无法更改的。所以他想,至少要在他真被炼成丹以后,再做一把努力吧。
还好事情没有真的走到最糟糕的那一步。
灵丸炮制出来了,但不知效果如何。方别霜抱着试一试的想法,给衔烛喂下了。
但衔烛还是没能醒来。
镜灵兔子推测他是受了太多的伤,才会醒不来的。
人间的事很好打点,清除掉该清除的记忆后,方府一切如常。
夜幕沉沉。
方别霜抱着始终沉睡的少年,偎在他颈侧。
额头与脸都紧紧地贴着他的颈与下颌。
她咬着手指,眼睛一眨不眨,盯向帐外的月光。
心脏又痛,又酸。
还有无尽的后怕和委屈。
失而复得,失而复得。
衔烛还是她的。
一直醒不来,她也会一直将他锢在自己身边。
谁都不能夺走。
他再也不能被夺走。
可是,他醒不过来,怎么办。
他每个样子,都好看,她都好喜欢。笑或不笑,只是眨眼,也让人觉得生动可亲。
她要他每个样子。每个样子的他,她都要。
他怎么会醒不来。
他以往不也是需要睡很久很久,才能醒过来的么。
如果真的一直醒不来,怎么办?
她已经渐渐明白,留一具身体给她,也是他计划中的一环。
原要留一条蛇身的。是她强行劈开化魂井,才保下他的元神,没让他真的被炼化。
他的身躯不死,他们情契不毁,而她吞下他的神魂丹,她便能永生了。
这就是他的计划。
他一早,就有了这个计划。
他真的一点都容不下自己。
一日之内先是恢复了记忆,再是连跃多级直接升阶至最高境的臻化境,老虬龙担心方别霜的身体吃不消,第二天冷着脸给她投喂了诸多仙灵补品,各种仙露灵水也是毫不吝啬,都堆到了她面前。
小和尚讶异他的大方,老虬龙翻翻白眼,一字未说转头就走了。
小和尚摊摊手,向抱着乾坤箱的少女道:“他就爱闹别扭,其实他心里很感激你的。”
方别霜转手将老虬龙给的内藏无数宝物的乾坤箱缩放成挂件挂到腰间放好:“我知道。刚说到哪了?你说师父这么多年一直都守在观音寺?”
“嗯。”小和尚重新在椅上坐下,被老虬龙一打岔,他差点忘了自己要说什么,“当年仙魔大战,天帝为一己之私不惜献祭众仙吸取他们的力量,师父也被他逼杀在昆仑山,侥幸逸出的一魂一魄落进了人间。”
“后来你出了事,莲雪仙子将你的神魂护至此地,重新孕出发肤诞下,十多年来是师父在暗中设下屏障,没让仙魔两界追查到此。我是师父在人间收下的一抹游魂。”
“我寻找师父多年不见下落,没想到,最终是师父先找到了我。”方别霜抠着掌际,“……娘亲孕育了我两次。她,她在飞雪塔……怪不得,她的魂魄被消磨得那样快。”
“唉。那时莲雪仙子已没了肉身,是师姐你的父亲青霖仙君化魂为体,才将她勉强护佑出飞雪塔,让你们有了血肉之身。莲雪仙子勉强在人间撑到第五年,实在支撑不住,也怕被天后追查到这里连累你和师父,不得不收神回去了。”
方别霜垂眸听完,久久无言。
不论是从前的六千年岁月,还是如今的十六年光阴,她一直以为自己与父母的亲缘极为淡薄。
前生仙母仙父在她幼时便被牵连囚禁在了飞雪塔,她苦苦修习,想将他们救出,虽然没有停过努力,却也自觉希望渺茫。他们的音容笑貌,在她的记忆里日渐地模糊。
今生娘亲那么早就走了,方仕承更对她从无一丝父爱温情。可是原来……原来在她将他们淡忘模糊的那些年月里,他们从没将她忘记。得知她出了事,他们宁要牺牲自己,也要将她再次孕育出来,做她的父母。
而她真正的父亲,她再也见不到他了。
小和尚背过身去,给她留了缓和情绪的空间。
过了一会儿,少女嗓音微哑,但仍然坚毅:“我娘亲的魂魄呢?”
才从小和尚手里捧过灵瓮,尚未看清里面的一魂七魄,方别霜眼泪就砸了下来,手抖得厉害。
小和尚赶紧重新接过。
少女半捂着脸,侧身抽噎起来。
活下来的代价是巨大的。
她没有承下这份代价,是因为,有太多人在替她承受。
娘亲几乎魂飞魄散,父亲已然失了神魂。而衔烛为了她还可以再享有亲情温暖,不断地替她放血滋灵。那么多血,那么多血……最后为了成就她,他甚至要虐杀自己。
在她不知道的那些日日夜夜里,其实,她拥有很多很多的爱。
太多了,太多了。
方别霜去了观音寺,见了阔别多年的师父。
老和尚现今没有肉身,只有魂灵镇守此方,整个观音寺,倒可算作他的身体了。
虽然没了头发,但他笑容依然和蔼,方别霜纵使眼中含泪,也禁不住对他笑一笑。
老和尚化影与她对坐蒲团上,目光满是欣赏与欣慰:“最后一次见你,你才刚破三境。如今,你已是臻化境界,强过那时的师父许多了。”
“小时候,我没有地方去,只有师父愿意收下我教养我。没想到后来,仍是师父在暗中保护我。”
“你是好孩子,这么多年,你一直很辛苦。孩子,人生一切因缘际会,皆在冥冥中。经此一生,你可有什么收获吗?”
方别霜注视着袅袅檀香,点点头:“我常以为无情无惧便可让我立身三界,独身一人也能抵挡万马千军。不是的。我所理解的无情让我麻木,我所理解的无惧让我逞能。那几千年我心里明明有目标,却仍然觉得每天都浑浑噩噩。我一心想要变强,想要拥有可以不被人欺负,不被人轻视的力量,为此什么都去尝试。所以我去抢了螣馗神蛋。”
“我不在乎别人的生死,我可以冷漠地路过每一个苦难。没有人跟我说话,我自己陪自己,自己哄自己。可是,我常常。在衔烛面前,我常常,常常觉得自己在变得与那些人一样的卑鄙。无情是要麻木吗。无惧,是要勉强吗。那时候我没有想透,今天才真的想透。”
“我不能没有情绪。我要有愤怒,嫉恨,和爱,要有关于一切的感受和心情。拥有自己的感知,我才是活着的,才有属于我自己的力量。衔烛是活生生的,活生生的存在,我不能够剥夺他……即使他将神力给我,不是我的东西,我如何能心安理得地接受。他的永远是他的,我能永远拥有的,同样只有我自己。向外不能求,向内却可无限汲取。”
老和尚笑容越发得慈爱,高兴道:“是啊。人常以为唯有宇宙无穷无限。然而岂知宇宙亦有宇宙之微渺。蝼蚁居一叶之下,叹己身不如尘,观参天之树,亦如凡人观其宇宙。蝼蚁穷其生攀不尽众生草木,凡人纵一世难攀宇宙之沧海高峰。若身不能达,那树有限,宇宙亦有限。无限在何处?心海之中。身无法丈量,心却可囊括。问天问地,不如问己之心。”
说至一半,老和尚顿了话音。
因为面前的少女已盯着那缕青烟一起散了思绪,无心听他唠叨了。
他不禁失笑。
孩子仍是原来那个性子,宁肯多做切实的事,不爱听玄虚啰嗦的老生常谈。
方别霜把叶惜莲的魂魄暂留在了观音寺。
她当然不能再继续用衔烛的血滋养娘亲的魂魄了。等她仙力恢复,她要用自己的血肉回馈养护。虽然要耗上许多时间,但最终也能够娘亲她滋出剩下两魂的。
多日过去,衔烛仍然未醒。
方别霜很少出门了,常趴在他身边,玩他的鼻子耳朵嘴唇头发。或是将他浸泡在仙露仙药之中,为他疗一疗伤。
好像一切都与从前没有太多的差别。
可是安静太久,她常想念起他弯着眼睛对她笑的样子。
越想心越疼。
她摸摸少年始终没有苏醒迹象的脸,看了又看,俯身亲吻他柔软的唇。
以往即使处于深睡中,哪怕她只是轻轻触碰几下,他也总难克制呼吸,要渴望地醒来。
这些天她总亲他,他却一直睡得平稳。
她有好多话,想对他说。
无从说起,也不能说尽。
那便不说了。她要他能够感受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