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最后一根导火索,是因为体育课上的那张假条。
假条是黎花拿给老师的。
她疲于开口。
黎花双手把腿抱得更紧了一些,心里在想,原来连体育老师都知道这件事了。
那这个学校,上到主任,下到所有师生,都知道她被打了。
孙老师主动问:“跟那张假条有关系么?”
黎花没否认,点了点埋在膝盖上的头,闷声如实说:“她觉得是我告诉您的。”
孙老师不屑中带着愠怒,“她许晨光以为我瞎是么?她的字跟娄玉平的字差多少,我看不出来?”
终于有人因此愤怒了吗?
终于有人要站在她这头,和她一起声讨了吗?
她有可以倚靠的人了吗?
黎花激动抬头,看到孙老师生气的脸,蓝天白云之下,她仿佛看到了这个世界上最美的面孔。
孙老师对许晨光厌恶得咬牙切齿,然而,她对黎花说的下一句话是:“你让她找我来,我跟她当面对峙。”
“……”
天花板的画面闪回完毕。
黎淼躺在大床上,滚烫的眼泪从眼角滑落到枕头。
那些在她记忆里的人啊,每一个人都清楚,她受到了多大的伤害。
他们每一个人都很强大,都很有办法,都选择站在正义和弱小这一方,但是,也就只是站着而已。
就只是,站在她身后而已。
成长使她理解,当时作为成年人的老师、主任和家长,都有各自的工作和生活要忙碌。
所以,足以吞噬掉一个人的伤害,被所有人选择性忽视了。
再也没有办法弥补了。
黎淼咽了咽生涩的口水,手肘撑着床,慢慢贴着床头坐起来。
整个额头,连着太阳穴,疼到眩晕。
她曲起膝盖,闭着眼,把头埋在膝盖上,坐姿和那年坐在阴冷操场上一样。
蓦地,她想到另一个场景。
那是那天体育课回来,她在一楼上厕所。
一楼的厕所,最里面的隔间,门锁是坏的,可是在前三个隔间都有人用的情况下,黎花没得选。
厕所上到一半,她听到熟悉的声音。
三天前,站在许晨光身后,没有动手打她,但是目睹她被霸凌全程,在她被逼吃屎时笑的最大声的许晨光朋友,三班的陈佳,下了体育课也来一楼的厕所洗手。
听到她的声音,恐惧就已经具象成一只长满尖刺的手,攫紧她的心脏。
听着她们聊着健美操考试的事,黎花不敢出去,蹲了一会儿,外面聊天的声音停了。可随之,有脚步声在走近。
她低着头,用一根食指,抵住锁不上的厕所门。
凉水猝不及防兜头而下,她还来不及反应,门随即被踹开,戳疼了她的手指,重重弹到她的膝盖上。
“呀?里面有人呀?”陈佳没进去,在外面笑着问,“怎么不出声呀?”
“佳佳,快回来。”她的朋友在后面叫她,哪怕黎花根本不认识她们,也不妨碍她们对她肆无忌惮散发不知因何而来的恶意,“你再不回来,人家该告老师了。”
她没有。
她没有把任何事情告诉老师过。
“哎哟,我怎么把这事忘了。”陈佳拖长尾音,“对不起啊――”
刺耳的笑声此起彼伏。
一楼厕所的味道好臭。
看不见的黢黑管道里,爬着不知道多少条肥硕的,恶心的,虫子。
想象中,它们钻进了她的身体里,延着她的血管费力攀爬,直到今天,仍然挥之不去。
那一年,那一天,她一滴眼泪都没有流。
这一年,这一天,她哭着去挠白皙小臂上泛青的血管。
她好想把那些,脏臭的虫子,从她身子里,全都抓出来。
……
突如其来的梦,打乱了黎淼的节奏,待她擦干眼泪,手机屏幕已经显示2点40分,橘子的绝育手术定在三点整,她忙不迭下床,头脑仍旧发晕,她脚一软,额头磕在床头柜上。
黎淼倒抽一头凉气,揉了揉碰到的地方,好疼。
可她暂时顾不上这些,抓紧时间穿衣服,把小胖橘塞进猫包,两公里不到的路程,她没犹豫,为了节省时间,直接打车。
上车后黎淼报了手机尾号,前排司机看了眼她要去的地址,从后视镜看了她一眼,目光里全是疑虑。
待司机收回视线后,黎淼不解地眨了眨眼,低头正要拿手机确认地址,却先看见自己白毛衣上干涸的铁棕色血痕。
她一愣,赶紧拿出手机,打开相机,看向额头的伤口。
真的破了。
青紫色的伤口,破皮的地方结了暗红色的痂,触目惊心。
后知后觉地感觉到伤口还在疼。
但她却没顾得上,转念去想,这个伤口该怎么跟乔亦阳解释。
就好像,那一年,她遇到那样的事情,在想,该怎么跟乔亦阳解释。
手指不自觉地一重,她的手用力按上伤口。
嘶。
好疼。
她还什么都没想出来,车在路口一拐弯,就到了宠物医院。
黎淼把橘子交给预约好的医生,医生问她:“小猫多大了?”
黎淼大概算了算,去年九月乔亦阳刚买到这只小猫的时候是五个月,五个月再加七个月,她回答:“一岁了。”
医生闻言,抬头看她:“刚捡来?”
“不是。”黎淼说,“养了大概七个月了。”
“那怎么一岁了才来绝育。”医生在电脑上录完消息,说,“稍微有点晚了啊,母猫拖着不绝育,容易子宫蓄脓。”
宠物医院和人类医院不同,带有盈利和服务性质,医生说话多少都会客气些,可黎淼还是听出了医生话里的轻微指责。
他在指责,她这个主人对宠物不负责任。
不过……这属实不怪她,毕竟猫之前一直养在乔亦阳姐姐那。
至于他姐姐为什么不带猫绝育,黎淼就不得而知了。
把小猫交给医生,等待手术的过程中,黎淼去外面药店买了盒创可贴,对着宠物医院的镜子,贴到伤口上。
她拨了拨头发,勉强能遮住创可贴,但她不可能一整晚都保持这个角度。思来想去,她觉得如果乔亦阳问起来,她还是直接说实话比较靠谱。
从厕所出来,等待橘子手术的时间里,黎淼坐在休息椅上玩手机。
中途来了另外两个来给小猫做绝育手术的小姐姐,她仔细听了一下,别人的小猫都是六个月就送过来了。
总觉得,乔亦阳的姐姐对小猫的态度好像有点怪。
送走的很随意,养的时候好像也不是很负责。
不过算了,每个人有每个人的活法,她不了解就不多想了,反正也不关她的事,现在她把小猫养好就行。
做完手术,黎淼把猫抱回家,下午一直到晚上,小猫都恹恹的,趴在猫爬架上一动不动,仔细看,有点发抖。
乔亦阳还没回来,黎淼怕小猫会觉得冷,就把小猫抱进卧室,跟她一起睡在床上。
猫猫一声不吭,她俩一起稀里糊涂地睡过去。
再睁眼,已经是第二天清早。
她不是自然醒的,是额头忽然被冰了下,下意识皱眉,结果皱眉的动作牵扯到伤口,把她疼醒了。
乔亦阳弯腰,一手撑在她身侧,一只手停在她额头上方,想碰,又不舍得再碰。
黎淼整个手掌护住额头,用没睡醒的声音软软地说:“昨天磕到了……”
见她醒了,乔亦阳坐在床边,握住她的手腕,往下拽,轻声说:“我看看。”
可黎淼没松手。
经过一个晚上,她不知道伤口变成什么样了。
万一肿得很大,或者长出血泡,那副样子,她不希望乔亦阳看见。
他感受到她的力气,先松了手,黎淼还没反应过来,本来虚虚盖在额头上的手掌“啪”一下按在了伤口上。
疼疼疼疼疼!!!!
她还没睡醒,惺忪的哼唧声像小猫撒娇,乔亦阳本来还在心疼,忽然就被逗笑了。
黎淼哀嚎:“你笑屁啊,都怪你!”
她缩成虾米仁,乔亦阳一拎就从被窝里拎出来,搂在怀里安抚着她的委屈:“是是是,都怪我。”
他这种良好的认错态度,黎淼非常受用,他手凉,她就歪着头靠在他胸口,感受他身体的温度。
“让我看看。”乔亦阳嗓音低了又低,带着妥协,哄着问,“好不好?”
作者有话说:
校园暴力给人带来的影响,不只是暴力本身。
第52章 单膝跪地 ◇
◎“我愿意。”◎
他语气温柔, 宠溺中带着让步。
黎淼是个颗椰子,表面上看着刀枪不入,但实际上软得要命, 再往里探,身体里是一滩柔软的水, 根本抵抗不住他。
她捂着伤口,犹豫, 从手指的缝隙中偷看他。
乔亦阳眉梢轻微上挑:“嗯?”
“你……你先转过去。”黎淼最终退了一步, “我自己先看一眼。”
“好。”他背过身。
黎淼打开相机,把创可贴撕下去一半。
还好, 她想象中的情况都没有发生,就只是磕到的颜色更紫了一点, 以及伤口没有愈合,但看上去不会特别丑。
黎淼放下手机,想叫他。
他背对着她坐, 清茶似的短发摩挲着衣领, 肩宽而挺,撑着床的胳膊露出来的小臂青筋分明。
五指微曲, 匀称细长。
只是随意坐着,浑身上下就散着吸引人的荷尔蒙。
“看哪呢?”乔亦阳感觉身后半天没动静, 回过头一看,姑娘盯着他的手都看呆了。他不明所以, 抬起来自己也看了看, 忽然唇角扯了一抹坏笑,掀起眼皮问, “喜欢?”
“啊?”
黎淼还懵着, 冷不丁就被她刚才看的那只骨节匀称的手拽住脚踝往下拽。
乔亦阳欺/身/而/下。
他吻她唇瓣, 亲她唇角,吮她下唇。
“唔……”黎淼双手抵着他,用残存的理智提醒,“我还要上班呢!”
乔亦阳把那只大手抽出来,五根修长的手指带着潮湿,在她面前晃了晃,若有所指,哑声问:“真的?”
黎淼都羞不行了,哼哼唧唧,她心里清楚,乔亦阳再多弄一会儿,她肯定撑不住。
不过乔亦阳没再闹,拿床头湿巾擦了手,转回来继续看她额头的伤口。
黎淼乖乖地任他看,一动不动,就是一想到他那只手……她就忍不住心跳加速。
乔亦阳心思剥离的快,她还在想东想西,他的声音已经严肃:“磕哪了?”
黎淼指了指放手机的桌子,乔亦阳垂眸一看,好家伙,刚没注意,这会儿仔细一看,木桌子都磕变形了一角。
他皱眉:“去医院了没?”
“没。”
乔亦阳的语气不容置喙:“上午假也请了吧,去医院。”
“啊?”
“挺严重的。”乔亦阳说,“别不把自己当回事。”
“……哦。”
-
医院不分休息日和工作日,每天都人满为患。
虽然请了假,但黎淼还是戴着耳机在听电话会议,一边听会一边检查,乔亦阳看不过去,夺了她的手机,边听边给她做会议纪要。
她的伤比想象中要严重,医生建议缝针。
说真的她觉得没必要,正要问还有没有其他办法,抬头一看乔亦阳严肃紧抿的双唇,忽然说不出口了。
……他,好像比她自己,还要在乎她。
缝针不是大手术,不用预约,当时就能做。
等待手术的时候,晨会已经结束了,乔亦阳把记的密密麻麻的手机还给她,拿着她的一大沓病例,一腿弯折,一腿曲着,蹲在地上,抬手在她脸上摩挲,手上薄茧的触感清晰传递到她的肌肤之上:“商量个事儿?”
黎淼低头,低垂的发丝散到他精瘦的手臂上:“什么?”
乔亦阳捏了捏她没有伤口的那半张脸,缓声说:“把自己照顾的好点儿,像爱我那样,爱你自己。”
他说话总是直来直去,害黎淼眼神只能害羞飘忽。
而且……像爱他这样爱自己,哎呀这种话,真的是。
手术室叫到黎淼的号,乔亦阳知道她紧张,进手术室之前,把他们两个的手腕贴到一起,吻了吻她的手背,说:“又铐住了,看不见的我,和你在一起呢。”
黎淼笑他行为幼稚,心中的焦虑却也因为这幼稚的行为消散了大半。
她迈进手术室,门关上之前,她看见乔亦阳的眼神直勾勾地望着她,忽然说:“和我一样。”
黎淼听见了,但没听懂。
一直到医生给她上麻药,她都还在想着乔亦阳说的那四个字,什么和他一样?
手术是局麻,不是全麻,手术过程中,黎淼还是清醒的,她拼命去想乔亦阳,摆脱对缝针这件事的恐惧。
第一针扎到皮肤上,感觉不到痛,但黎淼倏地想通那四个字的意义。
“像爱我那样,爱你自己。”
“和我一样。”
……
在黎淼心里,乔亦阳永远都是明媚到耀眼的乔亦阳,意气风发,热忱无忧,肩膀上担着清风明月。
至于她自己,随意丢弃,蜷缩在角落,还剩下什么,就要什么,不给人添麻烦就好。
从没想过,世界上仍然有一个乔亦阳,像阳光普照大地那般,从未放弃她,拼了命要照亮她身边的每一道罅隙。
甚至爱她,超过爱自己。
啪嗒。
一滴眼泪落在手术布上。
“病人是感觉到痛了吗?”医生问,“痛的话及时说,我们把麻药剂量加大。”
一听又要扎针,黎淼忙说:“没事!不疼!不用!”
“那您这是?”医生指的是她的眼泪。
黎淼胡说:“……就当我是老花眼。”
手术不到二十分钟结束,黎淼头上顶着一块白纱布走出手术室,乔亦阳早就给她买好了涂抹外伤的药。
本来想着嗜睡的毛病也一起查了,但是下午的医生上午没号,他们只能先回家,下午再回去。
家门口挂了好几个外卖袋子,都是乔亦阳准备的淡疤药,黎淼看了一眼包装,都是国外的牌子。
她心里感动,嘴上却说:“买这么多药,是怕我留疤,嫌我丑咯?”
“是。”乔亦阳不惯着她的戏瘾,轻翻了个白眼,在她动手打他之前低头,啄了下她的唇,一副了然的态度,“嫌弃你肯定会天天念叨自己丑。”