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隐秘阴暗的想法终于被当事者看穿。
他兴奋了,激动了。
“哈哈哈是啊!”
“我要得到你,我要你因为我而痛不欲生,要你想杀我却不能不向我求饶,我要你为我狼狈,为我□□!”
他直勾勾地盯她,不肯放过她任何一个细微的表情变化,一字一顿说得极重,企图看见她为此而感到羞恼愤恨,尴尬难受。或者露出厌恶、恶心、几要作呕的表情。
任何一样,都可以让他得到快感。
对面,少女咬着指甲,拇指抚过唇角,静静地听他说完了。
乌黑的瞳仁略略散大,沉在眼白之间,映出泠然的冷色。
翡狸变了表情。
她在笑。
鲜有起伏的声音从她口中缓缓吐出:“你爱我?”
翡狸脸色大变。
她慢慢地朝他走近,慢慢地说完:“你要我的恨,是渴望我的爱却不能得,只好退求其次?”
“你……”
翡狸往后退着。
她笑起来。
没什么温度,倒有几分玩味的笑。
像是偶然了解到了一个令她颇觉有趣的秘辛。
“说到爱,你就怕了。你心里还是知道的,妄想我去爱你,比你刚才所说出来的其他任何一个想法,都要罪孽深重。所以你只敢要我的恨。”
方别霜放下手,视线垂过去:“住脚。”
顺服于她,是刻在骨子里的本能,无法违抗。他真的住了脚。
颤栗激着全身,似愉似惧。
他想一瞬不瞬地看她,可是在她此刻平静的眼神之下,他竟然感到了久违的害怕。
心情像十分遥远又模糊的记忆中,犯错后被她冷冷注视时一样。
好害怕,又舍不得逃走。
“主,主人,你这样了解猫儿,”他甚至想要跪下,跪下把头拱进她的掌心,“你对我……”
“原来,爱也能是占有。”
少女眯起眼。
透过他,看着什么。
黑瞳深处的寒光因而显得税利。
甚至显得鲜艳。
对于一个霜雪般冷冽的人而言,任何一种出现在她身上的别样情绪,都像在将她点缀。
此刻的她格外地吸引人。
翡狸不能呼吸。
方别霜看着那份同样已在她内心蛰伏日久的心思。
隐秘、难以言说,但她现在领会到了:“要占有他。”
占有衔烛。
想要衔烛永远永远,跟她在身边。
看见他,抱紧他,不断地吻咬他。
想看他因为她而开心,因为她而幸福。为她情动,为她克制。想他的目光永远地,一刻不停地,黏在她的身上。
这是她的欲望。
她的欲望,是独占他。
方别霜摸着自己的心。狂乱的心跳。好陌生,好喜欢。
她爱他。她这么爱他。
原来自己真的这么爱他。
翡狸反应很久,才反应过来她刚才说了什么。
他死死地盯她。
但她的目光,又一次离开了他。
他慌张,暴怒,失控。
他往她面前冲去:“你要占有谁?!你了解的是我,我!你这样地了解我你对我一定,一定!”
少女肯看他了,但浑不在意:“我并非了解了你,我了解了我自己。”
前所未有的恐慌。
他急促地喘息。
她,了解爱?
她?
一个没有情,不懂情的人,怎么会突然,了解什么是爱。
是啊,她怎么会突然明白他那些肮脏又隐晦的心思。
她甚至还没恢复记忆,还没想起从前那一切!
答案,答案是。
泼天的嫉妒兜头浇来。
答案显而易见。她,会爱那个,与她相处一共一共不过二十几日的东西吗?!
凭什么?!
凭什么!
他陪了她数千年!
翡狸失控了,抖着手再次握紧灭魂剑。
他一定要杀了她,让她清醒,至少让她知道自己该恨谁!
他把剑举起,对准少女。
少女的眼神却鲜有变化。
她似笑非笑,看那把剑。
“你以为,我今天为什么明知有局,偏要入局?”
明,明知?
她不避剑,走近他。
“我平生,最恨有人威胁我。”
“因为你想要螣馗神力,你想要!你知道他会给你,他会想尽一切办法给你,所以你顺了他的计划跑来这里等着他把……”
翡狸拼命地为她找理由,语速疾快,“你渴望变强你只想变强为了变强你什么都可以做!你自私自利,对,自私自利冰冷无情,你从始至终想要的都只有他的神力而已!”
他大声地喊叫,绝望地咒骂。
脚步却在步步后退。
他刺不下手。他不是想杀她,他那一次也不是想杀她,他只是想,想……
也刺不了。
她有螣馗的护心鳞。
他们之间的距离在他无力后退后,缩短得极快。
久违的近。
某一刻,主人的手,就要落到他的爪子上。
他的脑子变得空白。
他感到这具身体软了。
或许是他的魂灵先软了?
他激动地看她的眼睛。
她却仍在看剑。
她夺了剑。他忘了挣扎,竟就让她夺了。
她看他了。
她淡淡地笑,深蕴的怒意却在那双漆黑的眸子里,灼烈地燃烧着。
“他爱我,担心我,心疼我,不愿我想起那一切。有人利用这份不愿,威胁他。威胁我。”
“但这是我的东西。”
“我的东西,再负荷,再沉痛,”少女反手握了剑,灵魂深处的本能让她在怒气攀至最烈的那一刻,使出了熟悉的刀法。
“我的。”
“拿我的东西,威胁我?”
噗呲——
刺偏的一剑。
不见血,不见肉。
偏偏刺中了右上方那缕刚要出逃的羸弱猫形魂魄。
翡狸没有来得及朝她喊出最后一声疼,便灵随剑亡,魂破而消。
彻底的死亡。
第62章
小和尚站在观音寺的屋檐上极目远眺,那两口深不能测的化魂井震得他全身发麻。
他知道,方别霜就在这两口井之间。
他回想起那个秋风沉醉的早晨。
他们站在河畔柳堤的亭子里。
少女眼角分明还沾有泪光,看向他的眼神却只有不可更改的坚毅:“……怕就不要了吗?再不好,也是我的。六千年,还是十六年,都是我的。”
“人生并不是由我选择的,同样,所谓我想要的人生,也不是由我选择的。命运把我扔在这里,十六年前我是有法力的仙者,我可以选择这样或那样,十六年后我是这也不懂那也不知的凡人,我最多只能选择嫁给这样的人还是那样的人。这些选项不论大小、好坏,都是它给的,我怎么选,都是在被它塑造。”
“但我是我啊。”
“有我才会有命运。我依着自己的心做我真正想做的事,就是我在塑造自己的命运。我不要被牵着鼻子走,纵然害怕我也不想逃。”
“我的记忆,我的东西,只有我抉择它,没有被它胁迫的道理。”
“可是不要说你,就连我们,我们和老虬龙,我们能做的事都很少,根本无法更改神君决定要做的事!”
少女摇头:“你还是不明白我的意思。衔烛为我做那么多,那样伤自己,我却都不能知道,问题的根源在于,我是连我自己都不能全然掌握的。不相干的人都能拿这个掣肘我威胁我,那爱我的人,为避免伤我,要多小心?”
“如你所言,他面面俱到地了解我、尊重我,可是他为我做的那些事,包括他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这些却甚至连你都比我清楚。你不告诉我,我何时能知道?”
“我不知道不是我的错,但难道还能怪他不告诉我吗?他太小心了,他已经很痛苦了……他那么小心仍然是为了我。什么都没有办法通过自己去知道,是我的无能之处。”
“所以我要的,是改变我自己。我要握得住我自己的东西。唯有做到了这一点,才能让他知道我不需要他爱得那么小心那么苦。我是可以保护自己的。我也必须有掌控自己保护自己的能力。哪怕没有人逼我想起从前,我也要自己把记忆找回来。”
“如果我阻止失败,他仍然入了化魂井,我会想尽一切办法救他。如果我也死了……死也无惧,说到底,我是为自己死的。”
……
姚庭川的身体倒了下去。
阴沉沉、白茫茫的天空,不断地往下飘着什么。
飘着什么?
方别霜仰起头。
一粒一粒轻灰般的东西落到了她的眉间、鬓发。
意外的沉重。
是雪。
雪势陡然变大。
头疼。
又沉,又疼。
她好像被雪砸倒了,两手着地。灭魂剑脱手之后,消失不见了。
眼前一片花白。
什么都有,什么都没有。
天山,云宫,在崩裂、倒塌。
暴怒的苍穹,炼狱般的仙界。
心口坠着一把重剑。
她费力地睁开眼皮。
沾血的白发,泣血的红瞳。巨大的笼池在他身后,玉栏断裂,池水横Ɩ流。
一张对死亡那么陌生,那么无措的脸。
真漂亮。
原来笼池关不住他。
……
她想活下去。
……
一个失忆的人,面对浩如烟海的记忆,最先抓住的是一段最难忘怀的情绪。
她不想死。
很不想,很不想。
太不甘心。
所以,她那时做了什么?
与他神交。
仙者双修,以神交为上妙。
神交,是两人识海相融,灵与灵合。瞬间即是万年。
她即将陨碎的神魂,在那个瞬间、那个万年里,和一个至纯至洁的懵懂灵魂合为了一体。
她被他拾起、拼凑,重新变得完整。
得到了从未有过的安栖。
曾有人判过她的命格。
具体的话,她想不清了,毕竟是要在那么浩繁的记忆里翻找。大意是她追寻得越紧,真正想要的东西就会离她越远。
她那繁冗的数千年生命,想要的是什么?
天界是个等级分明的天界。
仙班列众,其中天生仙胎者多如牛毛,后天修习者更鲜有能后来居上的,德不配位的人占多数。顶层仙者垄断了几乎所有的仙器仙法等资源,底层纵使苦苦修炼多年,也难挣到他们的出生起点。
仙者之宗室背景,往往比其能力更为重要。
她霜为体,雪为魄,是天界末族出身的,一个资质平平的仙者。
虽然天生仙胎,却修炼多年,不得要法。
她想要变得足够强大。
强大到,可以得到所有她想要的,保护所有,她所有的。
她想要的。
她所有的。
亲人,朋友,师门。
……衔烛。
她不过是凭一息之力绝望地试一试而已,他竟真与她结下了情契。
至纯的神。
一个被她好奇过,畏惧过,嫉妒过。
轻蔑过,动过杀心,又后悔,最后仍然被她利用个彻底的人。
他在哪里。
她要找到他。
找到他。
方别霜抓着地上一把一把的雪。雪冰冷渗骨。她用力地睁开眼。
巨大的旋涡。
土地龟裂,岩浆滚滚。
是化魂井。
她抬起头。
又一只深邃可怖的眼睛。
一仙一魔两口化魂井。
他在哪里?
手腕发烫。
她蜷指看去,是护心鳞在挥散力量,减缓着她接载过多记忆时产生的压力和痛楚。
他在哪里。
翡狸没有困住他吗。
大雪弥漫的上空,忽然涌来乌压压的一片。
一边是天兵,一边是魔将。
势如水火的两界人马,隔在化魂井之间,剑拔弩张,一触即发。
少女瞳孔骤缩。
他们是来夺取神魂丹的。
所以,他已经在化魂井了。
翡狸没有困住他。
是的,如何能困住他……如何能。
他不信她的话。
他真的不信。
“衔烛,衔烛。”
护心鳞没有反应。
她茫然地站在雪里。
又是雨,又是雪。
其实今晨本是个暖和的晴天。
她走之前,天还是晴的。
他坐在窗台上,等她回去的。
那就是,他要给她留下的最后一面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